序
詩文本的來世論
溫任平
我與潛默討論翻譯的問題,我們都知道翻譯這部門很冷,但是值得做。上世紀六十年代,亡友陳應德把冰心的小詩集《春水》翻譯成馬來文。陳應德的興趣在語言學,詩翻譯方面的實踐與數量,可能遠不及他的學生陳富興:潛默。陳應德是陳富興的第一個碩士導師。潛默迄今為止,翻譯了十六回的《紅樓夢》,三百五十首的漢語詩。
我們最近在電話裡談到「翻譯的步驟與程序」的問題。潛默面對的五部雙語詩集翻譯,估計有四百首詩。他說:「我先把原作者的八十首詩,看個兩、三遍,揣摩其技術,與形構手法……也就是推測原作者的詩思形態,然後才一篇一篇著手迻譯。」就《天狼星雙語詩選:對話》,他忍不住向我透露難處:
三十多個詩作者,各師各法,取徑不同,我雖然讀了三、四遍,因為每人收錄的只有兩首到三首詩,samples不足,我有時真的不太瞭解作者要表達的是什麼,我有時候也難免會想到,作者知道他自己要表達什麼嗎?我只能按照語文的意思直譯,我不得不去猜作者的原意。
這部雙語詩選,收錄三十七位詩社社員的八十二首力作。之所以稱為「力作」,我在稿約中鄭重申明,選出自己「迄今為止最滿意的兩三首詩,最好是新作,從《盛宴》的九首選出亦可。」大多數社友交出來的新作,大多數個別作者都想用新的手法、形式寫詩,譯者雖說平時也會接觸到他們的詩作―《眾星喧嘩》的十首與《盛宴》的九首―可現在面對的是一群力圖標新立異、追求突破的作品,難度自然增加。
當作者力圖擺脫自設的框架,想辦法脫穎而出之際,他是在作品中創造平行宇宙的更佳表現。當作品被翻譯成外文,他是在另一個語言國度追求來世,這是我的看法。如果大家覺得我這說法有點熟悉,那是因為德里達(Jacques Derrida )與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曾先後把翻譯與改寫比喻為:「文本的來世」(the afterlife of the text)。
如果作者追求自我突破,是在平行時空「完美化」的舉措,那麼加上他人的翻譯,情況便更複雜了。別人的翻譯總不免面對「逾讀」、「誤讀」、「不及讀」的小疵大誤。換言之,作者的漢語現代詩攻堅可能成功,但翻譯成外語,味道沒有出來。
自己寫的作品,由自己翻譯相對安全。為了雙語詩這計劃,潛默在三個月裡寫了八十首新作(詩集:《暫時安全》),再把這八十首漢語詩譯成馬來詩,又應該如何詮釋呢?他創造了自己的詩文本,落實了平行世界的創作新理念, 又譯成另一種語言。如此雙管齊下,變數其實很大,將來他的詩的創作靈感,很可能傾向於漢語思考,馬來文寫作;或是以馬來文思考,漢語著筆,出入平行宇宙,游弋今生來世。
在《對話》的編輯過程中,我曾要求社友換稿,並修飾一些語句,理由無他:一些作品充滿中國古典意象、文物、人物、歷史、軼事、器具……屬於不可譯的範疇。
我在電話裡與潛默偶然談到《對話》收錄的其中一首詩:露凡的〈失傳文字〉,潛默譯為〈Tulisan Yang Sudah Hilang〉,意思都在,但「失傳文字」的語義超過「不見了的文字」,「失傳」似乎牽涉到精神層面、屬於精粹的元素,遂改為〈Tulisan Yang Sudah Lenyap〉。
潛默指出只能逐字逐句對著譯,譯者自己憑想像(或聯想)加上去東西,其實都有違「忠實的翻譯」這個大原則。加料式翻譯,為了「自圓其說」,恐怕還得附上腳註。漢語的四字成語那麼多,從「見龍在田」到「之乎者也」,半數有典故,如此一來,一首二十行的詩可能有二十個腳註,累贅可想而知。不放腳註,盡在詩行裡補綴,後果是難以卒讀的「散文化」。
這篇文章很不像序,我的言詞流露的是我對詩的「蛻變」(metamorphosis)―翻譯與改寫是名符其實的蛻變―的初步思考。謝謝三十七人組成的詩輯《對話》與潛默的翻譯,逼著一個極其懶散的人去思考尋索。只要我肯去想,概念自會成形。
2018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