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些後話
王增榮
許多年前,曾經在漢光建築師事務所工作,這是漢寅德先生主持、漢寶德先生實際主掌設計的事務所,他們是弟與兄的關係。後來,因為考上研究所,趁著漢寶德先生到辦公室來討論設計,我和他說要離職重回學校進修,當時他的回應是直接地問:「那你要研究什麼?」我也很快回答,因為在大學畢業時的確有想過─臺灣戰後的建築發展。
我想,這可能出乎他的想像吧?因為那時期的建築研究所與建築史有關的研究,最熱門的是古建築以及相關修復的題材,甚至對日據建築的研究都還沒成氣候(就李乾朗先生一個人在開始),而我竟然要研究眼前的建築!他應該覺得驚訝,也很快、很直接地回:「這值得研究嗎?」
我已記不起當時具體的回答,但記得回答的大概。
在大三的上學期,因為設計被擋修,我空出很多時間,因此有更多機會去確認對建築的興趣。在這時期,透過閱讀與思考,我意識到建築原來不僅是一門技術,其實也是文化的一種,它不只如許多設計老師說的是解決或提供基本居住的合宜性,它還潛在著敘述人性所需之精神性的能量。在這以自我學習來填充的空白時期,我曾逐字翻譯地讀了一些建築作品與評論文章,以及許多中文建築論述,其中對我最具啟發性的,則是賀陳詞先生在成大建築系內部刊物發表的文章,以及漢先生主編的建築雜誌,尤其是他的著作。在當時充斥著譯代作的中文建築「論述」裡,上述兩位先生卻能夠以個人的建築認識對建築作品提出獨到的觀察、分析與評論,讓我體會到,我們是可以對建築有見解的,不是只能唯國外的書寫亦步亦趨;而賀陳詞先生開設的現代建築史課程,則讓我確定歷史整理與當下的評論對未來發展的提示意義。
回答的大概是:或許現在臺灣的建築不太起眼,也缺乏觀點,似乎不具研究的價值,但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才算值得研究呢?歷史有一種角色是累積觀點,有觀點才能累積,有累積才能比較與反思,否則我們只能跟著外面的思考走,但跟得上他們的風潮,卻跟不上他們的內在理路。因為環境狀況不同,以致於從任何時期開始做都會覺得虛無,也找不到所謂值得記錄(或,歷史)的開端,因為在這些發展裡,永遠都找不到自我的存在,那麼與其擇日,還不如就地開工!
其實現在回想,當時我有這樣的念頭,應該也不完全是自發的。1979年,《建築師》雜誌出了一期一、二月合刊的專輯「光復以來臺灣建築的回顧」,這才是臺灣對本島現代建築研究的開端,這或許也算是建築界對當時本土化運動之安靜的回應吧,我想。1979年,是我應該大學畢業但畢不了業的年份,這專輯對我影響深刻,我認為當年參與編輯這本專輯的先生們,才是當代建築歷史的前鋒。
漢先生聽了回答道:「這應該不容易吧。」再客套地笑了笑就離開。之後,我也完成研究戰後現代建築在臺灣發展的論文。
三年多前,深夜來了一通電話,是阮慶岳,他要和我聊建築、聊評論。
完成論文後,我投身建築雜誌做編輯,在主編王立甫的支持下,推動實名制的評論,這是實踐我前述提到的觀點─沒有評論的累積,就難有歷史的書寫。以前我們以為歷史是絕對權威的定論,現在我們瞭解,歷史只是撰寫者相對整體的評論,是供參考之解讀的一種。可惜的是,中文的文化圈裡,或許儒家影響已經出神入化,輩分意識深入骨髓,許多朋友或許學問有好幾馬車,談及評論,卻常有意無意地狂丟書包,繞了一圈又一圈,對點評的作品只像蜻蜓般點水般帶過,這現象讓我有點失望。
那一夜,阮慶岳也談到這個失望。
我認識阮慶岳,比離開漢光更早幾年,他是我最早認識的他校學生。那年夏天是我們最後的暑假,我與阮慶岳(還有他的同學陳珍誠,目前淡江大學的教授)不約而同到漢光事務所工讀。報到後,隔天三個人就到嘉義教師會館住了一個月,做古建築的測繪。畢業後,他們出國就少了往來,十幾年後,才重新聯繫,兩人之交一向是君子般清淡,不過,又不約而同地,彼此也對觀察與評論建築有興趣。
電話裡的阮慶岳有點激昂,說著如果我們有共識,要不要辦個公開的評論講座,以對談的方式做沒有遮攔的直率評論?我覺得這主意很好,也是我長久以來希望做的事,馬上答應了。然後,他說怕隔天我們會後悔,他要儘快公開這個想法。後來,我們真的沒有反悔地完成了這個構想。過程中,為了保持觀點的獨立性,我們決定只討論人選,講好不事前交換看法,希望能展現觀點的多樣性,我們也做到了。最後,就是這本記錄的誕生。
這是我們拋出的一塊磚吧(我沒問阮慶岳同不同意這是塊磚),希望能夠引起更多漣漪。
這也是我與阮慶岳相識四十年之際,合力完成的第一件事。雖然,我們在許多層面觀點不完全一致,但能夠不一致地合成一本書,我覺得真是快意,不過,他會不會也這樣想,我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