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中古虛擬旅人
提到「中古時期」(medieval)這個詞,你的腦海裡會浮現出什麼來?騎士與城堡?僧侶和修女?森林裡蔑視律法之徒居住的廣大地帶?上述這些印象,或許相當通行普遍,但是當時大多數的人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它們卻所言甚少。想像一下:假設你可以穿梭時空旅行;如果回到西元十四世紀,你會發現什麼?想像你自己在某個清晨,身處塵土飛揚的倫敦街頭。一位僕役打開樓上的窗扉,開始撢打一條毛毯。一條看守旅客馱馬的狗開始吠叫。附近的攤商在他們的攤位前叫賣,有兩個女人站在攤位前聊天,一個手搭涼棚遮擋刺眼陽光,另一個手裡拎著籃子。房屋的木樑突出伸到街上來。門上塗寫的標語展示下方這家商店裡,有哪些物品正在折扣。突然,在攤商附近,有個竊賊摸走一個商人的皮夾,受害人在後面追趕捉賊。所有人都轉過頭去看。而你,身處在其中的你,今天晚上打算在哪裡過夜?你穿著什麼樣的服裝?打算要吃些什麼?
一旦你開始去思索,過去「正在發生什麼事情」(這和把過去看成「已經發生」正好相反),就可能出現一種新的歷史書寫方式。這個到中古時代進行旅行的想法,讓我們可以用更寬闊的視野,來考量過去發生的事——去探索更多當時的英國人必須要面對的問題,他們在生活裡所找到的樂趣,而他們又有什麼樣的喜好。一本旅遊導覽手冊,當它帶有歷史傳記性質的時候,就可以讓我們以一種有同理心的方式,來看待當時的居民:它不只是好幾張麥田麥穗波浪般擺動的圖片,或者是家庭經濟收入,而是一項對生活在不同時代感受的調查。你能夠開始得到一些蛛絲馬跡,關於人們為什麼這麼或那樣做,甚至是為什麼他們會相信一些今天我們覺得完全不可思議的事情。你能夠得到如此深刻的理解,是因為你知道這些人和你一樣,都是人類;而你也知道,他們的若干反應是相當自然的。到中世紀去旅行的想法,使你不僅能透過史料來理解這些人們,更能體會他們的人性,他們的希望與恐懼,以及他們人生的這場戲。雖然作家們在習慣上往往會採用歷史小說的形式,來達成上述的這些目的,可是沒有理由不讓作家使用直接而帶有同情的態度,將筆下的材料呈現出來。將事實用現在時態寫下來,而不是過去式,並不會讓它們失真。
從某些意義上來說,這種想法並不是新近才發明的。幾十年乃至百年以來,建築史學者早就在重新繪製城堡和修道院的圖像,恢復它們在全盛時期的樣貌。無獨有偶的,博物館的館員重新搭建昔日的房屋和內裝,在裡面擺上過去時代的家具。一些由個人所組成的團體,組織實境扮演的社團:他們穿著古時候的衣服,用大鍋生火烹煮食物,或著穿著厚重的盔甲,然後試著揮舞復刻版的寶劍;透過這樣大膽而務實的體驗,他們想要探索在不同的時代生活,會是什麼情景。上述他們的種種作為,提醒了我們:歷史遠不只是具有教育意義的過程而已。了解過去不但是獲得經驗和知識,更是和我們的先人在精神上、情感上、詩意上、戲劇與直覺上建立聯繫的努力。我們個人的反應,與生活在之前的世紀與早期的文化所帶來挑戰的回應有關,我們也藉此了解,什麼事物使得一個世紀和其他世紀有所不同。
最近的歷史學者,已經開始直接使用「如果」之類的命題,或者是以「虛擬歷史」來思考過去。從這裡,歷史學者開始去想,如果事情的結果不是這樣,那麼會發生什麼事?比方說,要是一九四○年,希特勒真的入侵英國,那會發生什麼後果?如果西班牙無敵艦隊(Spanish Armada)是戰勝的那一方,歷史會怎麼樣呢?即使這樣的推想,會引來顯著的批評,因為這些事情並沒有發生過(還帶有一種暗示,認為這樣的思考根本沒有意義),它們卻具有很大的功效,使讀者能直接回到當下那個時刻,並且把事件呈現出來,像是還在發生那樣。它能帶來一種敘事上的真實即時性(immediacy)。想想在滑鐵盧(Waterloo)戰場上的威靈頓公爵,或者是特拉法特(Trafalgar)海戰時的納爾遜將軍,打敗仗會有什麼後果,他們實在是太了解了。他們在英格蘭後方的主子們也同樣明白。他們確實考慮過可能的後果,而這些情節在歷史上從來沒發生過;因此,去重建「歷史的另一種可能」,可以讓我們更貼近領導人在決策時刻的思緒。讀者只要去想:假使一三九九年,亨利四世沒有回到英格蘭,推翻理查二世(Richard II)的統治,我們可能就要在理查二世的暴虐統治底下再過上好幾年——或許還會導致蘭開司特(Lancastrian)王朝的崩解,與所有它的支持者的毀滅。在一三九九年那個春季,人民的生計是關鍵的政治議題,也是為什麼亨利四世日後確實歸來的原因之一。而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支持他,這也是其中一項主要的因素。按照這個道理,將歷史看作是正在進行中的事件,對於理解過往很明顯的至關緊要,即使這些事件的結果,在當時和現在一樣,純屬推論和臆測,也沒有關係。
上面所說的這種虛擬歷史,只在了解政治事件時有用處;對於社會史,它的價值就相對的小了。我們無法從「如果黑死病沒有襲擊歐洲」這樣的推論裡得到什麼好處,因為它不屬於決策型的事務。但是,關於生活在另一個不同的時代,會是什麼模樣,隨著重建一棟典型中古房屋的過程,虛擬時間旅行讓我們能得到一個更清楚、更完整的圖像。尤其,虛擬時間旅行引發了許多疑問,這些問題從前或許我們不會想起,也不必須有簡單容易的答案。在中古時代,人們是怎麼互相打招呼的?他們的幽默感是什麼樣子?一個人從家鄉出發,能旅行多遠?從我們自己的好奇所構成的觀點出發而書寫的歷史,迫使我們去思考大量這些從前傳統史書所傾向忽略的問題。
對於歷史時空旅人來說,中古英格蘭本質上是個浩瀚廣闊的目的地。在諾曼人入侵與印刷術到來的四個世紀之間,可以看到社會上的各種巨大變化。「中古時代」確實就是由一連串的時代構成的,而一位諾曼騎士在準備一場十四世紀末的戰爭時,會感覺自己格格不入——就好像十八世紀的首相大人,發現自己竟然跑到當代競選連任,是同樣的感覺。基於這個原因,這本導覽手冊預備討論的範圍只有一個世紀:十四世紀。這個時期最接近大眾對於什麼是「中古」的概念的認知,這種認知還要加上騎士、馬上比武、禮節規矩、藝術與建築等等。這個時期甚至還會被看作是整個中古時期的縮影,因為它包含了英格蘭的內戰、對抗鄰國如蘇格蘭、法蘭西的戰爭、圍城、違法犯紀者、修院隱修制度、教堂建築、教會修士的傳道、自鞭自笞派苦修教徒(Flagellants)、饑荒、最後的十字軍東征、農民叛亂以及(最重要的)黑死病等事件。
既然強調這本書的焦點是擺在十四世紀的英格蘭,有幾項說明要在這裡先提出來。單靠十四世紀的英格蘭史料作基礎,想要還原這個時期的每一樣細節是不可能的;有的時候,當時的記錄殘缺不全,令人感到挫折。同樣我們也沒辦法肯定,一三二○年時做某件事的習慣方式,到了一三九○年代是不是還一定能適用有效。在某些案例裡,我們可以確定,事情起了劇烈的變化:英格蘭戰爭的本質在這段時期裡整個的改變了;疾病造成的景象,隨著一三四八年的瘟疫災難性的降臨時,也同樣有如此效果。所以,在若干必須之處,要使用十五世紀的細節來和十四世紀後半葉的敘述相參照;而十三世紀的史實則要用來判別十四世紀前期的情況。這些混淆時間界限的情況,只有在處理某些特別困難的問題時才派得上用場。比如,想要了解十四世紀的儀態與禮節,我們所能掌握的資料比較少,而我們在早期十五世紀卻有幾個很不錯的例子。既然良好的舉止儀態,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就發展出來,那麼時間稍後的史料就可以被當作我們所能獲得最充分、最準確的記錄。
這本書的寫作,用上許多種不同類型的資料。不用多說,當時的原始資料最具有重要性。這些史料包括了已經出版和未出版的年鑑、信件、家庭帳冊、詩集和公告文本。手繪的圖本顯示了一些在文字敘述裡不總是出現的日常生活:比如說,女子在騎馬時,是否使用了側坐的女鞍?現存的十四世紀英格蘭建築,房屋與城堡,教堂與修院——有大量的建築史料可以取得,還有關於這段時期,不斷在發展的文學,甚至還提供了更多資訊。在一些案例裡,我們擁有完整建築記錄的檔案:例如工程的帳目與測量。我們有愈來愈多的考古調查報告:從挖掘出土的工具、鞋子與衣物,到在中世紀茅坑裡發現的果核,還有古水池進水口裡的魚骨頭。我們也有數量過於豐沛、更普遍的考古出土人工製品,像是硬幣、陶器和鐵器。一座優秀的博物館裡的收藏品,可以讓你對中世紀的人如何過生活,有著深刻的理解,讓好奇心與想像力盡情馳騁。
不過,特別需要在這裡指出來的是,對於在十四世紀生活模樣的最好證明,是一種對於在任何時代生活情形的理解,這當中也包括了在今天的生活。對於所有可能蒐集到的歷史資料,我們所能夠理解它們的憑藉,就是我們自己的生活經驗。比起從前,我們或許吃的東西不一樣,個頭更高,活的歲數更長,而且我們可能認為騎在馬上比武有說不出的危險,根本就不算是一項運動;可是,我們曉得什麼心情叫做哀傷,也知道愛、恐懼、痛苦、野心、貪婪與飢餓又是什麼模樣。我們應該要記住的是,這些我們和過去共同擁有的事情,它們真實、重要、不可或缺的程度,就與那些使我們和過去不同的事物一樣要緊。想像在七百年以後,有一群歷史學者,嘗試著對他們那個時代的人們解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早期會是什麼情況。也許他們會有一些書籍可以做為憑藉,一些照片、或許有些數位影片,我們居住房屋的遺址,以及市鎮垃圾掩埋殘留物可以展示,但是不管怎麼說,他們還是會專注在「當時人是什麼模樣」這個題目上面。詩人奧登(W. H. Auden)有次曾經這麼建議:你必須至少在兩個外國住過,才能了解自己的國家。這句話搬到歷史時期上來說,或許有類似的意思:想要了解你所生存的這個世紀,你得至少到兩個其他的世紀去看看才行。了解某項過去事物的關鍵,也許是一處遺跡,也許是一宗檔案,但我們之所以能知道它意義何在的憑藉,永遠是我們自身的生活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