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無心插柳的金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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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我選定了以金庸小說為研究對象,撰寫博士論文。一年過去,指導老師看我毫無進展,就替我報了名參加在北京大學召開的「金庸小說國際研討會」。我像趕鴨子上架般,發表了人生第一篇會議論文〈虛竹傳奇的格雷馬斯解讀〉,雖然沒有引起很大的注意與回響,但算是正式邁上了金學路。
金庸出席了研討會頭兩天活動。台下的他,邊用心聽台上的人發表對自己小說的看法,邊用筆寫下重點,聽說是為修改小說收集意見(也就是後來的新修版)。我一直很好奇,聽別人對自己作品大放厥詞,到底會有甚麼感受。休息時間,金庸從洗手間出來,其他人正要蜂擁而上,我使出了「凌波微步」,迅速靠近金庸,請朋友為我們合照。午餐時間,還沒有開席,大家都在等金庸,我一看到他進入餐廳,甫一坐下,又使出了「神行百變」,再次迅速靠近金庸,請他替我在鄺拾記出版的舊版《天龍八部》第一冊(十六回本)上簽名。當時心裏盤算:其他人都是拿內地三聯版或香港明河版《金庸作品集》給他簽名,只有我拿鄺拾記舊版,金庸一定會注意到,就更可能答應簽名了。金庸簽是簽了,但搭上一句:「這本是盜版的。」其實我一直聽不明白金庸的外省口音,但很奇怪,這句我懂了。我當時很愕然,明明是正版出版社,為甚麼會說是「盜版」小說?我得到啟發,日後研究金庸舊版小說時,提出「鄺拾記盜印金庸小說」看法。每次惹來質疑,我都理直氣壯地說:「金庸親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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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由於工作需要,我拿出了壓箱底的收藏,舉辦「金庸小說版本展」。為要讓展覽更有看頭,我冒昧寫信給金庸,請他借出或送出手稿。信寄出後一個多星期竟然得到回應,明河社職員請我到北角辦事處拿手稿(掃描稿見本書「第一派金庸小說概述」)。我清楚記得,那個時候我還多咀地問:「要還的嗎?」「當然要了。」語氣溫柔,語調堅定,讓人不敢造次。
為了展覽,我製作了宣傳單張與場刊,以圖文並茂方式簡略介紹展品特別之處。沒想到一石激起千重浪,雖然展覽只有短短兩天,但得到很大回響,之後我還經常收到電郵,索取場刊。後來跟內地金迷多了交流,有些人表示,那本場刊讓他按圖索驥,有系統地去收集金庸舊版小說。我知道那是恭維話,不可盡信,但二手書市場上確實多了買家,金庸舊版小說售價自此水漲船高。
展覽舉辦後三天,我立刻歸還手稿。沒想到一個多月後,意外獲得金庸邀請,到香格里拉酒店「夏宮」參加晚宴。當晚出席的,還有金庸的好朋友倪匡與有「女金庸」之稱的武俠小說新進作家鄭丰。我雖然敬陪末座,但一次能夠近距離接觸三位當世著名作家,也就值了。席間主要是倪匡高談闊論,金庸很少發言。後來即使多說了,我卻因聽不懂他的口音而沒有任何反應,幸得查太太第一時間轉述,我才懂得回答。其實,就算不是口音,我也會因為過於緊張而影響聽力。整個晚宴,我只聽懂金庸說的一句話:「我現在膽子很小,因為割了膽子。」不過,其實到了今天,我都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事隔多年,我早已忘記晚宴的確切日期,幸好金庸送了我他寫的《金庸散文》,上面簽了名,日期是「二○○九、九、八」。
展覽舉辦後,我收到中大中文系教授的邀請,希望我參加學術研討會「中西與新舊 香港文學的交會」。我在準備展覽時,對舊版的金庸小說有了更深的體會,怕日子一長會忘記,於是寫了〈自力在輪迴:尋找金庸小說經典化的原始光譜 兼論「金庸小說版本學」的理論架構〉,認真探討舊版金庸小說的連載與出版問題。我運用了師承自台大中文系的「版本學」與「目錄學」,小心比對舊版藏書與報章複印資料,釐清當時脈絡,也糾正了一些坊間以訛傳訛、想當然的錯誤(例如,一般人認為三育版的金庸小說與連載版都屬於舊版,內容一模一樣,但其實,三育版已經經過金庸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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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為與金學的關係到此為止,沒想到四年之後,我獲得「香港文化博物館」委託,為「金庸館」開館做研究,題目是「金庸小說與流行文化」。研究完成後,我借出了全數收藏給博物館。後來又應《香港作家》邀請,發表了〈一人有一個金庸〉,內容其實是「金庸小說與流行文化」的簡略版。之後由於配合博物館「金庸館」的開幕宣傳,我在書展上做過講座,也接受過專訪,既談金庸舊版小說,也談「媒體衍生下的金庸小說」。
2017年,我又收到邀請,到蘇州大學參加「第二屆中國現當代通俗文學暨武俠文學研究學術研討會」,我害怕面對各方專家,本想拒絕,但邀請人是老師,那是不可抗逆的因素,我只好以〈他力復轉生:50-80年代金庸小說漫畫發展述略〉為題,再次參加研討會。
2018年10月底,金庸辭世,我又應邀寫了一篇記念文章〈從金庸小說到金庸小說現象〉。2019年8月,獲得台灣遠流出版社的接納,出版《漫筆金心 金庸小說漫畫大系》。
過去二十年,我都走在金學路上。現在回想,其實大部分研究都是「應制」之作,被動多而主動少。許多專家學者都在金學領域表現傑出,我難望其背項。我唯一可恃的,就是自己不算少的舊版藏書與金庸小說漫畫。慢慢地,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金學路:結合古代藏書家與現代文學研究的方法,從「自力輪迴,他力轉生」兩個角度,探討金庸小說各版發展與跨文字現象,多年來也累積了一些看法。「千江有水千江月,一人有一個金庸」,是我對金庸小說以至金庸小說現象的最終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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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本書,可以視為自己閱讀金庸小說從無到有的總結。副題「金學入門六大派」指探索討金庸小說的六個向度:舊版版本、故事情節、寫作技巧、內容修訂、專書探討,以及跨文字改編。金學的內容當然不止這些向度,但作為「入門」書,從這些範圍出發,尤為適合。
我一直認為當代的流行文學(或稱「通俗文學」)研究走錯了方向,或至少,起錯了頭。古人研究重版本考證,建立目錄,但學院派對流行文學的研究,過於著重探索作品的深層意義,反而忽略了流行文學的社會流布現象,諸如各地異時的不同版本出版概況,以及散見於網絡世界、電子媒體、印刷媒體等的相關資訊(包括有關作者的訪問)。現代資訊雖然發達,但資料過多更易於流失,研究流行文學的人,理應為作品蒐集各式各樣的資料,製作目錄,但真實情況往往背道而馳。學界不重視,但禮失可求諸野,本書「第六派讀金庸的三個方面」,提到台灣許德成的〈金庸作品改編影視年表〉、吳貴龍的《亦狂亦俠亦溫文 金庸的光影歲月》,以及楊曉斌的《紙醉金迷 金庸武俠小說大系》,正是最佳示範:任何喜愛金庸小說的人,只要持之以恆,都可以在金學領域獨當一面。
當然,一切須從「入門」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