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命運非關注定——《貓蕨漫生掌紋》讀後
廖玉蕙(散文作家)
自稱一直「在世故與羞澀間徘徊,寫與不寫間游移」的筱涵,也許正如她自己所觀察到的,寫作是從讀字的時刻抽離觀看,「無端在意起周遭的空間。角落的陰影擴張成巢居罩住一個人,它就變成一則故事的開端。」屬於她的魔幻時刻就是這樣開啟的嗎?一字一句,緩慢生長,如藤蔓……。身為她的老師,從大一開始,一路看著她緩步慢移,在學術和創作間優雅顧盼、迴身,然後完成。這本《貓蕨漫生掌紋》的出版和她每一回的學術進程叩關成功,都讓我感到無比的快慰。
本書的結構很有意思,第一輯從〈膠卷〉開篇,記憶裡蛛網交錯的家庭脈絡一點一點顯影。裡頭所涵納,大至南洋華人的歷史場景,小到台灣老公寓裡窩藏的緬甸佛堂;焦點鎖定為女性量身打造的牢籠及性別剝削、甚至長輩瑣碎的情緒勒索;另有對老家仰光的追尋,從吃食、氣味、直到現場踏查吉隆坡、檳城的聯想。所有的人性枷鎖,都寄望在〈膠卷〉中意在言外的一句:「迎接一個不再需要膠卷的時代。」
第二輯〈人間土壤〉看似以動植物為書寫對象,其實藉物抒情、說理,談人生的所有涵養沃土。譬如:寫樹洞常承受人們現實無法言宣的祕密,看似穩定的存在,實則樹有洞,必然表示某處已被蛀成空心。祕密的話語仰賴樹的創傷去承載。每多承擔一次重量,創口邊緣的皮屑就多剝落一層:「這是個看似以傷養傷的過程,但無法再生的空心,卻穿透眾人的慾望。」意在言外的指涉,頗引人深思;又譬如:〈蛙與芭蕉〉裡以為大家都愛圓滿,芭蕉卻獨愛破碎。可是易碎才直指人生現實的核心。這樣的觀察、比喻,既精準且新鮮;而更有意思的是結論:「你往前追,遠端的地平線永遠在後退,會跨過你的,永遠只有日光。踩過你的,永遠只有歲月。」整輯裡的文字,類似的豐盈意象,比比皆是,讓人目不暇給。
第三輯〈緩慢生長〉終於點題。由〈貓〉而〈過貓〉到〈掌〉,提到自己愛貓的緣由。她覺得和貓相處有讓人舒適的空間感,且接近與遠離都仰賴自由,有足夠的空白讓生命透過適宜的疏離,好好被時間梳理:「太密集的愛讓人卻步,貓步的遲緩卻給我餘裕。」她追求的不多,只是像過貓一樣有一點「葉片之間舒展無礙的距離」即可。點題之後,她續談穿鞋與智齒與不合適愛情的類比;老去卻存活於缸內的魚兒屢次躍出於缸外,莫非猶如老病人類之尋求解脫?……在在都有屬於自己相當獨特的視角。
文章從追溯先人到直視當下,詩意盎然,引人低迴。除了祖母、外婆及父母……等直系血親外,早逝的大伯身影隱隱綽綽穿梭文中,是非常溫暖的存在;而最令人動容的,莫過於勇奪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的〈童仔仙〉。描寫家有罕病兒的徒勞掙扎與無盡的煎熬。筱涵六歲成為一位特殊兒童的姊姊,出生的妹妹注定體毛繁茂、智力停滯、語素缺席,與眾不同。自幼及長,悠悠歲月,作者與母親四處尋醫問卜,但問天、天不語,求醫、醫束手。寫父親的難以接受;母親不時的追溯、不停地自責;身為姊姊的,雖百般護衛,但一回妹妹失足落水,筱涵卻驚覺自己竟萌生片刻慶幸的念頭,其後常為那一時的暗黑心驚。文章中誠懇道出內心幽微的愛、憾矛盾;人生的酷烈、人性的試煉盡在其中,可以和前一篇的〈女兒結〉相互參看,更了然人生(尤其是女性)的困境。這也許是筱涵將書名題為《貓蕨漫生掌紋》的用心所在——命運非關注定,或仍有人類可施展掌控處,藉由心念和行動,或能在掌紋中漫生出貓蕨般適度的獨立自主空間。
對視「命運」:讀《貓蕨漫生掌紋》
童偉格(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專任講師)
很久以前,當馬克思.韋伯用「除魅」一詞,描述現代化與世俗化社會的基本狀態時,他大概並未預期,一個更愈加速的世界,將會促使記憶重新「復魅」。那並不因為我們心智退轉,而僅是因為時間快速奔流,無數事景就地拋遠、無可重歷,於是「重新觀看」這種素樸行為本身,竟總使我們像要望進不可能的魔魅那樣,心生一種近於鄉愁的情感。
這種情感,李筱涵以〈膠卷〉篇章來抒明:往昔的底片攝影年代,「一卷底片的張數教會我,物質其實很有限」;因為意識到記憶載體有其限度,所以人總是慎謹面對自己將取之景,也鄭重地,走入將由他人提記的場景裡。因為是這般在今日看來,竟已顯得不合時宜的慎重,所以,「記憶」自身,在多年以後,總為我們,寄存了一種超越記憶景窗所限的廣袤奇異。
由〈膠卷〉起始,《貓蕨漫生掌紋》一書嘗試追探的,也許正是這種奇異的廣袤:以一部散文集,李筱涵涓滴聚成許多個人記憶格窗裡的此曾在,而所有這些此曾在,毋寧更是為了從格窗外,指認那一切促成「我」之為「我」的昔往作用力。這種作用力,李筱涵指稱為「命運」。這一指稱之古典,一如「我」之記憶念想的必然時地不宜——它既是凡人皆「無法抵抗」的,亦是個人隱惻隨身的最親熟指南。如我們自備的「掌紋」。
解讀「掌紋」:解讀昔往龐然事景,如何只在它們將要即臨「我」、隱沒於「我」之周遭前,在最近一刻,對「我」現形為「我」童年唯能親驗的。像神祕的眨眼。像「命運」自身,已是一種重複近掠「我」的快門。於是,諸如本書中重複再現的烘爐地,華新街,緬甸或廣義的「南方」,凡此種種,皆牽引「我」重新出發,習練自己,為反向掠影、果敢對視「命運」之人。
這是說,一方面也許必然,如李筱涵所言,「所有啟蒙都從反抗開始」(〈女兒結〉):這位由時間下游重新逆溯之人,必將以個人視角,重新辨識往昔親者的「迷信」,解構他們的神祇;明瞭如何,「從上個世代以來,他們是從風吹草動便驚擾軍法的肅殺氛圍底下,逐漸成為這樣的大人」(〈繁花〉)。明瞭「命運」賦予他們的格限,抗逆這種格限,從而自我成長。然而,另一方面,本書所描摹的,更是在「啟蒙」之後,「我」對這般所謂「格限」的更寬闊認納。
只因亦正是他們啟迪「我」,使得終究,在「無法相信任何神的時候,我只選擇善良」(〈掌〉)。像記憶裡的他們之中,猶有無法由「我」解構的神祇。也像所有的啟蒙,都在重新認納了「我」亦必有其格限之時,才能真確地完成。從此,一個人得以「有絕對的自由去選擇,去蝸居在最好的地方」(〈咖啡圖書館〉)。
而這,正是《貓蕨漫生掌紋》,對一種奇異「命運」的溫煦寄存。
自序
浮光錯影
每日陽光散成我們各自的來時路。
命運在各種界與界的交會處,牽引著不同的我們。
寫,還是不寫呢?
哈姆雷特式的探問來自內心深沉的自我懷疑,我曾以為在寫作這條路上,是不能的。寫作需要調度內在極大的情感記憶,這個舉動對敏感的我而言,潛藏未知的風險;重遊創傷經驗,時而沒入悲傷,時而卻能重生。經驗過於切身灼痛,需要足夠的時間來沉澱,等待此起彼落的記憶傷痕紛紛褪去。要等到能以文字細數記憶的時刻,才曉得療癒原來可能。
我總暗自欽羨那些義無反顧、愛恨分明,而勇於赤膽前行的散文創作者,懊惱於過度謹慎膽怯的自己,長年裹足不前。悔之社長向我邀稿的時候,我還只是一個仰賴採訪維生的文字打工仔,訪完李昂談新書《睡美男》的餐會上;紅酒杯內光暈交錯聚散,令人眩目,懷著踩在雲端上的浮動與恍然,應允邀約。我的書寫之路,才真正開啟。想像自己第一本書,如此微不足道的我,說不定那些我曾感受過的扭曲視線,與他人一般如常,且索然無味。這樣的我與文,會有讀者嗎?成書前,那些深夜敲鍵盤的日子,無一時刻不自我懷疑。
當然第一本書不免還是先得對自己有意義。
放任書寫行經的狀態,我從思維中裂解成複數「我」;故事聲音持續前進,「我」卻從事主退位到旁觀者。記憶時間斷裂成許多切片,「我」與過去不同階段的我不斷對話著。以自己所能想到的語言和方式去逼近那些過往時空的記憶碎片,以虛擬的身軀感受過去歷經的真實感受,以詮釋聲音覆寫過去;在不斷自我反照的歷程裡形塑「我」的語調和樣貌。在語感的旋律召喚中,我強烈意識到這不僅是經驗的再現,也可能是取巧詭辯;私我為緩解某些情緒傷痛而為他人賦形,語言遂成為「我」的延伸介質,其實也是另一個我的樣貌。而我最終都接受他們如實存在。
身為文學研究者和創作者,我很清楚自己深受文學抽象特質吸引,這常與通俗易讀形成兩套美學價值觀而產生衝突。並非特意營造過於纏繞的敘述拒絕人群;而是我認為,創作者應坦誠面對自己現階段的書寫腔調。節制與隱微的話語背後,欲包藏那個沒有安全感的我。個性使然,這樣難以定義的雜揉風格,是我現在對於我的文學所能做到的最好實踐;無論在他人眼裡評價如何,我都盡量對自己和文學做最好的交代。既然寫不成別人,那就坦然接受自己的語言,任它自由生長;以書做為成長紀錄,體認文學對於我的意義。
命運可能凶險,但它終究良善。它始終為我帶來許多跨足不同領域和生活經驗的可愛朋友們,他們讓我相信,這些被記下的記憶都將有存在的意義。人際交流之於大都會時代,關係或許轉瞬即逝,然而在合則留不合則離的默許裡,仍時不時給予我許多歡樂與驚奇。友人的笑語漫談如風鈴聲響,多好的人生,雖然我們都抓不住時間,但卻在青春正盛的時刻分享了彼此。我不禁想著,不斷與他人生命交錯的人生,是否也可能成為別人生命記憶裡的流光負片?又或者,有些畫面已無意間被我偷偷藏進記憶的皺褶裡,一格也未曾溜走。
交換使人豐盈,我們自以為不足為外人道的一切經驗,原來在他人眼裡都變成一種收穫。
這樣的體悟來自於林榮三得獎散文見報後幾日,我陸續收到友人與陌生讀者來訊,有來自特教老師、罕病兒的母親,以及社工親人的回饋;我意識到,透過書寫,個體生命史不僅體現於自己,更在於透顯一種共同經驗的共感可能。而療癒,就可能從自身擴及到共同命運的他者,這或許是我走向書寫能為自己和他人做出一些微小的生命實踐的時刻。
通過文字與故事,我們對話,理解和紓解。
從中獲得力量,然後懷抱勇氣,繼續迎向我們命運倖存者的日常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