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斷啟動的風流
認識思彤,恍惚二十年,見她由青澀年少到如今的豐腴,在她生命中經歷過的坎坷,我也略知,也了然於心的。雖然,她並非諸事細數,但,就一句「文學母親」,該懂得,我都懂了。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坵?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林黛玉葬花詞〉
古有纖纖如柳的林黛玉葬花自憐,而今世的林思彤又是一身怎樣風流的艷骨?
詩集分五輯,雖各有所偏,卻不脫一個「情」字。輯一〈艷骨,與畫皮〉,除了自身家庭,還有零碎的情感陳述;輯二〈抵制春天〉,是社會時事和現象觀察之詩作;輯三〈慕光之臣〉,是給「愛人們」的情詩;雙魚座的浪漫多情人盡皆知,而輯四〈帶著毛邊的細雨〉卻意外的專給一人;至於輯五〈罪惡之城蓋美拉〉的暴力書寫,的確令人瞠目結舌。由五年級的陳克華開始,這樣的題材大抵發自男生,七年級女生寫,林思彤該是第一人。
影子是策蘭,影子也是我
輯一〈艷骨,與畫皮〉,有骨有皮,無骨,皮又焉附之?思彤長了一身哀艷,美艷的骨頭,艷麗的外表下,卻窩藏著一顆哀傷的心,一副哀愍的骨骸。整本詩集第一首〈影子的畫像─致保羅‧策蘭〉,為全本詩集脊梁,向策蘭致敬,何嘗不是自憐自況,向自己致敬?影子是保羅‧策蘭;保羅‧策蘭也是自己。身與影如同一體。策蘭詩集早期雖乏人問津,甚至打成紙漿,然而不可否認,他在里爾克之後的德語詩壇地位卻不容忽視。生為猶太人,父母死於納粹集中營,反對納粹是一生堅持的理念。因為這樣的堅持,正與思彤追逐情愛的勇氣如出一轍。兩人都是被削去名字的倖存者,所以愛讓花朵心甘情願地張開自己。同樣的甘心情願,同樣的將愛一絲不漏地收進影子的畫像。而「影子和名字難道/只能投射在未出版的詩集扉頁裡/你的人生碎了,我只好完整。」你雖破碎,我承繼了你的堅持,我正好完整。
痛,來自靈魂
詩集的內涵決定於詩人本身,如果說這是一本充滿傷痛的詩集實不為過。思彤不避諱向人裸露傷口,一再重複的「痛」,是悶在骨子裡的哀嚎,死亡前的悲鳴。有人說,策蘭的痛藏得很深,而思彤的痛卻不藏。「保有自己。不用刻意遺失感覺/只為了躲避疼痛,或者武裝」〈再一次〉、「我的子宮,從未感受過生之喜悅/卻要容納我生之痛苦」、「疾病和疼痛都是沉默的抗議/抗議我從未善待過自己」〈向我的身體道歉--讀詩人李以亮同題詩有感而作〉、「以疼痛進行無聲卻激烈的抗議/原來扭曲是這麼一回事。」〈原名為崖邊的長鏡頭〉、「某個凌晨我想割破左臉/深深的傷口能釋放靈魂的疼痛」〈某個凌晨……〉,全本詩集出現三十三個「痛」,雖然痛點不同,相同的是,兩人的痛皆來自靈魂對外界對命運的抗議。
柔軟的針
思彤用情至深,對人對事皆是。誠如〈生日為之一種安魂〉中的「我認得那是黑色的絲絨/伸手撫摸才知道柔軟和溫暖」思彤的個性如絲絨般柔軟與溫暖,她會體解身邊人情感的需要,在適當的時候給予擁抱與包納。然而,這樣的個性,卻也讓她經常處在全力給予之後落空的難堪境地。這些難堪,思彤卻拿來懲罰自己,糾纏自己。走路的時候對抗自己,連失去了,也要告訴自己,至少我擁有自由。然而,那是一種不得不的假面釋懷,直到站在鏡子前,看到全面的真正的自己,才知道來到人間只是修行,甚至暗自嘶吼下次不要再來人間。其中的〈後來沒有了。〉:「後來沒有了。一根針躺在腳邊/陽光一照轉身就成了銀色的蛛絲/我們都沒有說話,相對坐成繡屏/那根針就是勾勒我們的工筆/一針針繡完彼此,卻不再是彼此。」「後來沒有了。沒有傷害與被傷害的。/將自己縮成細針,同時留意/不要刺傷人,留意可以坐下的椅子/像針插。」愛情中的磨難,往往使自己也使對方受傷,一針針繡,一寸寸呵護,然後沒有了。最終要放手,也不要刺傷人,這是愛情該有的胸襟氣度。思彤是一根柔軟的針,在愛情中勇於彎曲,只為了保護。思彤寫自身,也寫天下有情人的樣貌。
愛的姿態
輯三〈慕光之臣〉,是給諸多生命中重要的「愛人們」。其中筆者忝有兩首,而寫給愛貓的,寫給前任愛人的也有。然而,筆者依然最熱衷於賞讀思彤愛情中的各種姿態。如愛情中的小小怨怒:〈月亮上的男人〉「他將自己高高抬起,卻忍心讓我低到塵埃裡/讓我活在塵世中,像一粒珍珠/磨損得失了光澤的珍珠。」;至於,愛失去了,療傷時的自我覺悟與控訴:「午夜讀信,指腹摩娑字跡/多年後,沒預料還會疼痛/像筆割傷紙,文字割傷眼神/身體割傷靈魂;你割傷我」〈午夜讀信--寫在多年後〉、「不再做一個撒嬌賴抱的好女人/只和自己的雙人床,地老天荒」〈獨身女子的雙人床〉、「而絕情;而深情;而無法忘情/曾深深深深徹底痛過/骨皮血肉絲毫不賸地痛」〈徒留一截赤尾銜環〉,愛的決裂後聲聲嘶吼,是如此令人心碎。對於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子,思彤呈現的勇敢,反而更令人識知其心中最軟弱的那一塊。其中〈留一半給你〉一詩,看似對愛人深致的冀求,卻也是對自我在愛情的期許。無論是留「半盞燈」、「半首歌」、「半首詩」、「半個身體」給你,其實都不完整,然而,思彤就是一個矛盾不完整的人,連刺青也只留在左邊,左邊是那個不純粹的自我;而右邊卻尊貴的屬於純粹的聖母。她用盡心力,求一個懂我的你,這是多美多痛的祈禱及仰望?真的希望這樣的思彤終能如願。
你是我的終點嗎?
終於,輯四的主角出現了。這位優秀的男詩人,彷彿是思彤生命中的聖母和光亮,更潛移默化轉變了思彤的詩風格。思彤近年的詩明顯的句子加長了,文字淺顯了。內涵更有骨肉,境界更為寬闊。輯四的情詩,可以看見他屬於海,屬於藍色,但是愛海的思彤卻不顧一切向海奔去,即使明知海是不安定的,會吞噬人的。這樣的走近雖然甜蜜,卻也充滿冒險充滿刺激,想問的是,這真的是思彤妳要的嗎?
輯四第一首〈中年的惡獸〉:「你是我中年的洪水,和猛獸/可是我,既沒有辦法/避開你,也求助無門」你是中年的惡獸,我對你無法抗拒。起始已明確表達你在我生命中的魅惑。這樣的起始,讀來心驚。對於思彤即將走向的男子,說真的也存在悲觀,因為這名惡獸終將撕裂她於無形;接下來的〈冬季,台北的雨來看你〉:「雨被你放肆地穿越,絕對的占有/雨被你揉碎,徹底融進身體/雨聲聲地呼喚著你,便是呼喚自己/雨滴轉品成淚滴,為了成為你的血滴」是怎樣的雨會化為淚再化為血?多麼沉重的愛情負荷啊;而〈在燈下……〉:「可以溫柔地將水碧剔透的果子/放進她的菱角嘴,像將她/高聳滑膩的胸脯貪婪地含進嘴裡/此刻,乳房就是酒杯」情人之間細微的互動與調情,旖旎美妙,羨煞多少人;「可以逗弄,發出獨角獸的嘶鳴/摀住嘴,閉上眼,讓桃花/開滿豐腴而皙白的沃土/讓該死的春天癲狂地盛開/絕望地尖叫撕裂桃花瓣/從彼到此,從高到低,又從低走高/最後鋪滿十里桃花,連春天/都自嘆不如的她,在燈下/倏然翻身,又輾壓了一次春天」由調情到床笫之間的翻身輾壓,如在眼前,不禁令人臉紅心跳;然而美好的春天短暫,接下來卻是長夜漫漫,無盡的等待。兩地的相思,如刀拆解每個輾轉的夜。「我是你一人專寵的小憐/攤破江山的風騷,勾引你/今夜,讀我好嗎?」〈展讀一夜春秋〉;「她開車走了,至於海邊的小屋,最後剩下誰/她不知道也不在意。她只知道她會在晚年/坐在晚年的搖椅上,午後,再夢一次這個夢/而當日看見便是一生之見。」〈晝寢〉;「彷彿不曾發生過。有情人拋擲自己/等待一顆石頭落入井底的回聲/已經這麼久,卻不曾到底。」〈縱使相逢應不識〉。愛情中的酸甜苦辣,思彤想必都了然於心。而愛情靠岸了嗎?到底還要多少心思折損,才能讓愛情住進香閨?這些對愛的深深呼喚,他聽到了嗎?
屬於「女帝」的暴力
至於輯五〈罪惡之城蓋美拉〉,是屬於女性的暴力書寫。這是思彤的野心。蓋美拉最早出現在希臘神話中,是擁有獅頭、羊身、巨蛇尾巴,口吐火焰的合成獸。思彤自比為蓋美拉,以十五節敘事小說方式書寫一個假想的獸。如實羅列出蓋美拉的成長史與心境。遣字造境因為不造作,如同觀看殘暴血腥影片般。不得不說兒童不宜。這一輯,就讓文字自己陳述吧!
因為原生家庭,認識的思彤總是在療傷。因為源自同一道傷口,傷口結痂後,又被狠狠撕裂,生命的堅韌是在一再的修補與療癒中成就,宛如鳳凰浴火,期待火焚後的輝煌艷麗。期待思彤一身艷骨落盡之後,再次重生。風流不斷,不斷風流。
喜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