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豐饒之海,盛夏之庭
張文薰(臺灣大學臺文所副教授兼所長)
晨起,整理完《天人五衰》的結尾部分,放在編輯習慣取稿的桌上,隨著登門迎接的學生們,三島由紀夫才離開位於目黑的自宅,動身前往市谷的自衛隊營地,開始後來所謂「三島事件」的死亡行動。在四十年後回望三島由紀夫,網路上充滿了血跡斑駁的照片、最後一刻的叫喊內容、與學生之間的淫亂傳說。或許我們還是不可避免地用獵奇的眼光,來評斷這位無論在生前或死際,都在鏡頭前不吝暴露自己軀體的傳奇作家。他出寫真集、自導自演小說改編電影、飄忽的性傾向,以及預先通知媒體到場的自殺。擁六塊肌養人魚線的三島由紀夫太犯規,犯了我們認定「文人」應該要瘦弱、靜默的規矩;他更像是動態不斷的話題明星,全身上下都是引人注目的商品。
三島由紀夫曾引述一則傳說來自嘲:「聽說這個到處參加座談會、熱中健身的三島由紀夫是假的,還有一個是他的小兒麻痺雙胞胎,躲在小房間裡埋頭寫作。」都市傳說的主角,在公開場合以自己的習癖說笑,真是做足了娛樂效果。關於三島由紀夫的事蹟,總是存在著光與闇、動與靜的雙面性,二者之間不存在妥協,截然而壁壘分明。如同那戲劇性的自殺行動前幾個小時,他筆下《豐饒之海》的結局,卻是發生在一個只聞空山鳥音的寺廟,本應喧噪的蟬聲宛如念珠數動,「園裡一無所有。自己來到既無記憶、也別無他物的地方。」四部曲中輪迴的見證者本多繁邦回到原點,找尋亡故摯友的戀人確認這一切的意義,昔日的絕美紅顏已是老尼,留下他面對一個盛夏中陽光燦燦,卻沉靜極了的庭園。
《豐饒之海》的意義,以及三島文學的價值,可能不只是用來解答他令人費解的自殺,更有著將世界一刀劃分為二、創造「純粹性」的積極意義。本名平岡公威的三島由紀夫出生在一九二五年的東京,這是浪漫自由的大正時代的結束,也是剛健集權的軍國主義昭和時代的開端。他就讀學習院中學時的照片,十五歲,眉目清秀瘦弱極似當紅的男演員高橋一生。積極健身練出一身肌肉,那是三十歲以後的事,精煉的文筆與精實的身體,都是出於他自我改造的堅毅意志下的結果。
「意志」,是閱讀三島文學的關鍵詞。日本Wiki上與三島由紀夫直接相關的至少有兩個詞條,作家「三島由紀夫」與歷史「三島事件」。文學家以自殺結束生命,在日本並不稀罕,芥川龍之介、有島武郎、太宰治、川端康成的自殺也都是轟動一時的新聞,但都沒有像「三島割腹」般影響深遠。不只因為這發生在全世界都在反戰反體制狂飆的一九七○年,三島主張的自衛隊崛起、天皇萬歲都顯得落伍又蠻勇;而是因為,三島更是當時諾貝爾文學獎呼聲最高的作家。他融合浪漫派與存在主義的思維為小說角色定調,在器官肌理分明的人身勻上日本傳統色澤的漆光,從平安朝大臣、口吃的僧侶、到日本海邊的漁民,三島由紀夫都有辦法讓他們生命的切面煥發詩意,從俗世人間指認出夜空星座。甚至是頒給了川端康成的那一年,記者也簇擁著他發表感言。就像今天的村上春樹,但不同的是,三島的作品不只銷售量驚人,其小說、評論都是第一流,還有原創與改編古典能樂的舞台劇本等型態的作品,多次獲邀至海外演講訪問。這樣成功的作家在事業顛峰期的行動,都必須視為是有脈絡可循的,是自我意志驅策下的結果,而不是突發的瘋狂舉動。
三島由紀夫作品中精鍊的用詞與句法,都是可以放進教科書等級的端正精準。「在我之後,日本語的時代就結束了吧,像安部公房雖然很好,但他們的日語已經是不純粹的了」,這句話聽來狂妄,但正可以做為完美融合了日本古典與王爾德式美學的三島由紀夫世界之註腳。我們不應該只記得這是一個「割腹自殺」的變態文學家。是「割腹」而非「切腹」,「切腹」是對於罪犯的懲罰,三島由紀夫可是自己選擇了以死明志。他一定會因為用錯了「切腹」而生氣吧。畢竟,他曾因為《斜陽》裡的敬語用法不對,而批評太宰治是學貴族腔調想晉升上流社會的鄉下人。後來,他承認當時自己太幼稚,但三島由紀夫確實有作為日語文法、貴族文化審查員的資格——從小呵護他長大的祖母曾在貴族宅邸中侍奉,這種需要血統證明書的身分,鄉下大地主家的少爺太宰治,也是難以企及。
「貴族」本來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代代相傳的身份。但三島由紀夫在《春之雪》中,透過松枝清顯這個角色,賦予「貴族」獨特而嶄新的意義。松枝家原是薩摩武士出身,清顯被送到公卿綾倉伯爵家習染貴族的優雅,長大後因為與綾倉聰子之間的關係違反了天皇敕命,聰子墮胎出家,清顯悲傷死去。這對絕美少男少女之戀,其實沿用了古典的王朝文學模式——《源氏物語》裡貴族男女,至避人耳目的場所幽會,發生違反禮法的關係;還有貫穿四部曲的精神象徵,正是松枝清顯的「夢之日記」。不同的是,已婚男女之間的來往幽會往來,其實是一種平安朝時代貴族的風雅文化,但松枝清顯卻是自己讓這段感情推向毀滅。二人原本就是青梅竹馬,清顯卻一再拒絕聰子,直到聰子與洞院宮親王在天皇敕令下訂婚,清顯才開始與聰子幽會結合。清顯並非懵於情事或矯揉做作,他對聰子的拒絕,是在抗拒人性本能與他人期待的行動。甚至可以說,最後的悲劇性也是松枝清顯意志操縱下的結晶。三島由紀夫世界的「優雅」,是克制本能、約束放恣後,進而觸犯禁忌的精神狀態。如果禁忌已經從習慣變成阻礙,「貴族」就是那擁有強大意志,得以抹除一己惰性、改造社會全體的人種。
三島所愛好的「美」並非天生所然,而是經過人力施為後的精準完整,甚至就是那苛求貫徹完成的強大力量。《豐饒之海》四部曲中最受歡迎的是浪漫淒美的《春之雪》,但第二部《奔馬》也相當動人。摯友松枝清顯死後,在穩定工作與家庭生活中度日的本多繁邦,遇見十八歲的飯沼勳,從「那種精神的冰結之中,從那種井然有序的死亡之中,從成千上萬頁文件封閉著的毫無興趣的痛苦之中」復甦過來(《奔馬》95頁)。 這輪迴重生的通過儀式,在小說中以一場使用百合花為憑藉物的神社祭典來表現。
「從飯沼少年他們運來的三千枝野百合花中,挑選出最豔麗的裝飾了酒樽和酒罐,其餘的則插在花瓶裡,擺放在神社庭院各處,顯現出一種熱烈的氛圍。映入眼簾的一切都與百合花有關,微風中也溢滿了百合花的薰香,百合花的主題在每個角落都執拗地重複著,彷彿整個世界的意義都集中到了百合花上。」(《奔馬》98頁)
漫生於郊野的百合花被摘取到城市中心的神社,從插花容器的陶壺與木樽口中簇擁而出,高舉容器的神官身軀與盛放高拔的百合彷彿合體為一。經過人造梳理,再抹去人力施為的痕跡——在模仿與逼近自然的極限之中,人因想像與創造力而昇華,這人力與自然合體的主題,成為「整個世界的意義」。川端康成形容三島由紀夫作品,是「以真花精髓編織而成的纖弱人造花」,果然一語道出了三島文學的精妙與危險。堅決的意志造就純粹的美,但在那千錘百鍊的過程中,人忘記了自己的纖弱,冷靜追求「絕對」的目的性被行動本身的狂熱所燒盡,好比是羅蘭巴特藉用皇居的位置談日本文化——那被層層石牆、樹籬、護城河所包裹的零點。
三島對青春的狂熱頌讚,以及饒舌地在小說中盛滿宗教知識的主題,早在《金閣寺》時就有跡可循。到了《豐饒之海》四部曲,更可以發現這二者的關係不是分立或平行——青春轉瞬即逝,人生卻得繼續活下去,意志或許可以決定死,卻無法操控時間。但這如何能說服一位天才洋溢、又自律謹嚴而達到空前成就的作家呢?也許,自古以來探討生死大問的宗教,能在文字中化為凝凍青春、封存時間的知識。《豐饒之海》不只是四次輪迴,更是一回人生,是受惠於資本主義與律法國家體制的、典型中上階級從庸俗空虛中力求突圍的人生。海水帶著本多繁邦來到另一座佛國展開旅程,他在曼谷的《曉寺》旁、印度恆河畔,從原本只能旁觀松枝清顯、飯沼勳之殉身的位置轉為主體,彷彿是被熱帶風露開啟了感官,浸淫入色澤濃麗、氣息馥鬱的月光公主世界中。
「看似輕盈而帶著暗黑色果實重量感的肌肉,令人覺得悶熱般的黑髮,略微扁平的鼻子到 上唇之間模糊而神祕的線條……她與聽本多的講述時一樣,似乎含含糊糊地充耳不聞自己的肉體經常對自己說的話語。又大又黑的眼睛,過於聰慧,不知為什麼反倒看似盲人。」(《曉寺》p.257)
本多試圖用《春之雪》中消失的祖母綠戒指來認定月光公主對自己的意義,但這不諳日語的異國少女明明符合條件,卻反而更遙遠不可測——異性、異國、女同性戀,一旦被開啟了官能的本多,被出奇轉折的青春所翻弄拋擲,從月光公主身上,察覺自己才最可能是自己的「她者」。《曉寺》中出現過大乘小乘佛教、印度教、希臘神話,加上使月光公主離世的那條蛇(來自伊甸園?),三島由紀夫對宗教心心念念的並非救贖與超脫煩惱,反而是能將煩惱的來源——盛放開展的感官知覺,凝凍於孔竅暢開剎那的神通魔力,那出神的瞬間能突破人的物質性極限,超凡絕俗。當松枝清顯、飯沼勳、月光公主都在青春極盛處消亡,本多所獲得的僅有殘缺的阿透。不變的是出家的聰子,仍然明豔照人,並未因為戰爭、因為歲月而折損了美麗。
這一回,彷彿是三島藉著同樣畢業於帝大法學部的本多繁邦,找尋不死靈藥的旅程。《天人五衰》的本多已經來到三島不曾經歷的年紀,老去因此更為抽象,三島的筆開始流露出遲疑滯礙,對於老去充滿惡意,不斷重複著難堪。「不必要的精明、乖戾、對年輕的憎惡、對瑣事不屈不撓的關注、對死的恐懼、置一切於 不顧的不耐煩,和對一切耿耿於懷造成討厭的執著——本多和慶子決不從自身發掘這些,而 僅僅從對方身上搜尋。」如果說,與三島同齡的本多是在月光公主身上察覺「意志」的有限,之後也只能在攫取月光公主之愛的「她者」身上,任由自己所迴避的衰老再三現身。本多越來越心急,幾乎是自圓其說地說服自己收養年輕俊美的阿透,完成的是對於「光潔的皮膚、豐厚的黑髮,還是夢幻般的眼神」的追求——這又回到了王朝文學的老路,光源氏收養孤女,給她最好的教育,作為早逝情人的再生。
然而對方怎麼想呢?《源氏物語》的紫之上知道自己是替身後悲痛欲絕,月光公主、乃至於承繼了本多姓氏的阿透,如果他們真的是本多找尋松枝清顯再生的意志結晶,那麼擁有與清顯、本多同樣強度的意志,應該也是他們之所以合格的條件。人造物,有沒有可能背叛、甚至反噬創造者呢?這似乎連結上當代對於AI的質疑,其實也是三島由紀夫文學的終極謎題——那強大的意志,究竟通往哪裡?阿透意圖自殺,來向本多證明自己是命運所擇之人,這行動本身就蘊含著荒謬,更荒謬的是他沒有成功。本多創造了不純粹、不完美的阿透,是他真正的繼承者。
回想起川端康成的警語:「以真花精髓編織而成的纖弱人造花」。當仿真的技藝直逼造物,真與假、縱橫世界的明星與書齋裏伏案的筆耕者、用花心精髓織成的人造花,天使羽翼在炎天照耀下融化。三島由紀夫將精雕細琢的文學寶塔,獻上玻璃花瓣堆疊而成的祭壇,一併附贈作家本人開腸破肚的生命。「《春之雪》,和魂。《奔馬》,荒魂。《曉寺》,奇魂。」他繫上頭巾、緩緩唸出文學為咒語,以為能把自衛隊轉為神兵,卻不知,解碼程式已然失效。祭壇之後始終沒有傳來神諭,神如恆河般沉默。這是電視媒體使大眾成神的一九七○年代、網民飛翔馳騁於網路天際的二十 一世紀了,祭壇下如果有回聲,也只是爭睹大作家敗德、大明星色相腐壞的蜂擁群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