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我們一起行過流淚谷——長沙公益仨家屬
今日是我和我先生程淵的結婚紀念日,而我已經六百七十五天沒有見到他了。程淵和他的同事吳葛健雄、劉大志(被稱作「長沙公益仨」)自二〇一九年七月廿二日被長沙市國家安全局抓捕後,一直秘密羈押在湖南省國家安全廳看守所,他們會見律師的權利被剝奪,他們被禁止通訊,被強制解除律師,被秘密起訴,秘密開庭,秘密審判至今沒有結果,生死不明。
我和吳有水先前並不認識,雖然他是我先生多年好友,但是在長沙公益仨被抓之前,我對他的了解也僅僅限於看過他寫的一兩篇文章。從文章裡,我看到一個意氣風發、奮筆疾書的中國知識分子的模樣。而出生於一九八〇年代的我,在商業公司做著互聯網運營的工作,和我身邊的大部分人一樣過著「小確幸」的生活,不知人間疾苦,更不要談公共參與。而我與吳葛健雄唯一一次見面也是十分有趣,我問他:「小吳,你的爸爸是吳有水律師嗎?」,他甩了一下他那一頭有個性的長髮,慢悠悠地回了我一句:「呃,你為什麼不問:『吳有水,你的兒子是吳葛健雄嗎?』」,這個瀟灑的年輕人,被抓的時候還不夠24歲。
關於我,從我先生被抓的第一天,我也被扣上「顛覆國家政權」的罪名,被監視居住一百八十天,期間被戴黑頭套、手銬,被中共秘密警察強制帶走審訊長達二十多個小時,一個女國安威脅我要將我的三歲女兒帶來一起審訊。第二天,我的銀行帳戶便被長沙國安強制凍結了,而我還有房貸要還,有孩子要養,有各種帳單要付。這樣的事,發生在號稱依法治國的今天,是十分荒唐又讓人震驚的存在。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
而我和吳有水,就是這樣認識了。我們一起為我們的親人爭取法律賦予他們的基本權利:律師辯護權和通訊權,我們一起去檢察院控告辦案單位的違法,我們一起經歷被秘密警察監視、跟踪、威脅,我們一同抗議長沙公益仨的律師們在偵查期滿集體遭解除委任,我們一起尋找被當作「國家秘密」隱藏起來的官派律師,我們一起去國安局、看守所、司法局、律協、法院、檢察院、監察委,我們窮盡了一切的法律途徑,卻一無所獲。六百七十五天,二十次到長沙的來回,三萬六千公里的路程,我們一起走過。期間小吳媽媽思念兒子成疾,不幸離世,吳有水失去兒子,又失去妻子的痛,無從言說。
長沙公益仨被抓一周年時,吳有水寫了《我和我的兒子吳葛健雄》的系列連載,我們發到微信公眾號,微博,我們的微博先後被封殺,微信公眾號文章被刪了又發,發了又被刪。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迎面走來一個許久不見的我的行業裡的年輕朋友,他說:「我看到吳律師的文章,我很感動,請代我向他問好,也希望你們都要平安。」我也收到不敢跟我聯繫的朋友們偷偷地在文章下點贊,在微信裡用避開敏感詞審查的代碼文字向我們表達他們的關心,偷偷給我寄禮物表達他們的支持。於是,記錄下我們經歷的,便成為我們的責任,這也是這本書出版的初衷。
在這本書裡,你看到的不是一個律師,而是一個中國的普通老百姓、一個中國父親、兒子、丈夫的經歷。讀吳有水的文章,沒有高深莫測的理論,而是再樸實不過的日常,看似不可思議的經歷,卻是一代又一代的中國老百姓過去經歷過的,現在正在經歷的。我讀的時候常常會想起我的祖輩,我的父輩,我的童年,我這一代。
這讓我更加理解,理解中國的社會問題和現狀,看到一代又一代老百姓的疾苦,以及長沙公益仨他們所做的事情的寶貴。也讓我明白,我們的所謂的「小確幸」其實是長期高壓下的集體性失語、是信息被壟斷真相被掩埋的無知、是社會責任的一代又一代的被切割。
這苦難強加在我們身上,卻不是我們的選擇,何以安慰?想起聖經的阿摩司書五章廿四節的經文:「惟願公平如大水滾滾,使公義如江河滔滔。」
施明磊序於二〇二一年五月廿七日
自序
我的妻子,我的兒
半夜醒來,屋子裡一片寂靜。
偶爾地,從廚房裡會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音,那是我妻子生前所養的兩隻別人不要的烏龜,在塑料桶裡,想追求自由,往外爬。
睡不著了,拿起手機,看一下時間,才凌晨兩點多。失眠也很準時,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生物鐘了吧。
起來,打開燈。
不見我家的狗狗帥帥跑過來。往常,它總會一聽到我房間裡有動靜,就會無聲地跑過來,湊到我的床前,用它那冰冰涼的鼻子,朝我的臉上嗅。
哦,它已經失踪了,或許,此刻,它正餓著肚子,渾身髒兮兮地踡在街頭的哪個角落裡呢。我妻子病後,因為我沒時間照顧它,就讓我的外甥女帶回家去幫我照看了。後來,又送到她姐姐的廠裡,結果因為有領導來視察,說是食品廠裡不得養狗。於是,我的大外甥女又把它送到了武警中隊的一家人那裡,結果,就連夜失踪了。
點起一支煙,在嘴裡含著,但並不想抽。
只是覺得,既然醒來了,總得做點什麼,打發無聊。這時,心裡總有點孤獨的感覺。
想起幾年前,我家也是很熱鬧的:我有妻子、有兒子、我兒子還有女朋友。還有兩條狗:小丑和帥帥,兩隻烏龜、一隻鸚鸚和一隻貓。貓盯著鸚鵡,鸚鵡啾啾地求援,兩隻狗會飛快地跑來,把小貓追得床上床底亂竄,狗兒們也在床上床下亂跳。
我妻子不讓狗上床,狗狗偏要上床,於是就直呼我幫忙把狗狗從床上趕下來,我的兒子和他的女朋友則是各拿一根小棍,到處找那隻早不知道躲到哪兒去的起禍端的貓。
現在,家裡只有我和兩隻烏龜了。
去年的7月,我寫了一系列的文章紀念我兒子被抓一周年。這些文章只是發佈在我個人的微博和微信公眾號上。
結果,被刪除得七凌八亂,最後乾脆把我的不知道是第幾個的微博帳號給封了,後來,乾脆就發不出來了。我就也沒有再寫下去。
今年,施明磊說:吳有水,我想把你之前寫的與你兒子的文章,整理成一本書。我一想,這也是個辦法,就答應了。正好把妻子的去世也寫進來,也算是對我妻子的一個紀念吧。
於是,我在之前文章的基礎上,進行了一番整理,再補充寫上一些我妻子去世的內容,就成了這本書。
可惜,我的這本書,不能在中國大陸出版,中國大陸的民眾,也無緣能夠一讀。我想,乾脆就用正體字來出版發行吧,這樣也好,只要大陸民眾看不見,也就不至於煽動起大陸的民眾「顛覆國家政權」了。
至於有無別的可能,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