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詩畫交感,美不勝收
國立中正大學退休教授 莊雅州
《詩經》之有圖譜,由來已久,早在梁代,有《毛詩圖》三卷,唐有《毛詩草木蟲魚圖》二十卷,宋有馬和之《毛詩圖》三卷,可惜這些古圖均已亡佚,今所得見者,在中土首推徐鼎之《毛詩名物圖說》(一七七一),在東瀛則屬岡元鳳之《毛詩品物圖考》(一七八五)。二書圖文互為經緯,時代如此接近,性質如此相類,皆為研讀《詩經》時不可不備之要籍。余夙好名物訓詁,先後撰就三篇論文加以評述及比較,今並收入《會通養新樓經學研究論集》中。脫稿以後,深深期待第三本古代《詩經》圖譜能早日問世,不過數年,宿願竟然得償,真是喜出望外。
清初高儕鶴的《詩經圖譜慧解》(一七一三),從初稿歷經重寫、重校、重錄、重摹,窮稽博考,精益求精,費時二十餘年,宛如精衛填海。可惜沈霾三百餘年,雖曾有文海出版社《清代稿本百種彙刊》本複印,然圖繪影印模糊,通行不廣。此番國家圖書館珍藏、呂珍玉教授導讀重編、聯經出版公司精印的《圖解詩經》,攝取全書精華,即將以全新的面貌風華重現,真是學界一大盛事。
《詩經圖譜慧解》成書早於徐鼎、岡元鳳二書半世紀以上,雖同樣圖文並茂,考辨用心,兼具經學、文學、藝術價值,但三書性質不甚相同,各有特色。例如徐、岡二書以草木鳥獸之圖考為重;高書則廣及天文、輿地、車制、器械,而以配合詩境之山川風物、人文百態為主。又如徐、岡二書結合動植物性狀與《詩經》意象來間接探索詩旨;高書則直接以圖文相輔來披露勞人思婦之心、稼穡艱難之意,教忠教孝,寓意深遠。再如在文字方面,徐書引書一三六種,以漢學為主,岡書引書六十餘種,漢宋皆宗,重點均在名物訓詁;高書則引書一○八家,也是漢宋皆宗,除逐篇臚列詩譜、詩旨、分章釋義、析論外,卷一前更附有〈後愚詩說〉、〈詩義參詳〉、〈詩經圖譜引義〉,儼然為一完整的《詩經》學專著。復如在圖繪方面,徐書收圖二五五幅,為作者手繪,重在寫意,岡書收圖二一一幅,出自畫人橘國雄之手,工筆為之:高書則收圖九十一幅,作者自繪者七十六幅,其餘十五幅出自王翬、高簡、戴峻等六位名家之手,完成上色者近半,每幅畫後附有畫意題解,不啻如穆梭斯基的「展覽會之畫」,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
《圖解詩經》一書保留高書圖繪,刊落繁富文字,只取簡明扼要的圖解、釋義,展卷之際,左圖右詩,詩情畫意,可以賞心悅目,涵泳體會,進而透過雅俗咸宜、廣為流傳的方式,使《詩經》的閱讀蔚然成風,豈非美事一樁?至於專家學者有意作深入研究者則不妨借助本書詳盡的「導讀」,按圖索驥,去找高氏原稿或文海《彙刊》本,當另有一番收穫。當然,倘若典藏機構及出版公司能將全書以精美之姿完整付印,那更是功德無量了。
莊雅州序於台北
二○二○年九月
審訂者序
圖解詩經──三百年前的繪本,高儕鶴《詩經圖譜慧解》風華重現
呂珍玉,前東海大學中文系教授
高儕鶴生平資料罕見,僅留下《詩經圖譜慧解》一書傳世。康熙己丑十月下旬所寫〈詩經圖譜慧解引義‧論子貢詩傳〉述及「予年五十得見此本(《子貢詩傳》)」,推測他約生於順治十六年(一六五九),卒年不詳。江蘇長洲人,號蓼莊、後愚、石湖愚者。《湯氏家譜》收錄他哀悼康熙時江蘇巡撫、理學名臣、清代八大文正公之首湯斌〈丁卯十月十一日睢州湯夫子卒,聞訃痛悼,爰志挽辭四十言,以述知遇之感〉挽詩,自署長洲博士弟子員高儕鶴,丁卯年(一六八七)高氏年約二十八歲,知他曾受湯斌知遇之恩,一生仕途未見載籍,訊息闕如。
今藏國家圖書館(以下簡稱國圖)《詩經圖譜慧解》,版本資料如下:
10卷20冊/(清)高儕鶴撰/清康熙間著者第三次手稿本。
版匡高19.8公分,寬14.8公分。
四周單邊。每半葉9行,行22字,註文小字雙行,字數同。版心白口,上方記書名,中間記卷第、三體名,下方記葉次,再下記「高子撰錄」。
正文卷端題「詩經圖譜慧解卷之一刪後正脈 長洲高儕鶴蓼莊父譔述 周南」
跋: 「古吳高儕鶴後序」
藏印: 「國立中/央圖書/館考藏」朱文方印、「後愚」朱文長方印、 「高印/儕鶴」白文方印、「蓼/莊」朱文方印、「海鹽/陳敏/求眼福」白文方印、「蓼莊」朱文橢圓印、「儕」「鶴」朱文連珠方印、「聽雨樓/查氏有圻珍/賞圖書」白文方印、「石湖/愚者」朱文方印、「觴詠/圖書」白文方印。
版本類型: 寫本。
從藏書印得知此書曾經歷嘉慶時天津鹽商查有圻(生卒年不詳)、道光時海鹽陳敏求(生卒年不詳)珍藏,後來如何歸國圖所有,據該館退休館員盧錦堂說:
戰時,協助本館前身中央圖書館蒐購珍貴古籍的「文獻保存同志會」成員鄭振鐸,於民國29年5月1日寫給另一成員張壽鏞的信中,提及此編,說:「中國書店又交來《詩經圖譜》一部,計十二(疑為「二十」之誤)冊,繪畫甚佳,是『美術』品,非僅『著作』也。初索價甚昂,經數日之接洽,大約可以八百元收之。如嫌過昂,則還之可也。惟彼輩擬攜寧(南京),售之某奸,故甚躊躇,不欲放手。乞鑑閱並裁決。」想必後來裁決收購,故現藏本館善本書庫。幸甚!險甚!
如此罕見精美《詩經》注本,輾轉從富可敵國鹽商、藏書家手中流出,又險些流落南京,慶幸終被國圖珍藏。高氏手抄本今除國圖珍藏外,僅見於北京中國國家圖館。目前通行文海出版社《清代稿本百種彙刊》係據手抄本複印 ,然圖繪影印模糊,更見此本清晰精美。
高氏在正文後序自述撰書過程:「自庚午(康熙二十九年,一六九○)至丁亥(康熙四十六年,一七○七),績思程課,得就粗稿。至己丑(康熙四十八年,一七○九)冬,增修始畢,前後屈指已二十餘年」,卷十尾題後,又記曰:「康熙五十二年癸巳(一七一三)五月十日長洲高儕鶴重訂畢」,自「得就粗稿」,經「增修畢」,至「重訂畢」,期間無數次重寫、重校、重錄、重摹,今本圖繪仍有過半尚未著色,知非最後定本,見其撰述審慎態度。書末所附庚寅(康熙五十九年,一七一○)又七月二十七日〈家訓〉囑後人曰:
今人儲仇、唐畫一幅,懸之,見聞不加益,學問不加長,性情不終移,市美於人曰:「此千金之值也。」如愚著是編耗二十餘年,精衛窮稽博考,實使古聖賢正旨,千載復章,使文人學士之心,一見而生興感,且山川風物展卷而得異趣。非千古以來之珍賞乎!以之世寶,曰某氏有傳家物,是吾願也。一是集不可假借於人致遺失汙損,令渠無限苦心為不肖子孫輕擲也。倘此書日後當見于世,必有深愛者撫摩,精致而雕畫之,自宜公之同志,但不可攙入俗解,失此真面目也。
高氏深感今人家中懸掛明代畫家仇英、唐寅的畫,然而不能增廣見聞,增長學識,改變性情,向人誇耀名畫價值千金,還不如自己耗費二十餘年心力(約從三十一歲至五十三歲,一六九○~一七一三),效法精衛窮稽博考毅力,以古聖賢正旨千載復章為職志,期望文人學士讀詩興感,展玩畫中山川風物異趣。豈非千古以來珍賞,流傳以為世寶嗎?殷切叮囑子孫珍惜,同志深愛。並特別鈐「石湖/愚者」別號印,以及「觴詠圖書」藏書印為記。又全書〈尾言〉再叮囑:「異日好從事者,不宜以板俗習見之語攙入,則共愛矣!」足見高氏珍視此書,注經執著,不容俗見,一生功名只解《詩》,但期子孫永保,知音共愛微願。
書名「圖譜」係因全書有圖有譜,據〈詩經圖譜目〉曰:「圖狀其情也,譜彙子夏、子貢、申、毛、韓、鄭、朱子及各傳家而合參者言。」先說全書主體「譜」,指的是經文的注解,然而書中亦言「存其圖譜」,圖譜合稱指繪圖,無須太過拘泥名稱。在卷一〈關雎〉正文前,附有〈後愚詩說〉、〈詩義參詳〉、〈詩經圖譜引義〉(包括古今源流辨、詩家源流、論序、論樂歌、論子貢詩傳等共二十五條),提供注詩依據、引用典籍、作者詩經學觀點、著書期許等重要資訊。經文注釋體例大致依詩譜、詩旨、(總義、提綱、大意未必每首都有)、分章釋義、析論次序進行。高氏所處清代前期,《詩經》研究大致上有宋學式微,清學逐漸形成的特點,學者論《詩》雜採漢宋,多數稍偏於漢。高氏注詩不主一家,匯集子夏《詩序》、子貢《詩傳》、申培《詩說》、毛亨《傳》、韓詩《傳》、鄭玄《箋》、朱熹《詩集傳》等歷代重要注家說詩,在〈詩義參詳〉正引列出一百零八家之多,其中甚多宋、明注家之見。〈後愚詩說〉曰:「詩之有序與傳也,猶易之有彖、象、文言,春秋之有三傳也。如序、傳可廢,詩之原委,茫然無端,亦何從摹狀其性情、窺尋其體貌乎?」因此,「于說詩之意,不背乎朱子;序詩之由,必附以序傳,庶好古者不致執卷而坐暗室矣。」又曰:「茲于篇什之倫次,仍依集傳,于序、傳二書,用以參詳。」可見他說詩旨大抵折衷於子夏《小序》、子貢《詩傳》、朱子《集傳》諸家之間,論詩次雖仍《集傳》,但以子貢《詩傳》參照。稍早於高氏的毛奇齡(一六二三~一七一六)、姚際恆(一六四七~約一七一五)等人已對偽書子貢《詩傳》、申培《詩說》提出考證質疑,高氏對這兩本偽書評價極高,書中引證未必全都可從,學者應加仔細辨析 。又為使詩旨更加彰顯,〈後愚詩說〉曰:「詩既各有所指矣,比閱竹書、春秋三傳,具有實事,遂用綱目例,標之章句之首。而確有可證者,間用編年,蓋以經證史,以史合經,彌復較然。」他採用經史互證以彰顯詩義,因仍《詩序》、《詩傳》以史說詩闡揚王化。綜觀此書,誠如高氏自言:「備採群言,思得風人真趣,故按年記課,意想神參。」是一部博採眾說,出以己意,按年著述,兼具經學、文學,配以圖解之作。
再說全書附「圖」部分,〈詩經圖譜目〉總目共計九十頁圖(應是九十一頁之誤),二南凡十有八圖、變風凡三十有六圖(應是三十有九圖之誤)、小雅凡十有八圖、大雅凡十圖、三頌凡有六圖,圖繪分別安插在各卷之首。另附有〈天垣星次紀候圖〉、〈十五國地輿圖考〉、〈小戎車制〉、〈小戎器械〉、〈日月交食圖〉,首圖〈十五國星次紀候圖〉,係天文星座圖,具有濃厚的西洋意味,應是受到明末西方傳教士帶來曆學知識的影響。這些附圖係恐讀詩解釋未晰,分列圖式,以備參詳。
注解《詩經》附上圖繪,今存以高氏此書最為齊全。卷一二南十八圖目後曰:「三百篇之繪圖也,其來舊矣,曾覽類書、畫譜,載宋孝宗朝命工部侍郎馬和之繪三百篇圖,因倣其意,以取其易於興感者列各卷之首,以備古人遺義,俾詩篇之全旨而玩味不厭焉。」得知作者係仿效宮廷畫家馬和之為宋高宗、孝宗手書《詩經》配圖,選取易於興感的詩篇繪圖,放在各卷之首,配合詩旨,以完備古人遺義,供讀詩玩賞。〈後愚詩說〉結語曰:「使為臣見而感、為子見而慕,且于圖陳稼穡之艱難,而勞人思婦宛然在目也,寧惟是悅心之助云爾。」〈詩經圖譜目〉亦曰:「圖狀其情。」「三百篇中惟賦體可以入圖,興比體皆屬虛象,然以意逆志,以備興感之由,他如淫奔離亂之什,概不登焉。」可知作者想透過繪圖來描摹詩人的感情,選繪詩篇是易於興感,教忠教孝、稼穡艱難、勞人思婦之篇,至於淫奔離亂,無關教化之什則不取焉。
鄭振鐸(一八九八~一九八五)、張壽鏞(一八七六~一九四五)為中央圖書館訪書盛讚此書圖繪具有藝術價值,張壽鏞還曾擬尋覓畫工摹之(見註腳4),但因無法覓得而作罷。今國圖託付聯經出版社(以下簡稱聯經)揀擇高書精華圖繪付梓,這本《圖解詩經》將詩文、圖名、圖繪、款識、鈐印、題解一一呈現以饗讀者。個人有幸導讀高書,並為題解釋義,深恐體會經義,玩賞圖繪有違旨意,加以譯事信、達、雅兼具實難,但期不負高氏闡揚王化,讀詩興感,移人性情撰述深意,兼能完成國圖、聯經傳揚世寶,分享讀者珍賞美意。
檢視書中九十一幅圖繪,其中有十六幅係同時代畫家唐賢、戴峻、鄭云、王翬、高簡、□楷等人所繪詩經圖 ,據〈後愚詩說〉曰:「故于三百篇,得其可以觀感者,與名人狀其風景,不啻置身其際。」得知高氏和這些名人畫家有交游。唐賢,生卒年不詳,字重韓,工山水。戴峻字古巖,生卒年不詳,吳縣人,山水專摹唐寅。王翬(一六三二~一七一七)字石谷,號耕煙散人、烏目山人、清暉老人,常熟人,清初傑出山水畫家,四王之首,為清代繪畫史上重要人物。高簡(一六三四~一七○七)為高氏宗族長輩,能詩,工山水,為模仿唐寅名家,高氏曾為其「仿唐解元秋林書屋圖」寫跋。鄭云、□楷則缺查尋線索,然而□楷以「兔罝圖」上呈皇帝,諒非等閒之輩。六位名家中除高簡外,高氏和這些文人交誼如何?如何陸續徵得他們畫作?有待更多資料釋疑。不論如何已見當時《詩經》入畫盛行,甚至有獻「兔罝圖」,頌揚皇上野無遺賢情事,此外書中保留王翬、高簡、戴峻等名家之作,尤具藝術價值。餘下七十六幅為作者手繪,每幅圖後附有畫意題解,僅〈兔罝圖」〉、〈緇衣圖〉、〈春酒介眉圖〉三幅闕如,個人為之臆擬釋義,但願無違高氏作意。
高氏於每卷聊繪若干圖,多數是一詩一圖,若詩之內容豐富,一圖無法涵括,也有一詩二圖,如(〈女曰雞鳴〉、〈東山〉)、一詩三圖(如〈緜〉、豳雅總圖〈甫田〉則以三幅長幅描摹)、一詩十六圖(如〈七月〉)。相對的若詩之內容接近,則合併二詩或多詩為一圖(如〈采蘩〉、〈采蘋〉此幅王翬所繪,〈車攻〉、〈吉日〉,〈板〉、〈蕩〉,<清廟>、<有瞽>、<雝>、<酌>)。九十一幅圖中上色完成者有四十四幅(其中八幅非高氏所繪),不論墨繪或彩色,俱淡雅精美。
高氏以繪畫空間、視覺藝術補充抽象文字注釋,透過圖繪與題解,提煉經注神采,布局貼切、意境清新、線條簡練、筆觸淡雅,寫其大意,存其情致。其中有對一句、數句、一章、數章、整篇詩入畫者,或補充注釋,申說詩意、揣摩情感、發揚教化、讀後興感,不拘一格,隨意揮灑。如對興語物象無中生有,虛象實景的描摹:雎鳩、樛木、鹿鳴、皇華、苕草之類;實物難明的描摹:小戎板屋、大火西流、條桑插枝、萑葦曲薄、南東其畝、辟廱頖宮之類;制度難明的描摹:婦子饁饗、兕觥稱祝、以迓田祖之類;征夫思婦的描摹:卷耳、草蟲、雄雉、北堂蘐草、羊牛下來、鸛鳴婦嘆之類;讀後興感的描摹:樂世芣苢、干旄在浚、故宮禾黍、陟岵陟屺、甫田食農、景山松柏之類;稼穡艱難的描摹:于耜舉趾、築場納禾、楚茨、甫田、大田、豳雅總圖、士媚婦依之類;更多發揚教化的描摹:關雎風始、漢南游女、靈雨桑田、淇泉箓竹、緇衣適館、賢妃戒旦、東都行狩、鴻雁安宅、洛水講武、道河周嶽、僖公駉牡之類。可謂兼顧各風,展卷周人生活形貌如在眼前。畫中山水、亭橋、田園、屋舍、樹石、花鳥、禽蟲、走獸簡練傳神,人物活動栩栩如生,詩情畫意,賞心悅目,經注、題解楷書書法亦工整端莊,樸厚內蘊,是一部融合經學、文學與繪畫、書法藝術的難得佳作。
〈後愚詩說〉曰:「讀詩者知詩中有畫,即知畫中有詩。故于三百篇,得其可以觀感者,與名人狀其風景,不啻置身其際。」詩、畫是不同的藝術形式,如何通過眼前歷歷景象,置身畫境,詩意即清晰如見?試以幾幅圖繪略說:
「甘棠圖」(見左圖)墨繪未上色,畫面天空、遠山幾占一半,天空留白甚多,使遠山高低起伏具變化,意境空曠渺遠。畫面下半正中畫一棵樹姿優美茂盛甘棠樹,樹後本應有田園、屋舍,特別留白以凸顯這棵召伯甘棠;右邊畫他巡視民間休憩的簡陋茅亭,左邊畫他親切和二位農民交談,其中一位扶杖長者。天空尚餘留白,題款:「甘棠圖,乙丑仲夏寫,高簡。」鈐印:簡,以裝點虛處,又紀錄圖名、繪圖時間、繪圖者、蓋名字朱文方印。這幅高簡所繪〈甘棠圖」〉布局虛實得宜,線條簡練,墨韻生動,精準畫出「勿剪勿伐」的甘棠樹,畫意中召伯「甘棠遺愛」詩情洋溢眼前。
〈亨葵剝棗圖〉(見左圖)墨繪上色,畫面豐富,遠空飛鳥自在,三五村落佈滿畫面。遠處左上村落,一人持長竿扑棗,一人近處、一人遠處觀看。右上村落有兩人,一扶杖長者,另一形似婦女。此村和下方村落隔河,有小橋相通。中間這家人占主要畫面,田中植滿葵菜,園中棗樹結實累累,有三人持長竿扑棗,一人近處觀看,二人稍遠拾取掉落地上棗子。對面一側有扶杖老人牽著孩童走在棗樹林下,一位婦女在庭院牆內抬頭觀望那三人扑棗。最下方較小空白處依舊畫村落,滿樹棗實,葵圃欣欣,但無人物活動,亦無人扑棗,以虛空調節中圖的熱鬧。展卷豳地七、八月亨葵扑棗生活畫面歷歷在目,富有農村生活氣息。又此圖款識:「亨葵剝棗圖,康熙庚寅夏,後愚寫。」鈐印:高。紀錄圖名、繪圖時間、繪者別號,並蓋繪者姓氏朱文方章。此圖布局工整,虛實相生,以畫意實像解釋詩句「亨葵剝棗」,然豳地簡單自足生活畫面,已躍然紙上。
以上兩幅是賦體,以說故事方式繪圖,有實物可指,尚且容易理解。最難了解的是比興,尤其是興,在詩章開頭引物為說,物象中暗喻人事,虛像和人事的關係如何?如何類比聯想?高氏於此類圖解特別盡心,如「蓼莪圖」(見左圖)墨畫未上色。畫面上方天空、河流、沙洲、芒草幾占一半。中畫南山高峻險阻,下方右畫父母已去,房舍空無一人,左畫孝子門外佇足,眼前樹欲靜而風不止,地上莪蒿幼苗,思及父母生養劬勞,孝子喟嘆是德難報。在留白甚多的天空題款:「蓼莪,昊天罔極。」點明畫意,責罵老天無良,子欲養而親不在。畫意依然可以生動傳達詩意,然高氏特別為圖繪題解曰:
蓼莪微物也,自孝子借以為比,而觸物傷情,人子能無三復。或有問曰:「子之作是圖也,誰能辨是為蓼莪也?」予曰:「正惟不能辨為蓼莪,必細加把玩,而昊天罔極,如在形象間,故有形之蓼莪存之楮上,無形之蓼莪即在目中矣。千古為人子者,能無動心乎?」
高氏深知繪圖存覽,乃風人深致,《詩》多比興,虛象實寫,有形之物存之紙上,無形感受仍須再三玩味詩意,方能畫境與詩意合一,觸目感懷。高氏將詩、畫融合為《詩經》注解,以此三例為說,期望《圖解詩經》能幫助讀者深入詩情,細體高氏讀《詩》用心與巧思。
《詩經圖譜慧解》成書至今約三百年,作者自許為傳世、傳家珍寶,然始終未受文人學士青睞。高氏廿載窮經,意想神參,細描精摹,殷切期盼同志珍賞,這份心願,如今獲得國圖、聯經完成。一部沉埋已久,幾成孤本,圖文並茂,慧解《詩經》之作,將受到廣大知音共愛之,何其令人欣慰慶幸!
*門生浙江省博物館館員鄭丹倫為本文撰寫提供資料,特記於此致謝。
庚子立秋珍玉撰於新莊樂知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