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失驚無神說惟得
去年十二月上旬,惟得來了電郵,囑咐為他的新散文集寫序。惟得做事直接了當,二話不說,半句費話也沒有。平素大家沒有甚麼通訊,突然來一封電郵,好比聖旨一道,豈敢不從。當年大家合作編《大拇指》書話版,就見到他的真功夫。我少不更事,說話太多。惟得才是默默耕耘的主帥,剪剪貼貼,頃刻完成排版。如果有成績評分的話,應當歸功於他。後來惟得為《香港時報》「七個大拇指」專欄穿針引線,有幸加入成了一份子,胡亂寫一頓,幸不辱命。這本散文集《或序或散成圖》中的〈天空咖啡座〉首兩句這樣形容自己:「口齒笨拙幾乎是我身體上的缺憾,成了社交的絆腳石。」固然是自謙。坦白說,要把七個大拇指同仁牽連起來寫專欄,口齒笨拙成不了事。這篇文章裏面,記載一段惟得和陳韻文交往的經過,卻意外地成為嘗試瞭解他的最好注腳。
惟得的記敘散文,絕對不是流水帳。《或序或散成圖》中的「散」並不「散」。寫和幾個朋友的相識、相處和交往,曲折得像小說。例如〈戰火和其他的時間〉中的阿燕,由她的幼年在越南的遭遇說起,一直到移民美國,才筆鋒一轉寫到第一次和她見面。往後是敘說兩人的或聚或散,原來已經三十多年。惟得的「或散」也許是指聚散離合。別忘記,惟得也是成功的小說家。小說的敘事手法和散文有異。明白這一點,自然懂得欣賞惟得筆下的人物,他們背後的故事。
聚散無常是必然,但看到惟得的標題「我差點兒殺了母親」,以為他要像希治閣電影,賣弄一些懸疑。事實上這是一篇深情的文章,寫和年老記憶退化的母親接觸的吉光片羽,竟然有許多感人的片刻,教人自省,隱約看到我的母親,也是這般過日子。巧合的是,前年回港兩星期,在母親家中小住。一個下午趁我低頭休息、印傭在廚房洗碗之際,母親欲親自往洗手間。腿部無力的她中途絆倒。幸好沒有傷及腰部,只是腿部骨折,從此只靠輪椅代步。原以為我在家母親可以平安無事,豈料變成愈幫愈忙。寫生死之間的微妙關係,和另一篇〈父親七十八轉〉倒相互呼應。這篇母親是配角,藉着幾段音樂和歌曲的因緣,襯托出父子之情,感覺有如舊式唱盤的唱針,不停在唱片上迴轉。我印象中擁有過的唱片,大都是七十八轉的,竟然甚少是雙親喜歡的。不復記得它們究竟放在哪裏,現在已經在記憶中煙消雲散。〈蕉.祖父〉寫祖父,〈甜蜜蜜女郎〉寫妹妹,〈小團圓〉寫弟弟,合起來就是一家數十年來家國的一幀又一幀的老照片。惟得把瑣事寫得那麼細心,把事物和人情世故洞察得那麼分明。
惟得筆下的異鄉人,經歷了一段掙扎的過程,生活慢慢就適應下來。集子中的〈異鄉人〉、〈星期日與西貝兒〉、〈下午六時半的退休〉、〈微笑罰款〉、〈手提兩個電話的婦人〉等都是惟得寫他在圖書館工作的所見所思。既有生活的觀察,也有人際關係的無奈和滄桑。與其說是異鄉生活的遭遇,倒不如說是超越了一個地域的局限,寫出了人生的多種姿態。
集子中的「序」,就是惟得寫的書話。書話並不只談作品,其實他用銳利的眼光,看清楚作品和作者之間那種微妙、若即若離的依靠。他寫凌冰,旁徵博引,把散文中的精粹抽絲剝繭,讓讀者體會更深一層的意思,「泉從沙際出— 讀凌冰的《粉筆碎與口水花》」一文的尾段,引王昶的《遊珍珠泉記》中數句形容凌冰的文采,固然䀡切,也帶來餘韻。為黎漢傑的詩集《四月練習》作序,也用電影來作觀照,鞭辟入裏,看詩也看人。感激惟得為我的詩集作序。他不單止寫得用心,看透我詩作的簡陋,給我當頭棒喝。
這本集子收錄在最後的篇章,就是惟得的藝術論述。惟得的閲讀廣泛,應該用多元化來形容,或許有天他會嘗試拍一齣電影來。一個展覽的展品,通過他的眼和筆,竟然活靈活現起來。我特別喜愛〈大展徐悲鴻圖〉,寫徐悲鴻的藝術,卻又寫出徐悲鴻的為人,從而勾劃了藝術和藝術家的關係。另外一篇〈放大.中國〉,寫的是香港大學舉辦瑞士攝影記者博薩特(Walter Bosshard)捕捉三十年代中國變遷的照片和電影的展覽。理論上照片記錄現實,但惟得卻從照片中看到許多另外的訊息,令人回味。
《或序或散成圖》這個書名,是否與梁秉鈞的詩〈茶〉尾句:「或聚或散成圖」來個呼應?不用懷疑,惟得本來就是個文字魔術師。你看本集子中文章的標題,就知道他的妙筆生花,畫龍點睛,別出心裁。我的卻平凡得可以。想到大家應該捧著一杯熱茶,來細讀品嚐這本書。在茶香飄動中,你會失驚無神碰上感動的篇章,叫你愛不釋手。
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