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1
自從三十出頭,離開職場,以文字工作為生之後,偶有好奇者探問,怎麼年紀輕輕,便退休了?應當是四海壯遊、男兒志在八方的年紀,卻成天窩在家裡,當宅男兼奶爸?
為何離職以及如何餬口?這與我因何取名果子離?為什麼吃素?並列為關於我的人身三大疑難。也有人心嚮往之,問如是生活需要什麼條件?這沒什麼好說的,若非熟人或交心者,我都隨意唬爛,鮮少正面回應。
是真的沒什麼好說。我不是什麼暢銷作者、知名作家,更非成功典範,賺不到錢,成不了名,不足為外人道。更遑論我的生活模式和心態──我沒有海闊天空的心志,沒有為五斗米折腰的窘迫,我要的不多,夠用就好。在家待得住,名利看得淡,財務壓力不高,物質欲望偏低,凡事愈簡單愈好。這些恐怕不是積極進取、超前部署、追求成功、致力脫魯的有為之士所願。
因為喜歡簡單,很少為選擇所苦,勾選的幾乎都是基本款。我的日常生活簡單到甚至單調,而樂在其中,套一句詩人隱匿的詩句:「我想我會甘心過這樣的日子。」甘者,甜美、樂意、美好也。心甘情願,是由於喜歡,沒有掙扎,沒有勉強。簡單,不是基於什麼理想或信念,不是刻意追求而來的姿態,而是習慣成自然,漸進形成的生活型態。
某日用餐,一大盤生菜沙拉,有各種醬料供選擇,我什麼都不要。同桌食客不解,問道,這樣不是無味無素(台語)嗎?有人說,不是無味,是草腥味。但我生菜不調味,已二十年了。
我後來思考這件事代表的意義。我最早接觸生機飲食時,打精力湯、蔬果汁,吃苜蓿芽、豌豆苗,芽菜和生菜的濃濃腥味聞之生怯,必須仰賴沙拉醬或鳳梨等甜味壓鎮。吃著喝著,日日月月,有一天發現,曾幾何時已經可以擺脫調料,接受原味了。
因此我吃火鍋不加沙茶醬、醬油,竹筍、白煮蛋、豆漿等,調味可有可無。無糖無鹽,淡,一樣有味。原味本身就是一味。習慣之後,多人所愛的重口味我避之唯恐不及。而這些改變是漸進的,雖然兼有健康考量,但久之成習且為喉舌所鍾,是因為能夠享受食物簡單的處理狀態,愈簡單愈好。常聞「吃食物,不吃食品」,是真理。
原味是食物的基本款。基本款,就是功能陽春,回歸簡單概念的設計。之前我的手機不上網,月租費六十六元,一用二十年。手機備而少用,有事都在家以電腦上網聯絡。近幾年人手一機,行止坐臥不離,每有友人不解,我既為網路重度依存者,一斷訊人際網絡斷絕,工作停擺,何以不從眾?但我從未有此需求,感覺不到出門上網的樂趣。直到去年訊號微弱,迫不得已換用智慧型手機,配的是最低網路流量一、
儲存空間十六。承辦人員搖頭,這不夠用,你會後悔。然而,使用至今,綽綽有餘。手機不論上不上網,具備基本功能就是好機。換機潮拍打不了我的岸。
不收藏、不理財、不應酬、不過節,許多人花費在上頭的時間、財力,我都省下來了,因此,著作未曾暢銷,稿費足以過活;寫稿效率奇低,進度不曾落後。
2
開始專職文字工作的三十年前,無法想像今日網路直播可以賺錢,可以繞過副刊、文學獎,在網路寫出一片天。當時一度妄想以量產散文、小說,賺得副刊稿費養家。雖然自知難度極高,仍然抱存自古成功在嘗試的心理。兩度挑戰,各試一兩個月,筆有千鈞重,舉不起來。實力不夠,因緣未足,不得不放棄。直到解嚴後,強控制解體,社會力爆發,出版界也出現變化,不再唯文學獨尊。我擬定「以鄉村包圍城市」戰略,跳脫文學領域,耕耘通俗歷史,站穩立足點後,再回返文學這一塊。
在家寫稿,不是退休,看似天天週休二日,反過來說,形同天天工作日。沒有年終獎金,沒有退休金,一分貨,一分錢,一如柏楊所云:猛寫十年不富,一日不寫就窮。但我喜歡這樣的生活,這是我所要的生活。
事業於我如浮雲,職業僅為了賺錢。這種「偏差」觀念,讓我對命運、對生活價值,自有想法。就說命相吧。
我媽熱衷於算命,滿腹算命經,話匣子一開,滔滔不絕。她不時拿著家族成員的個人八字,到命相館幫大家算,也希望子女能親自求神問卜解惑保平安。
年輕時我曾跟去算個兩三回,後不為例。是我鐵齒不信邪?或是像胡適思想進步之士對命理嗤之以鼻?
都不是。命理之事,真真假假,很難講,處於「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光譜兩端的人恐怕不多,多數人像我一樣,半信半疑。我曾聽聞某些命運預測準確到不可思議,以「未卜先知」來形容也不為過。但過去之事不必算,未來的事提早知道沒意義,至於改運,走投無路衰尾到家的人,或可死馬當活馬醫,嘗試看看。但我命不壞,除了發不了財、工作不穩、不能飛黃騰達。而這三個症頭是同一源頭。
我媽憂心我寫不出名堂,赴苗栗某某半仙那裡,幫幾位家族成員帶回新的名字,我也領到一份。但我沒用。一來覺得不好聽不甚喜歡,再者,我相信,世間沒有一個名字,好到讓萬事順遂。顧此必然失彼,有一好沒兩好。
比如說,改名後,發了財,出了名,看似春風得意,但可能這個筆畫的名字,會讓家庭失和,影響健康。諸如此類,禍福相倚,各種排列組合,都有可能。
假設改名真的可以改運,運氣變好之後你希望得到什麼?哪些是你不希罕的?首要追求的、可以犧牲的,是哪些?
因為有此因緣,此後多年,我留意改名者的事蹟,有些之後諸事大吉,有些命運令人唏噓不已。撇開為之改名的半仙功力高下等因素,也許怎樣的人生才算好,眾人認知不同吧。此事說來話長,簡單說,就是算命改名牽涉到生活價值觀,金錢、健康、名聲、家庭、愛情,得失輕重之間,何者是當事人所盼望或不以為意的?
我,一個沒什麼事業心的人,無法理解有人以公司為家,不能認同治水三年過家門不入。年輕時期,在朱天心《擊壤歌》讀到一則性向測驗:在一座森林裡,河流西岸住著三個男孩B、S、H和女孩L,東岸住著另一個男孩M。四個男孩都愛女孩L,但女孩愛的是對岸孤身的M。一次M得了重病,女孩L急著探望,但她不會渡河,只得求助於B、S、H。B和H都不願幫助L見到情敵,只有S願意,但是他要L的貞操為條件,L探病心切,只好答應。L過河見到M後,M很感動,卻無法接納她曾向他人獻身。後來,B遠赴他鄉發展,S仍然我行我素,若即若離,只有H不顧一切,娶L為妻。
讀完這個故事,對B、S、H、L、M五人的好惡程度,按次序排列下來,可約略看出個人所重視的事。M代表道德(Moral),L代表愛情(Love),B代表事業(Business),S代表性(Sex),H代表家庭(Home)。
從以前到現在,我的次序不變,排前三名的都是L、H、B,情感與家庭重於事業。這不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嗎?向來被視為負面的詞語,隨著閱讀與閱歷愈多,我愈覺得人生本該如此。
愛美人不愛江山,寧可當家庭主夫黃臉公,也不想成為上市公司老董。這樣的人生選擇,在他人眼裡註定成為「魯蛇」,然而,有稿可寫,有書可讀,安定平穩,不需風浪考驗,此生足矣。我要的,人家不要,人家想的,我無感。富貴不是浮雲,能從天上掉下來最好,若掉不下來,還要汲汲追求,浮雲變成烏雲,何苦呢?
3
最常用的身分自介是「文字工作者」,至於是什麼工作,儘管寫稿為生,但與其說是寫作者不如說是閱讀者,多數文字於閱讀後有所感而化出。我沒有曲折豐富的生涯,不像有些人遍遊天下行萬里路,或交遊廣闊,四海之內皆兄弟姊妹。駱以軍有一本小說別冊《經驗匱乏者筆記》,這書名我超愛,我就是經驗匱乏者。我也想像長輩所勸說的那樣,多出去走走,增廣見聞,但個性本非外向,無法強求,只好藉「讀萬卷書」取代「行萬里路」。
許多興趣是經由閱讀而萌芽的。例如,我是棒球迷,但我小學時期迷棒球,不是在學校參加棒球隊,也不是與鄰居街坊組隊玩玩,而是一本小書《無敵金龍》。當時金龍少棒隊勇奪世界冠軍,《中華日報》出版這本書,內含十四名球員點將錄、各場國際賽事過程報導與攻守紀錄,我讀得津津有味。還記得球員名單中有個選手,溫天壽,名字下方註明內野手。游擊我知道在哪個位置,中右左外野也顧名思義不難懂,但內野手站在哪個地方?我問爸爸,才知道內野手只是泛稱。
有此一問,可見我連觀賽經驗都缺乏。金龍以及更早的紅葉傳奇都是透過媒體與書本接觸。然而次年起,從國內選拔賽到國際比賽,電視轉播必看,報紙報導必讀,一路看下來,從少棒看到職棒,看了半世紀之久,說到棒球,口沫橫飛。一切因緣從一本小書開啟。
又如前述生機飲食。我先在報紙讀到歐陽光的事蹟報導,引發好奇,循線拜訪,之後聽歐陽光的兒子、推動生機飲食不遺餘力的歐陽英系列講座。再來就是書本的事了。我蒐羅相關書籍,一一閱讀,從理論到實作,種麥草、孵芽菜、打蔬果汁、堆肥,就這樣迷上食療,效法神農氏嘗百草的精神,記錄身體對食物的反應。有一陣子勤跑檢驗所抽血,確認飲食與身體機能的關係,藉以驗證書本的論點,遭致檢驗人員譏嘲:哪有人抽血這麼密集?
有一次《人間副刊》邀稿,以個人技藝為題,編輯原先設定與閱讀有關,但我不假思索,表達想敘述生機飲食的實驗之路,編輯答應,只不過事後另外刊登,並未在原定系列裡。可能他們認為這不算什麼技藝吧,然而我自鳴得意,認為文人多為弱書生,能懂食療能種菜孵芽,這才叫真本領啊。
閱讀是快樂的事,也是重要的事。重要,不在於因此增加多少知識,而是藉由閱讀,看見原來不可能看見的景物、人物與事物,發現與別人的不同,也發現與別人的同。看見不同,增加了廣度;看見相同,增加了深度。我的上一本散文集《散步在傳奇裡》(群星文化),列出屬於我自己的「傳奇書單」凡三十二本。傳奇書指的不是心目中的好書,而是對個人的人生有影響,或具有特別意義,或有情緣的書。這些書單構成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滋長的養分。閱讀就和吃喝拉撒睡一樣,是每日進行的反射動作。我喜歡以閱讀為軸心的簡單生活。
這樣的價值觀,註定了功不成名不就。有時參考名人的成功學,自知那是我三輩子都學不來的事物。然而幾年前,與我小時候感情很親的舅舅,返美前來電敘舊,一開口就說:「你是個成功的人。」我回說,開什麼玩笑?舅舅說:「我的定義,一個人能夠多年來堅持一件事,就是成功的人。你一直在做你想做的事,所以你是成功的人。」我當下凝咽無語。活了大半輩子,頭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說我。
果子離
推薦序
路上觀察家的散步風景
世紀初,網路開始興盛的當兒,很出了一些「引領風騷」的網路寫作者,我就是在那時候知道果子離的。
果子離談書,談作家,談出版社,談書店,談業界名人,談出版現象,談文化……。總之,他主要是談閱讀這件事,而且對整個產業的理解很具現實感。前此沒聽過這號人物,也就自然的留心起他來。後來有朋友告訴我他的本名,原來我們曾經隔了段距離打過照面的。果子離並非橫空出世,算算在世紀初,這位作家已經專職寫作超過十年了。
崛起於網路,果子離從(前部落客時期)明日報個人新聞台的堡壘「一座孤讀的島嶼」,編選了一本同名的實體書。於讀書界,那真是一本響亮又貼切的書名。於果子離,你會覺得名實都代表了他,至少我是這樣認識他的。
一直覺得果子離的角色是路上的觀察家。我說的「路上」其實有著延伸的範圍,果子離自承日日面對網路,散步在雲端,各種河道的討論,流行的題材和話語,莫不能在第一時間內掌握。雖然說不想掌握那些流行語也沒太大關係,但能把「哈拉」、「致力脫魯」、「隨意唬爛」和「一聲阿姨,喊碎了多少玻璃心」活化在他的篇章裡,自然逸趣增生,與他說的「文言文、白話文,只要想讀,就是好文」有相近的意思。
新作《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文字犀利一如既往,很不同的是他花了多數的篇幅交代他的往事和自身的生活樣貌。這些果子離的「花憶前身」,談他一些癖性的初始,布袋戲的情緣,閱讀與觀影的興趣是怎樣養成的,談他年輕時「浮浮與沉沉」的工作,也談到了八○年代。
台灣的八○年代是文化隨著政治鬆動開始解放的時代,因著思想和表達技術的成熟,在文學、歌曲、電影等藝術上澎湃的表現,自然深深影響了二十歲世代的果子離,他優游於其中,心思抑揚翔潛,八○年代結束,他決心離開職場。「離開職場,而能活著」,職業寫作生涯於焉開始。然後一去三十年,雖然他認為在網路時代「當一名快樂的閱讀者,愈來愈容易;反之,當個快樂的寫作者,愈來愈困難」,又因何還能說出「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從過去的《一座孤讀的島嶼》到《散步在傳奇裡》,果子離習於談書、談作家、談閱讀,這本《我喜歡這樣的生活》在這方面依然不欠奉。
我對其中的〈我所記得與不想記得的李敖〉與〈一名景美女學生未交代的遺言〉兩篇特別有感。前者敘述了果子離佩服李敖才氣文筆,讀了李敖所有的書,對他的光采與陰影做了自己犀利的評價。後者則是介紹了一位大學生詩人楚放,他在一九八一年外雙溪水難導致十五位學生死亡時,以一位罹難者的口吻落筆為詩,後來這位詩人沒有繼續成為文藝青年,而是投入反杜邦、反核以及農運等活動,最後從事社區重建與營造工作。
作家為文,或隱或顯,筆下自有春秋,知名作家與不知名的詩人,果子離都沒忘記。
回到散步,實體的散步。果子離搭捷運、逛書店、上咖啡館,更多的時候,他在住家鄰近走街串巷,或到城南堤外,帶著與愛犬的回憶,跑步……
他最美麗的散步風景寫在〈小街長巷〉同安街紀州庵以及周邊文學公園那一段:「人在此處,心沉澱下來,漸漸沉定,沉靜,喧囂紛擾都隔絕在外。若從捷運站走過來沿途所見是一部短片,那麼走到城南文學公園,便是個Happy Ending,而它不需片尾曲,只要風聲、鳥鳴與陽光灑落樹葉的音韻,以及每個人靜下來之後,所聽到的,自己心底的聲音。」
或許我能體會「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是什麼意思了。
陳雨航(作家)
經驗匱乏者的小歷史
駱以軍小說《西夏旅館》隨書附贈一小冊,《經驗匱乏者筆記》,果子離說他極愛這個書名,蓋亦適於自道也。何以經驗匱乏?本書第一輯「謀事的浮浮與沉沉」中,已給出解答。他在三十一那年離開職場,從此後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有風險,不穩定,然而自主程度相對高些;出門閒晃或覓書,在家寫字讀字藉網路觀覽眾生,和大社會保持某種距離,他的日常與世界多半從書本來,從散步來,而非從經驗來。
當然,這並非天真之語。如同魯迅所說,女性爭取經濟權,不代表就此大解放,「無非被人所牽的事可以減少,而自己能牽的傀儡可以增多罷了」;不做俛仰於特定機構的職員,不「吃人頭路」,也不代表就得大自由,只是被人所牽的事可以減少罷了,多去掉一條傀儡線,總是好的。果子離「自認不是蛟龍,不用遨遊大海,但也不應困於浴缸」,尋覓自足與逍遙,而這種清晰的自我指認,也使他在若干生活與志趣上,如〈我的素胃時代〉裡寫的,產生「異端的快感、少數的樂趣」、「不被了解的快樂」。
當代寫作人唯恐被說「離地」,優游於非柴米現實的天地,幾乎成了道德問題。自認在書本中比在書本外更快樂的人,算不算離地?果子離喜愛的作家西西,在上世紀九○年代發表香港寓言《飛氈》,脫離地心引力,逸入時間深簾,彷彿與歷史和權力躲貓貓似的,肥土鎮逐漸取消了自己,留下空白頁--最「離地」的「種地書」,卻把肥土鎮/香港種在讀者心裡了。讀書給予人一種輕逸的能力,就像飛氈,通達不曾去過的地方、難再經歷的時代,以及同時同地的側面與背面。
從《一座孤讀的島嶼》、《散步在傳奇裡》到《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果子離一貫以讀書定位自我,並映射時代。「孤讀」不孤,網路時代裡也許還是容易找到鄰人;「散步」能縫合身體與地方,也標示了台北城南在文學史上的傳奇性;本書則標舉出「我喜歡」,散文家之我更為突顯。
和慣常看到的文學家談閱讀不同,果子離讀書眼不限於文史類別。昔日夏宇回答訪問者,說「有時不讀詩,讀《祕術一千種》」,使這部書跨出怪力亂神進入文學的異想世界,成為包括在外的祕笈。張愛玲〈談看書〉長篇累牘寫閱讀人種學書籍,讓張迷們認識偶像另一面。最愛是現代詩與歷史,但果子離讀書範圍涉及辦公室文化、趨勢預測、商業經營、棒球、生機飲食、影壇祕辛等等,因為雜食,不至耽美與天真,雖然早早脫離職場,卻仍保煙火氣。
全書讀來最過癮,我認為是〈我所記得與不想記得的李敖〉、〈我與布袋戲的半世情緣〉。李敖是台灣一九六○年代以來最爭議的文化人物,多少人在他尖銳質疑傳統和社會的文字中驀然打開心眼,他的著作與行動,可以看成是五四激烈反傳統思潮的延續。這方面已有太多人替李大師註腳。果子離想談的,卻是知識分子的多面性,一個在戒嚴時代甘冒政治大風險的勇者,何以卻同時鬧出侵占他人財物、近乎翻臉敲詐的行徑?文中說他「睚眥必報」,這復仇嚴苛的靈魂或使人想起魯迅,下一句卻是「死纏爛打」,甚至以訴訟為日常,還以此進帳。有其精明之處,卻與馮滬祥之流為伍;敢說敢做,同時也敢於誇大來自我宣傳。更何況其沙豬之程度,在今日早在網路輿論上被撻伐到灰飛煙滅了。談李敖文可見到果子離對之抱有愛與敬,困惑與痛惜,且全篇引證豐富,文氣踢躂快速,大有激石湧流之勢,寫李敖正需如此。
布袋戲文則從學習台語引入,戲中台語文使用能雅能粗,靈活非常,但是,布袋戲不單單是常民娛樂,也牽動國族與道德的敏感神經,神怪暴力加上台語文,成了受管制打壓的對象。果子離特別拈出真假仙和恨世生兩個角色,前者諷刺人世,嘻笑中有寄託,後者則因愛受辱,性轉乖戾,愛恨絞纏難解,恨世實因愛深。無論如何,幾經政治打壓,布袋戲今日仍被認定為台灣文化象徵,且生命力昂揚,表演形式與技術又隨時進化,野草泛出金光。這兩篇文章都強調「有我」,是我的「偏見」,有偏則可見到經歷、性格和愛惡,最好看。
實用主義掛帥,並講求速效,CP值不高的事情不想浪費時間,以讀書來通往世界,其實是反速度的。《我喜歡這樣的生活》也正是歲月的產物,時代與書相互牽引成網絡。往往愈讀我們就覺得掌握得愈少,然而理解與感受又仍不斷增加,這矛盾帶來滿足也帶來危懼,愛閱讀沉迷閱讀的人在心內因此生出曠原,星空,高塔,懸崖,人多麼渺小啊,可是認知到渺小也意味著認知到人以外的巨大,那就是讀書人難以言說的快樂。
楊佳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