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在詩的無邊曠野
提筆想跟讀詩的朋友說點什麼,但意念紛紜,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桌上堆疊了很多紙張,有的大、有的小,像是埋藏了許久;也有不同思索的筆記,分占紙面的上下頭或左右角。有一些想是一時興起,只開了一個線頭,例如「昨日之日被時間追趕,今日之日依然……」;有一些雖已成段,但不知因緣,例如這樣的分行:「有一處風景叫平坦/奔跑的你啊你/快去找眼睛的斜坡/流淚的花朵……//沒人發現的名字在樹上/有一窩鳥蛋/沒人發現的驚悸在草叢/有一條花蛇/沒人發現的死亡在前方/有一座斷崖……//已經消逝的不能回頭/琴聲在水波中翻湧/哀傷是天上的星」。
都是在什麼時間寫下的,無從追索。有的順手標示了日期,有的沒有。已經逝去的不但不能回頭,甚且無從記憶,如果沒有這等零碎的手札,往事就都曝光無痕了,像被河水沖刷的時間,河雖存在,但此刻流的已非從前的水,未來流的也非現在的。我桌上這些不成篇的文字,在時間的大河,未必能張開風帆出海,如不適時整理,很可能如浮木,終致擱淺沉沙。
二○一五年遷居淡水,山坡有菅芒,水岸一大片紅樹林,河對岸是觀音山,西北方遙指出海口。菅芒秋天抽穗,急景凋年之際盛開,荒郊野外都可看到,生命力強悍。家居後山那一大片菅芒野生野長,晴雨晨昏的姿態不同,有很長一段時間,它們是我可親的鄰人,陪我遙想飛揚恣肆,也陪我領受挫折垂首,直到一大棟樓房蓋了起來。詩的感懷莫非來自一段段人生之旅,對童年的詮釋、對生命現象的觀察,或對過往經歷的省思,輯一篇什,始於寂靜冥想的〈三十三間堂〉,終於「風雨大作天地昏黃」的〈記憶四首〉;〈迷彀〉、〈歌哭〉原有意衍化成我個人一系列的《山海經》,可惜二○一六年忙於寫論文,一擱筆就難以為繼了。
詩,永遠不會完成,不僅因為生命輪迴無盡、追求無盡,財富權勢且不說它,愛情理想的實踐也難有終了。此生終了之後,還有前世來生的課題,悔傷恨憾的遺緒。
詩如何在無盡的歷史中形成光點,以超越時空的共鳴對應無盡,以騰挪跌宕之姿映照生命的波瀾迭起?—惟愛情作為一種精神啟蒙,憑弔伊甸園的失落,牽引出悲歡、憂鬱、瘋狂,既具有神性又具有迷魅性。沒有千吻之深,沒有暗夜歌吟,必不知詩是靈犀相通的語言,而浪漫實乃生命的本源。輯二的詩,刻畫洪荒交會,如鐘乳與石筍相接,或如上弦月與下弦月交替,以〈創世之年〉、〈木門〉、〈月光下的拉鍊〉為代表。我感覺愛情是迴風、激流,是藐姑射之山的一縷煙;是靈魂的骨骼、生命的靭帶。愛情會相遇,當然也會出走。情詩是心靈的呼喚,使現實人生更完滿。
二○一二年開始,我參與陳怡蓁製作的趨勢經典文學劇演出,每年在劇場獻詩一首。我以現代意識向古典詩人致敬,起始於一九八○年代,舊集有〈醉翁操—寄東坡〉(一九八四)、〈草堂沉思〉(一九八八)、〈新婚別〉(一九八九)諸作。這一取材,與我的中文學習背景有關,是我在過去與現在、此處與遠方的懸擺。收在《邊界》詩集中的〈給後來的李清照〉(二○○七)、〈東坡在路上〉(二○○九),《掩映》詩集中的〈虛舟—蘇軾展演〉(二○一三)、〈夢杜甫〉(二○一三),也都屬同一類型。本集輯三加入為劇場演出而寫的〈詩經流域〉、〈帶著楚國流亡〉、〈尋淵明〉、〈故人蘇東坡〉,另描摹了與陶淵明並稱的謝靈運,與李白聯想的玉真公主,及《白蛇傳》中的角色許仙。這一類的寫作,當然會與古代詩人的詩文互涉,也就是西方文論所謂的「互文」。一個現代詩人閱讀古典、追溯文化,正像追溯自己的身世一樣重要。
我在乎凸顯天真的、理想的,也包括內心真實放縱、渴望揮灑的。然而現實眼目積累的紛亂苦痛,總是如影隨形地干擾。詩人既不能自外於時代氛圍,如何審度時勢、獨立思辨,如何以詩介入現實,拿捏分寸?常為我所思。所需拿捏的不是政治正確,而是「抽象疏離」,穿透現象的迷霧找尋答案,不受現實事物拘束,提示意旨而仍保有詩的意境。輯四〈有人關燈〉暗喻政局,〈論雞性〉有所期望於當代知識分子;〈有人在嗎〉和〈回鄉〉是地震書寫,前者在悲慟中強調「魂魄歸來依舊是家人」的難捨之情,後者則經二十年平復,表現再生的希望。〈二○二○,看不見的東西〉描寫新冠肺炎疫情造成的恐懼,及在疫情中仍有「四海一家」切身同情的高貴人性。
最後一輯取材日常生活,包括我生病住院心道師父贈藥、與紅媛去山裡尋茶、走訪汐止彌勒內院、梧棲老街漫步……,都有在地性。比較特別的是〈芳菲〉一詩,回顧趨勢基金會歷年搬演的經典劇目,抉發其精神,以二十年應和緜長的超過二千年的文學輝煌,其中具代表性的典故意象,無不與人世遭遇、人格志向有關,證明詩的題材未必追求詭奇,詩在日用倫常之間,其表現「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
現代詩語句長短自由伸縮,轉折空間加大,但在不循古典矩度的創造中,須見其意涵脈絡、聲情體式,不僅講究詩行節奏,更講究通篇章法。章法可以節制意緒亂飛,發覺什麼地方情理單薄,則斟酌補足;語言冗贅無力,則決心芟除。我絕大多數詩稿要求各節的行數整齊,用意在此。
十幾年來印刻出版了不少優秀的文學創作,《無盡之歌》能夠入列,自然是二○二○年最為我看重的一件事。謝謝詩人老友初安民、執行編輯林家鵬。八月動手整編時,謄抄改訂了初作於數年前尚未定稿、尚未發表的五首詩:〈斜坡〉、〈背影〉、〈月光下的拉鍊〉、〈論雞性〉、〈夜吉他〉。另一首預計二百行以上的長作〈河岸〉,一時無法定稿;其餘十幾首殘篇理當棄之。附錄鄭慧如教授〈論陳義芝的詩〉,是她節選自《台灣現代詩史》的內容,希望這本詩集的讀者可以連結我摸索過的方向、嘗試過的筆路。
這些年我始終未用臉書,但用Email、Line 與外界溝通,也用WhatsApp與極少數知音討論詩。時代的噪音早已淹沒人心的音樂,按我的生活步調,如果再迎向臉書這一座大碼頭的喧囂,必不可免地要在一些日後看來雞毛蒜皮的事件上咳唾表態,喪失孤獨的自我。我寧可將時間與熱情留給我的尤麗狄絲(Eurydice),不必回頭而我希望她一直跟隨著我,沒有日夜疆域的戒律,在詩的無邊曠野,且讓我做一個永遠跋涉的旅人,走向現實未完成的夢境。
二○二○年十月三日寫於紅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