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張慶善
去年,經廣平兄的介紹,得以認識陳烈先生,他是田家英先生的女婿。說起來,我對陳烈先生是心儀已久,這當然是因為田家英的收藏與《紅樓夢》的關係。當廣平兄告訴我,田家英的收藏保存在他的女婿陳烈先生那裏,我就一直希望有一天認識他,渴望一睹田家英的收藏。
田家英先生是一位令人敬仰的革命前輩,是一個有才華有學問而性格耿直品德高尚的人,他曾多年擔任毛澤東主席的祕書,有着傳奇般的經歷。我喜歡看各種有關黨史和軍史的著作,還喜歡看歷史人物的傳記,因此我對田家英的名字一點都不陌生。但田家英這個名字引起我的關注和興趣,不僅僅是因為他與毛澤東的關係,還在於早就聽說他的收藏中有不少與曹雪芹家世及《紅樓夢》有關係的文獻史料。我的好朋友胡紹棠先生著有《楝亭集箋註》,我曾為其書做序。在《楝亭詩鈔》卷一《沖谷四兄寄詩索擁臂圖並嘉予學天竺書》一詩的「題解」中,記云:「在今人田家英『小莽蒼蒼齋』收集的書畫作品中,有曹寅所書條幅,即書此詩前一首。」這一條「題解」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我給紹棠兄的書做序時,還沒有見到曹寅條幅原件。
記得有一年,山西大同紅樓夢學會會長鄒玉義先生,在國家博物館的一個展覽上看到了田家英收藏的這幅曹寅的字,他告訴了我,我非常高興,就拜託他拍一張照片給我,鄒玉義先生當即拍了照片發來。雖然看照片與看原件的效果是不一樣的,但看到曹寅的手書,還是非常高興的,畢竟他是曹雪芹的祖父。
說到曹寅,人們最感興趣的話題就是曹寅到底對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有多大的影響。我們知道,任何一部成功的作品無不是作家人生體驗和感悟的結晶,《紅樓夢》更是這樣。《紅樓夢》不是曹雪芹的自敍傳,但根據以往的研究成果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曹雪芹的家世及其興衰與《紅樓夢》的創作有着密切的聯繫,《紅樓夢》中的許多素材就直接來源於曹家的生活。
我們知道,曹家真正的輝煌是在曹雪芹的爺爺曹寅時期。曹寅與康熙皇帝的關係非常密切,深得康熙皇帝的信任和賞識。當年康熙皇帝六次南巡,曹寅就接駕了四次。《紅樓夢》第十六回寫到賈府的大小姐貴妃娘娘元春要回來省親了,準備修蓋省親別墅,一天賈璉的奶媽趙嬤嬤想給兒子謀點差事,就來走王熙鳳的後門,當說到元春要回來省親這件事情的時候,趙嬤嬤就對賈璉和王熙鳳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其實指的就是康熙南巡。在這裏有一條脂批說:「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a 清楚地點出了這一點。趙嬤嬤說:「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當年康熙南巡,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確實接駕了四次,曹家可謂風光無限。
《紅樓夢》中秦可卿給王熙鳳託夢,說他們家裏接駕元妃省親是「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這也正是當年曹寅接駕的情景。
但任何事情總有兩面性,正如《紅樓夢》「好了歌」中所唱的,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盛筵必散,否極泰來。曹家四次接駕,雖然爭得了無限的風光,也埋下了敗落的根源。甚麼根源,就是虧空。《紅樓夢》第十六回趙嬤嬤就說到「聖祖南巡」花錢的事,她說:「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當王熙鳳問接駕的甄家怎麼那麼有錢呢?這個趙嬤嬤說了一句很有見解的話,她說:「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是拿着皇帝家的錢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清人張符驤有《竹西詞》也寫到當年康熙南巡揚州建行宮的情景:「三汊河干築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這和趙嬤嬤所說的情景一模一樣。
當然,曹寅接駕造成的巨額虧空,康熙皇帝是清清楚楚的,他一方面要保護曹家,一方面也為他們擔心,虧空國家的錢畢竟不是小事,所以他多次催促曹寅趕緊堵上窟窿,要曹寅小心。
如康熙四十九年八月廿二日,康熙皇帝在李喣奏摺上批道:「風聞庫帑虧空者甚多,卻不知爾等作何法補完?留心,留心,留心,留心,留心!」同年九月二日又在曹寅的奏摺上批道:「兩淮情弊多端,虧空甚多,必要設法補完,任內無事方好,不可疏忽。千萬小心,小心,小心,小心!」老皇帝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從中可見,即使在康熙皇帝的保護下,虧空也不是一件小事,但直到曹寅病死也沒能還上虧欠的銀錢。
在康熙皇帝當政的時候,曹家雖有虧空,但有皇帝的保護,可以說暫且平安無事。康熙去世,雍正繼任,情況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雍正一上台,就狠抓兩件事:一是整頓吏治,二是剷除貪腐,且手段非常嚴厲。沒有了最高統治者的庇護,曹家的虧空就成了一個隨時都可能被引爆的地雷。果然在雍正五年年底,因曹頫b 騷擾驛站等事,引發了雍正的震怒,曹家被抄家,近六十年的江南曹家從此一敗塗地。曹家敗落的時候,曹雪芹應不足十二歲,在雍正六年(1728)春夏之交跟着祖母回到北京。從一個皇親國戚的公子哥兒,變成了落魄的文人,這巨大的反差,無疑會對曹雪芹的生活和思想產生重要的影響。正如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所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曹雪芹家可不是小康之家,而是江南望族,從大家貴族的子弟一夜之間跌入社會底層,其對世態炎涼的感受,自非常人可比。多少年後,他的朋友敦敏、敦誠在與曹雪芹交往時還常常提到「揚州舊夢久已覺」c「秦淮風月憶繁華」d,江南曹家的繁華興盛與衰落,都在曹雪芹的心中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江南曹家的生活無疑對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這些「揚州舊夢」和「秦淮風月」,就不會有曹雪芹的《紅樓夢》。《紅樓夢》中為甚麼寫的是「金陵十二釵」?《紅樓夢》為甚麼是從蘇州寫起?為甚麼「欽點」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出任巡鹽御史?為甚麽林黛玉的母親是「仙逝揚州城」?林黛玉為甚麼是從揚州別父進京都?賈寶玉捱打後賈母為甚麼說要帶他回南京老家去,等等,這都與曹雪芹的家世及其興衰有着密切的關係,特別是與曹寅的命運有着密切的關係。當你知道曹寅就曾在揚州擔任過巡鹽御史,最後病死在揚州,你再讀《紅樓夢》,感受就會更深刻了。
曹寅對曹雪芹到底有多大的影響?學者們的關注不僅僅是因為曹寅在曹家興衰變故中的重要作用,更主要的還有曹寅本身的才華、喜好、交遊和思想。曹寅是一個頗有才華的人,可謂多才多藝,文武雙全。他不僅憑藉詩文在清代文壇有一席之地,而且熟知經史,精通理學,對禪宗道家也深有理解。曹寅還是一位劇作家,創作有傳奇《續琵琶》《虎口餘生》,以及雜劇《太平樂事》《北紅拂記》等。他的繪畫書法也很有造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曾有一位年輕的收藏家到紅樓夢學刊編輯部來,給我看過他收藏的曹寅畫的冊頁,一共六幅,畫的都是山水,我感覺畫得不錯,還請有關專家學者鑒定過,確定是真品。遺憾的是當時我對收藏不懂,又囊中羞澀,雖然那位年輕的收藏家有意把這六幅曹寅的冊頁讓給我,我卻滿足不了人家的開價,失去了一次留住曹寅冊頁的機會。我後來沒有再見到這位收藏家,也不知曹寅這六幅冊頁哪去了,至今想來仍後悔不已。
據有關記載,曹寅還是一位藏書家,據《楝亭書目》著錄,曹寅藏書共有3287 種,其中說部就有469 種。這只是著錄在冊的,他的友人張伯行說他「經史子集,藏書萬卷」,這是可信的。曹寅甚至還能粉墨登場,其友人張大受在《贈曹荔軒司農》詩中說:「多才魏公子,援筆詩立成。有時自粉墨,拍袒舞縱橫。」諸多史料均可證明,曹寅不止是一個官僚、文人,還是一個才華橫溢、興趣廣泛的人,他這些方面註定會對其孫曹雪芹產生影響,我們讀《紅樓夢》常常被作者的才學知識所震撼,常常感歎曹雪芹怎麼甚麼都懂啊!無論是建築、詩詞、服飾、飲食,還是醫藥等等無不精通。俞平伯先生晚年曾不無感慨地說,《紅樓夢》怎麼能是一個人創作的呢?一個人怎麼能創作出一部《紅樓夢》呢!俞老的意思當然不是說《紅樓夢》不可能是曹雪芹一個人創作的,而是對曹雪芹多方面的才華感到不可思議並對其由衷的敬佩。曹雪芹當然是一個天才,但天才並不是天生的,天才除了本人的天分之外,後天的學習努力則是不可缺少的,而家學的淵源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儘管曹寅去世時,曹雪芹還沒有出生,但有這樣一位大名鼎鼎的祖父,對曹雪芹產生影響是不奇怪的。著名紅學家、湖南師範大學教授劉上生先生曾比較深入地探討了曹寅在思想上、精神上是否對曹雪芹有過直接影響的問題,他認為《楝亭集》與《紅樓夢》的關係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因為它們是祖孫二人的精神載體。認識曹雪芹對乃祖思想性格和精神文化遺產的繼承和揚棄,有助於對《紅樓夢》內在意蘊的深層把握。」e 劉上生先生還注意到了曹寅、曹雪芹祖孫二人一脈相承的愛石情結和石頭意象在他們各自書中的突出地位,並分析了曹寅詩中表現出的自由心性、不材之憤和反奴意識及其對曹雪芹的影響等等。對劉先生的具體觀點人們可能會有不同的見解,但我認為這樣的研究是很有價值的。
小莽蒼蒼齋藏品,在收藏界是很有名的。陳四益先生說田家英先生是學者型的收藏家,他有志於研究並擬撰寫清史,因此收藏側重於清代名人墨跡,其中不乏有與曹寅、曹雪芹及《紅樓夢》密切接觸的友朋和文人雅士。如本書所錄周春致吳騫的信就是其中一例,這封寫於乾隆五十九年的信札,明確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明確要想讀懂《紅樓夢》首先要弄清作者的家世,雖然周春把曹雪芹與曹寅的關係搞錯了。f 曹雪芹與曹寅不是父子關係,而是祖孫關係,但在那個時代有如此明確的記載,對論證曹雪芹的著作權,是非常有價值的。這次經匯輯整理收錄於本書的其他墨跡藏品和清代南京雲錦的珍貴圖片,無疑對研究曹雪芹家世與《紅樓夢》都具有重要的價值。
毛澤東喜歡《紅樓夢》,當然會影響到田家英,如果能通過田家英的收藏進一步研究田家英與《紅樓夢》研究的關係,也是很有意義的。
據我所知,紅學界對整理出版田家英先生有關收藏期待已久,此次《小莽蒼蒼齋與〈紅樓夢〉》一書的出版,可以說是滿足了大家的願望。相信這部書的出版,必將對進一步推動《紅樓夢》研究產生積極的影響。
非常感謝陳烈和曾自先生多年來為整理出版「小莽蒼蒼齋收藏」所做的不懈努力,非常感謝雷廣平先生多年來對小莽蒼蒼齋藏品與紅學相關聯這一課題的關注和為此書出版所做的大量工作,也非常感謝中華書局對這部書出版給予的高度重視。
是為序!
己亥正月初三於惠新北里
註:序文作者為現任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