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你隨便寫幾句,說說我們的交往,帶一句『文如其人』即可。」馬吉敦促有拖延症的我交功課時如是吩咐。要數算二十多年結識交往的如此種種,弄不好需要另一本書吧?
但這二十多年,其實也可以濃縮成一個署名。
寫序的這個我,以不同的名號和身分活躍在不同的江湖。這篇序後的署名,雖然年代久遠,廢棄多時,但連同使用過這個如今提起來會讓自己稍稍臉紅的署名的我,曾經確實存在於過去──在筆墨間,在網絡上,在中環某幢商業大廈連接地面與一樓的扶手電梯上站着的一個黑瘦的、穿着白色夏季校服裙的身影裏。如此理所當然地在接待處報出一個高級職員的名字,然後如此堂而皇之地穿過半個以隔板和辦公桌劃出來的迷宮,來到一張木訥的面孔前,直面相對。必然有覺得不可思議的人,有暗暗揣測別有內情的人,只是,他們看到了「靚妹仔」和「三字頭」的年齡差異,看到了「校服」和「西服」的突兀組合,卻不知道他們眼中所見的只是我們之間共享的其中一個現實而已——當我們在搖晃的車廂中閱讀,在深夜的燈光下寫作,當我們熱切地談論着王小波、《紅樓夢》的時候,我們在數不清的現實裏結伴穿行,不辨性別年齡、不分職業尊卑。
這個署名的出現和存在,就是見證了兩個喜歡看書和寫作,也恰巧口味相近的人,在文字的世界裏一起走過的許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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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集成書的這些文章,大抵在新鮮出爐的時候,我就已經看過。當初究竟是以甚麼樣的心情看完,又有甚麼樣的感想,細節雖不可考,但現在回想起來大致應該是「有看沒有懂」。松平洋史子在《松平家的人生整理術》中回憶祖母有關人際關係的教誨:「人都走在各不相同的人生季節中,要是有不能好好相處的情形,就當成那只是現在走在不同的季節中。」對此我深有同感。就像有些朋友交往日久,卻不免漸行漸遠;有些從前無端疏遠了的,隔了十數年後又回到身邊。當時的我和馬吉,實在是處於截然不同的季節。身處職場的種種陰險、面對雙親老病的種種哀痛,尚且年少的我固然沒有絲毫概念,即使同樣是愛情,那種為了要喝茶不要喝茶而糾結大半天的成人內心小劇場,也完全不是荷爾蒙每天在身體裏開派對的我所能理解的。
然後,一回頭,在穿了十多年短裙套裝和辦公室裏各種人事物鬥智鬥勇之後,在想嫁給誰誰誰不遂又拒絕了誰誰誰的求婚而終於和誰誰誰結婚生子之後,又曾在深夜的手機短訊上收過病危通知之後,我們大概終於來到相同的季節,文章,也終於看懂了。
「真的就像你寫的那樣」,終於成為「合格的」讀者的我,想這樣對馬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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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基於商業考量,篇目的安排須得如此,免得讀者在書店翻一翻便棄書而逃。但是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錯誤的次序,錯得就像我不可能先過了我的三十歲,然後回到十六歲,不可能在步入不惑之年後,再重新經歷一次青春期。那個穿着乏味的灰色西服,一臉拘謹鬱卒,既和數字打交道也和文字糾纏的「悶人」,不可能存在於意旺出現之後的時空──必然要被穿着低胸裝還滿不在乎俯身理貨,柳眉倒竪向滿街窺視的麻甩咄一聲「沒見過大蛇屙尿」的意旺,以小拇指輕輕戳死,再死而復生,成為心有明月光、懷抱天九翅的「小男人」馬吉。
所以,我還是建議把篇目倒着讀,看看當年常被我取笑「文如其人」、同樣一板一眼的「悶人」,如何在進入「後意旺時期」後,不但髮型衣着、面貌神態煥然一新,連下筆之間,行文用語也變得輕盈活潑。
是「文隨心轉」,也是同樣的「文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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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書稿時,看到有四輯,一直苦苦等第五輯送來,結果沒有,大失所望。「寫天九翅那些呢?」我以短訊詰問。原來要別冊另錄,須得再等等。差點翻桌不肯寫序。
The best is yet to come,謹此敬告各位讀者。
嬈妹妹
二〇一九、二、四
(趕及戊戌年除夕交稿,以免馬吉新年追爛帳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