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勾起台南生活的情感與記憶
昭永兄和我們家是世交,雙方父母親都是在台南的教育界工作,當年我父親是台南一中的校長,他的母親是台南護理學校的方校長,我們家住在南一中的宿舍,從前門口那條路叫四維街,現在已改成是民族路一段,從我們家要到市中心,無論是到中正路、西門路……或要穿越市區到安平,都要經過從前座落在民族路夜市,台南醫院旁邊的他們家,台南護理學校的校長宿舍。
他的父親石延平先生,是教育界的耆老,曾任成大工學院院長、成大校務長、台灣工業技術學院校長,和我的母校海洋大學的校長,但因為當年是我姊夫的父親成大化工系的學生,所以無論在年齡或是輩份上,都算是我父母親的晚輩。我小學的時候,父親還是台南二中的校長,宿舍在公園路的日式校長宿舍,國中之後,父親從台南二中調轉到台南一中,搬到了西式校長宿舍之後,才見到石校長和方校長。
印象比較深的是,每年舊曆年的互相拜年,一般父親的朋友和同事們都是大年初一來家裡拜年,而父親總是在年初二的時候回拜,每年都是我陪著父親去拜年,因為他們家離我們家近,學校團拜完之後,出去的第一站,通常是他們家。他們家種了很多蘭花,方校長和石校長初一來家裡拜年時,總會帶來一盆他們自己種的蘭花,初二到他們家時,總記得方臉闊嘴親切的石校長,和瘦瘦忙裡忙外招呼我們、和藹的方校長,還有一口廣東鄉音和媳婦感情很好的石奶奶。這樣的情境從我國中開始,大約有三十年,一直到我四十來歲,從前是父親帶著我,後來我有了自己的車,就變成是我帶著他初二去拜年。從前要跑一整天,後來隨著朋友陸續的離去,家數就越來越少,看著父親一年比一年衰老,也看著他越來越不想拜年,一直到最後。
看著昭永兄的台南老照片,也勾起了我那段台南生活的情感與記憶,小學二年級時我們家從花蓮搬到台南,那時大街上迎神和送葬的印象,視覺和聽覺都很壯觀的,長長的車隊和人龍塞滿了一整條街,車頂和隊伍中有穿的很少,來自現代的妙齡女郎和流行音樂,也有穿的很多從古代陰間和天上來的各路人馬、舞龍舞獅,配上人神都不太受得了,震耳欲聾的傳統嗩吶、鑼鼓和鞭炮聲。
我愛吃虱目魚,那是台南人吃慣了的東西,國中的時候跟著大人去虱目魚魚塭,跟著工作人員划著竹筏出去,看著他們撒網撈著萬頭攢動,上了岸還活蹦亂跳的魚兒,瞬間處理就下鍋煮米粉湯,雖然對魚兒有些不公平,但那實在是難忘的滋味。如果你問我虱目魚是什麼滋味,我說不出那特別的味道,只能說那就是「台南的滋味」。
我高中是念台南二中,那時還在戒嚴時期,中午吃完便當到午睡之間總還會有一段放風的時間,盛夏時期,扒完了便當,總是先去體育館蹭個籃球,然後到水龍頭下沖個頭,再跑到蒸便當室和游泳池之間的圍牆邊,每天在牆外都會有一個騎著三輪貨車,載著關廟鳳梨的歐利桑。大家嚥著口水,拿著零錢排著隊,看著他熟練旋轉的削出黃澄澄地美味鳳梨,有時遠處傳來一聲「教官來了」,大家就一哄而散。放學之後也總會騎著腳踏車到校門口附近,鐵路宿舍前的一個放了兩個大瓦甕的攤子,喝一杯冰意會酸到鼻頭和眼窩的青草茶,才滿足甘願的回家。
看到那張在火車站月台小販的照片,想起了大學時,假期要從基隆回到台南,當時都是坐每站都停的平快車。如果坐夜車,都是從當天晚上開到第二天的早上,半夜就睡在車窗上面放行李的欄杆貨架上,列車長也懶得管。有一次是坐白天的車,平快車到站都會停一陣子,一般大家都會下車伸個懶腰,抽個煙聊聊天什麼的,站上車旁總會有些像照片中叫賣的小販。記得那天到了竹東站已是中午,車要開動前跟一小販買了個便當,他遲遲不找我錢,我說你為什麼不找我錢,他說已經找了,我說沒有呀,車已經動了,我不得不上車,車開了,我在車中大聲的跟他說,你沒有找我錢呀,他還是沒有回答我,但在離去中車上,他嘴角浮起的那蒙娜麗莎的微笑,一直陪著我到現在。
昭永兄,謝謝你替大家留下這些珍貴的身影與回憶,雖然它只是瞬間和一格小小的畫面,但每個人都會填滿他自己的記憶與滋味,給你比個讚!
李崗
海洋之風中的追求
台南,自有這一座城市後,來去的人們不下千萬人;這城市在星移物換數百年間,海洋成了沙洲、魚塭成了建地、河川被掩蓋在車水馬龍的道路之下,但不變的是這裡的人們。他們是台南人。雖然「府城」的光環已不再加值在他們先祖曾經有的獨特尊榮上,但傳奇卻遺留在生活中,它透過許許多多台南人的努力,出現在日常的軌跡中。
我是台南人,就是千萬台南人的其一,但夢中卻告訴我,我的前世也是在這地方長大、死在這裡,也因此冥冥中,我的一部分都還在這裡飄盪。身體雖不常住台南,但台南的一切,我樂於知道與分享。
石昭永建築師其職業雖是建築師,但對我而言,他更像是一位捕捉美好人地事物的精靈;我常常在台灣不同的地方見著他及「他的作品」──時而在某個點或是某會議的現場,時而在網路虛擬的世界中。他快速的移動方式讓我驚訝,總讓我覺得他有好幾個分身,隨時在不同的地點默默做著一些有趣的事。在他豐盛的「他的作品」中,建築作品當然是其一,但他創作中更引我神入的則是他的攝影創作。不知從何開始,他不時在網路世界中放上一張又一張有關台南人以及台南事的黑白影像。我凝視,試圖透過回憶去辨識每一張臉孔,並透過影像內出現的物件、街景等蛛絲馬跡,想辨認我應該熟悉的空間;好像這一些照片中的場景也是我曾經走過的,而每一份由中透出的味道也是我曾經吸過的。
「攝影作品」,過去看過不少;一方面熟記我的攝影啟蒙老師張敬德先生教導下的建築攝影術,但另一方面也熟悉由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布拉塞(Brassaï)、尤金史密斯(Eugene Smith),以及張才、鄧南光、張照堂等等台灣前輩攝影家的作品;他們那些影像中透露的不只是當下被感光底片留下的記錄,而是在每一顆光子顯像中出現的故事:人們生活的方式以及他們的溫度、聲音及味道。影像是一種抽象以及真實的結合;它們是過去存在的紀錄,也是指引通往未來的想像。
這一本《台南故事》攝影集是石昭永建築師主要拍攝於2013–2018的作品;這裡面的影像包含台南職人紀錄、生活雜記、建築執業過程中一起奮鬥的異國友人觀察。其中部分影像出現石昭永喜歡的海邊生活,以及海邊的友人紀錄。海洋是台南人生活的一部分,或許是遙遠台南人祖先們留在子孫血液中的渡海記憶,或是台南人在食物、生活中總脫離不了的海的味道。但真正海的感情是多方面且深印的;海洋總會在午後帶來的一道風吹進台南的小巷中,清醒燠熱午後人們的頭腦;而如鳳凰花盛開色澤的夕陽餘暉,幾乎日日由海的那一邊滲透到這個城市的天頂。
石昭永的「台南故事」是一部有海味道的作品;有海洋就帶來了風,有風就帶來不斷移動的能量以及「追求」的慾望;石昭永在影像中「追求」了什麼呢?他追求的是那些發生在台南角落有關人的故事。我繼續凝視那些影像,彷彿我已經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褚瑞基
自序
台南印象,作為家鄉紀錄者
我在台南出生長大,因為讀書工作離開了一陣子,最後又回到這裡設立了我的設計事務所,台南對於我,就像河流對於在此出生的鮭魚,它的影像與氣味,已經成了我的一部分。即使我已經非常熟悉城市的主要部分,只要進入小巷中,隨時還是會有新的發現,因此也繼續在探索小巷中隱藏的老牆和民居。
但是台南這條河流,持續的在改變,以前在火車站月台上賣便當和零食的小販,在歸仁拉麵線的師傅,在漁光島用海上蚵棚廢棄竹子搭起的日落塔,五期重劃區的竹架虱目魚過冬池,現在都已經不在了,我沒有辦法阻止它的改變,我能夠做的就是記錄。從高中時期拿到的第一台單眼相機,到現在隨身攜帶的手機,我記錄台南的種種變化。
我特別想記錄台南的職人,或是專業工作者,台南一直有表現傑出的專業工作者,如躍上世界舞台的導演、運動選手、音樂家,但是我也想記錄平民職人,例如修復長榮女中的大木師傅,修腳踏車的阿伯,水仙宮賣𩵚魠魚60年的魚販,關廟種鳳梨的果農⋯⋯或是來自世界各地,參與改變台南的職人,像設計台南美術館的坂茂,綠色法蘭絲的主廚DeDe和奔放音樂節的音樂家們。
我一直認為,這些職人是台南的精神所在,他們不追隨商業風潮,專注在自己的工作,這種隱藏的文化涵養才是台南的文化,他們創造出過去的台南,也繼續創造未來的台南。
石昭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