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譯者序及導論
中國禪宗自印度而來,達摩祖師的師父般若多羅尊者就曾預言,東土有大乘氣象,還預言傳承幾代之後,東土將「出一馬駒,踏殺天下人」。這匹馬駒就是提出了「即心即佛」、「平常心是道」的馬祖道一禪師。他說:「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若不然者,云何言心地法門?」洪州禪由此聞名天下,法席鼎盛,他座下出了八十八位善知識,是中國禪宗最輝煌的時期。
此黃金時代距今一千餘年,這一「心地法門」如此直白、簡潔、有力,在漢土早已罕聞。漢土的禪門追隨者們或老實念佛,或苦苦參禪,或反覆嚼著祖師們留下的公案⋯⋯「大唐國不道無禪,只是無師」,在這個意義上,禪宗斷代已經數百年,還沒有一個真正踏殺天下的導師出現。
當我們把目光投向禪宗的起源地印度,驀然發現,如此獅吼象行、獨步天下的禪師卻離我們並不遙遠,他們與中國古代的禪師們異口同聲,傳遞著同樣的「消息」。其中尤以室利·尼薩迦達塔·馬哈拉吉最為接近禪宗作略。
他大隱於孟買鬧市,身材短小精幹,菸癮重,說話語速極快,總是怒氣衝衝,不太像個正經的導師模樣。很多求道者在孟買住了一輩子,幾十年後才聽說有這麼一位雷霆手段的導師就在附近。他從五〇年代開始教授,一九七三年,他的談話錄集結出版,名為《我是那》。「那」(That)是什麼?那就是每個眾生「用即了了分明,應用便知一切」的自性本心,就是能知之力,就是佛性,就是妙覺。你可以給「那」各式各樣的名字,在印度教,「那」是「梵」;在佛教,「那」是「佛」。它是一切的源頭,是源頭展現一切的力量,也是所有讚美的所歸之處。
但過了近十年後,在得了喉癌,臨終之時,他卻說,以前「那個時候,我的態度是『我是梵』;現在,這個態度已經被拋棄了。」(尼薩迦達塔《能知之力與究竟實相》,1981年4月6日的談話)
這就如同馬祖道一禪師身上的著名懸案:「即心即佛」聞名叢林之後,他又開始改變口風,說「非心非佛」。曾有僧人問他「為什麼說即心即佛」,他答道:「為止小兒啼。」僧人又問:「啼止時如何?」馬祖云:「非心非佛。」但若是說「即心即佛」不究竟,那麼只管即心即佛的大梅法常禪師為什麼又得到了馬祖的肯定,說他「梅子熟也」呢?這樁懸案,馬祖道一始終沒有留下解釋。
中國的禪師不愛說得太破、太過,他們往往言簡意賅,點到為止,更多的是直接在生活中把「能知之力」的作用表演出來給你看,所以是「教外別傳」。然而相隔千年之後,連什麼是「即心即佛」,如今都已罕有人指點得清楚,更遑論「非心非佛」。慶倖的是,在尼薩迦達塔·馬哈拉吉的教導中,我們能夠看到對此的絕妙呼應,他清晰地解釋了,為什麼要「即心即佛」?——因為「知之一字,眾妙之門」;而為什麼要「非心非佛」?——因為「知之一字,眾禍之門」。
在早期的教授中,他鼓勵人安住在非個體性的遍在「能知」上,《我是那》裡大多用的就是這個方式。他說:「覺即我的本性。」(Awareness is my nature.《我是那》第17章)。他那時頗為注重禪修,每天會帶領弟子打坐,但在得了喉癌之後,他否定了禪修,並告誡聽眾自己晚期的教法具有更大的意義:
「食物之身(food-body)是存在的本質,沒有了食物之身,就沒有了存在,你不是存在。一個對此確信無疑的人,是沒有需要或必要去禪修的。只有還在認同存在,禪修才會繼續。《我是那》這本書裡,說的就是這個方法,如果摩里斯・佛里曼現在還活著的話,我會把這個說清楚的。現在《我是那》這本書已經被超越了,此刻,我沒有形象也沒有名字。」——尼薩迦達塔《我從未出生》(I'm Unborn),1979年12月19日的對話A Wound
本書是尼薩迦達塔·馬哈拉吉臨終之時留下的教言紀錄,名為《能知之力與究竟實相》(Consciousness and The Absolute),是其心子簡·鄧恩(Jean Dunn)所編輯的尼薩迦達塔的臨終教言三部曲的其中一部。
在其臨終的教導中,他一方面依然肯定這種遍在的「知」是所有人唯一的資本和唯一可以利用的,那就是展現一切顯現的力量,所以應該把它當做上帝一樣來崇拜,與它合一之後,所需要的一切靈性智慧,都會自然湧現出來。但另一方面,他開始否定這種「知」,因為它並非究竟、永恆,它有其時效,自動產生,必定會自動離開,而最終一切都會消融,回到究竟實相中。這種「知」只是究竟實相之上的一層覆蓋,雖然它是展現一切的力量,但正是因為出現了這種「知」,一切的痛苦才開始了。所以說「知之一字,眾禍之門。」他反覆提醒說,真正的你,並不是這一種遍在的能知。
「除了『知』(knowingness)之外,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有一根『知』的刺,扎在了你『不知』(no-knowingness)的本性基底之上而已,這根刺毫無用處。從『能知』之中升起的任何東西,我都不會認同。」——尼薩迦達塔《能知之力與究竟實相》,1981年2月12日的談話
「當下的存在之感就是覺照。除了這個之外,就沒什麼了。這種『能知』,覺察著出現在『能知』之中的對境;而『能知』本身,也是一個暫時的狀態,被旁觀著。」——尼薩迦達塔《能知之力與究竟實相》,1981年2月27日的談話
「『能知』是殘缺的,是疾病,為什麼它要出現呢?對一個智者來說,『能知』根本就沒有出現過。如果『能知』試圖了解自己,時機成熟時,它就會穩定於究竟實相之中。當『能知』在究竟實相中穩定下來時,它就知道自己像幽靈一樣,是虛假的。」——尼薩迦達塔《能知之力與究竟實相》,1981年6月28日的談話
在這本書中,幾乎每一篇談話,讀者都會看到貌似截然相反,但又各自成立的這兩種觀點。了解「知」之一字,即是眾妙之門,又是眾禍之門,這就是理解尼薩迦達塔·馬哈拉吉晚年教法的關鍵。當今許多靈修導師口口聲聲說要悟後起修,要做功夫,要保任,要培養、保持覺知,要把覺知帶到睡眠中去並穿越睡眠,只有這樣才有力量,臨終時才有能力選擇,才算有了解脫的把握——對這樣的修行者們,尼薩迦達塔對「知乃是眾禍之門」的強調無疑是一記當頭棒喝。尼薩迦達塔預言了自己這些最終的教言,會讓後世的修行者倍感震驚,將會戳破他們最後的那絲執著。
「在這裡所錄音和記錄下來的內容,隨著時間的推移將具有難以想像的價值⋯⋯這樣的談話只是寥寥數語,但那些在某些時候會為自己的成就而感到驕傲的人,當他們聽到這些話時,他們自身的明覺會突然之間消失不見,讓他們感到震驚。」——尼薩迦達塔《先於能知之力》,1980年12月13日的談話
昔日有馬祖道一禪師,「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兩大口訣,踏殺天下所有糊塗漢子。而現今有尼薩迦達塔·馬哈拉吉,先以「我就是那」行獅子之吼,後又以「先於能知」的追問,熄滅天下所有修行人的明覺癡念。他說:「我不造就弟子,我造就上師。」
深受其宗師氣概折服的我們,將此書翻譯成了中文,並儘量將其語言,以簡潔而雄壯有力的中國禪宗風格呈現。在此特別地感謝我們的上師三不叟的耳提面命,使我們得以從禪宗的角度一窺印度不二論導師的堂奧。
願一切眾生,於無明黑暗中見自性「朗月當頭」。
願一切眾生,於究竟實相中「月落後相見」。
智嚴,鍾七條
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