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週年紀念增訂版序
成名要趁早?
俗話說「成名要趁早!」 然早慧成名是福是禍?還要依事、看人、靠天而定,其間關係,錯綜複雜,難有定論。不過,提早成名,必然提早遭遇,如何自我超越的超級大難題,是龍是蛇?是鯤是鵬?則要看作者今後如何奮力,一超!
一九七二年,自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出國留學的我,二十四歲,自費出版詩集《吃西瓜的方法》精裝一冊,收錄八十首詩,數年之年間,重印多次,在我不知情的狀況之下,換過一次風格完全不同的封面。三十年後,麥田版的修訂平裝本問世,我要求封面延續初版風格,做後現代式的變化即可。現在,又二十年過去了,巧得機緣,徵得聯合文學同意,出版五十年增訂紀念版。我決定讓封面恢復當年舊觀,再次彰顯當初提倡的詩學精神,低回之餘,不免有些感慨,不吐不快。
歷來處女詩集之印行,因為是初試啼聲,生澀難免,多半自費為之,這本是情理中事。然處女詩集能於五十年間,不斷重印,並兩次修訂增補新版,衡諸中外,也不常見。
以英詩而言,最有名的處女詩集,是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 1564-1616)的四開本《商籟集》(1609),一直拖到四十五歲,詩藝登峰造極時,才自費出版;集中收入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詩,其中一百二十六首的對象是一名青年美男子,另外二十八首,獻給了一位神秘黑美人(dark lady)。
該集的主題,不外乎人生短暫、寸陰是競、情愛美貌、忠貞忌妒之類,並無驚人之處。然詩人以abab cdcd efef gg的分節與韻腳,在義大利佩脫拉克商籟體外,另成英國莎氏商籟體,影響深遠,至今猶新。我們細味其練句謀篇之巧思,純熟技法之施展,造意時見翻新,抒情層層深入,舉重若輕,遊刃有餘,其佳妙處,簡直如同收官之作,真是英詩史上,隨口咳唾珠玉,滿地拋金散銀的奇葩。
像這樣,一方面進行自我塑形,一方面又不停自我超越的天才,當然可以僅靠一本空前絕後的處女詩集,便成大詩人典範。至於一般庸才,只好歛手卻步,瞠目結舌,望塵莫及,徒呼負負了。
浪漫派大詩人華次華茲(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十七歲於《歐洲雜誌》發表第一首商籟,二十三歲自費出版處女詩集《傍晚閒步˙抒情素描》,然書中語多模仿,未獲重視。一七九八年,二十八歲的華氏與二十六歲的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合作出版《抒情歌謠集》,前者發表〈庭潭寺〉(Tinter Abbey),後者發表〈古舟子詠〉,俱成一代名詩,雙雙揚眉吐氣。
六年後,三十四歲的華氏,再度自我超越,寫下有名的水仙詩(暱稱Daffodils),於一八○七年結集出版,八年後修正定稿,遂成英國詩史上最受愛戴的名作之一,排行高居前五名內,歷久不衰。
詩句從「我獨自徜徉似一片雲」(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開始,到一大片湖畔水仙在「內眼」(inward eye)的映照中,帶來「孤獨的狂喜」(the bliss of solitude),讓心境歡快,隨水仙起舞。全詩意思,從容恬淡,用字平淺易曉,筆法風致,直追陶淵明(365-427)。
美國大詩人惠特曼(Walt Whitman, 1819-1892),也要等到三十六歲詩藝成熟後,才自費出版處女詩集《草葉集》(1855),雖然只收錄了十二首詩,薄薄一冊,但仍受到當時文壇泰斗,五十二歲的愛默森(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慧眼識英雄,毫無保留,大力為之譽揚稱讚。此後,惠特曼一直致力於處女詩集的完善化,不斷超越自己,大量增補詩作,並修改字句,重編詩組,調整目錄,五次增訂,四次新版。過世後五年,遺作一併收入一八九七全集版。
像惠特曼這樣,一生只專心打造一本詩集的大詩人,可算詩壇異數。他自況編詩集如建中古主教座堂(cathedral),大有一編就是橫跨幾個世紀的氣概。
一九一七年元月,二十七歲的胡適(1891-1962),率先在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上,發表《文學改良芻議》,接著在二月號上,刊出過去一年所試寫的新作《白話詩八首》。三年後,三十歲的他,自費出版《嘗試集》(1920),是個人首部詩集,同時也是「新詩」或「白話詩」的處女詩集。
雖然該集是夾泥沙俱下的實驗之舉,毀譽參半,然無論在詩史或詩藝上,都有開天闢地的貢獻,此乃不爭之事實!次年,胡適稍事增刪,再版問世,可見處女作中,確實有些不堪再讀的尷尬。一九二二年《嘗試集》四版,復又火眼增刪舊作,留存四十八首,附〈去國集〉十五首,印行後,再版連連,成為新詩史上第一本最暢銷的著作,帶動了無數新詩集的出版。
一九五二年,六十三歲的詩人,檢點一九二二年以來,積存詩稿四十七首,編成《嘗試後集》,以「但開風氣不為師」的精神,為《嘗試集》畫下優雅退場的句點。
徐志摩(1897-1931)二十八歲自費出版處女詩集《志摩的詩》(1925),以《嘗試集》的基礎,在題材上,關懷社會,多所拓展,尤其是在技巧上,為白話詩字裡行間的腔調節奏舒展,音韻婉轉頓挫,樹立了最佳典範,影響至今不衰。《志摩的詩》原為排印聚珍宋版線裝書,一九二八年,新月書店將之重排,費心增刪,得詩五十五首,改為平裝本發行。
這樣看來,二十四歲初版詩集的我,時間不算晚,但卻也說不上早。詩集雖能多次重印,然在數量上,也談不上真正暢銷。
享年僅二十八歲的王勃(649-676),十八歲就寫下〈乾元殿頌〉(666)讓唐高宗驚嘆:「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因而名滿天下。二十六歲作〈滕王閣序〉,飛躍超越,換骨脫胎,頓時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千古名篇,至今膾炙人口。而〈乾元殿頌〉一篇,則再也無人聞問了。
二十五歲就天才早夭的英國詩人濟慈(1795-1821),十九歲寫下第一首詩,二十一歲發表第一首詩,二十二歲初版處女詩集《詩輯》(Poems, 1817),反應不佳,連出版社都自慚不已。濟慈無奈,只好另尋東家。然此後三年,他筆鋒蛻然超變,名作居然傾巢而出,光華四射,奠定了他在浪漫詩派的重要地位。
因此,許多詩人,都諱言自己的處女詩集,能不提就不提,以免以今日意氣風發之我,照見三日之前的吳下,刷的漲紅一臉慚愧。而我之所以能僥倖逃過此劫,都是因為周夢蝶(1921-2014)的緣故。
在《吃西瓜的方法》之前,我有一本詩歌筆記,厚厚一冊,記錄了大一到大二的長短句、長短詩。我雙手捧上,向夢公求教,哪曉得他從早到晚,仔細看了一天,回答我的竟是:「只有這一行還可以。」言罷,收回指點詩行的手,往嘴上一掩,莞爾一笑。我聽了,頭皮發麻,滿臉通紅,靦腆的抓了抓頭,傻了一張大嘴,默默收回筆記,依稀聽到「謝謝」這兩個字,在空中迴盪,半晌說不出話來。
如此霹靂的當頭棒喝!大大的刺激了我另起爐灶的決心。
我與夢公先生相交四十餘年,詩文書法,應酬往還,其樂融融,十分相得。然在詩學理念上,則針鋒相對,互不相讓,但卻從來沒有公開說破過。
當年我認為,夢公的詩,主述者聲音單一,主題單一,從核心往外擴展,幾十年不變;像一顆蘋果,處女詩集如「種子時期」,多少有艱澀難嚥之處,但日後發展所需的主要養分,全已具備;接下來,是進入成熟期的「果肉時期」,豐美多汁,廣受歡迎;最後來到「果皮時期」,遣詞造句,美麗多彩,但卻不免,招式已老,乾癟走味。對這種寫法,我無由反對,只要各個時期,都能寫出好詩,那又何妨。
但我自己,卻雅不願意,蹈此覆輒,決定另求出路。但一時之間,也毫無頭緒可言,不知從何下手。
當時,我正在讀艾略特的演講集《詩的三種聲音》。(The three voices of poetry, New York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4.)恍然悟到,詩人在詩中,可以自言自語,自己對自己說話;也可以原音或化身音,對特定的某個人或某群觀眾說話;更可自己化身為人或物,對另一個化身,另一個想像的人或物,戲劇性的暢述衷情。這樣一來,首先在詩的主述者上,就可以擺脫浪漫式的自我過分膨脹或刻意縮小的單一聲音,走向多元複雜的面具角色主述(persona)。
接下來,我意識到,如果能為每個我所創造的人或物,找到一個主題,用一組詩,像衛星一般,圍繞這個主題,以相互補位的方式,環而巡之,開發此一主題的各種可能性,並為讀者留下空白的軌道,暗示的空間。那,我就可以輕鬆跳出「種子、果肉、果皮」的「結構詩學」模式,走向多元互補的「解構詩學」。只是,彼時「解構」一詞,尚未流行。
於是,我開始以那「還可以」的一行句子為基礎,另謀新篇,長短高低,寫下〈故土˙故土〉一詩,成了《吃》集中,少數與筆記本中少作有關的存證。
那厚厚一冊老筆記本,有我無比鍾愛珍惜的少年青年時光,有我詩情萌芽時的全部熱情與想像,居然在大學畢業,搬離宿舍時,莫名其妙,弄丟了。此一不幸而幸的劫數,在五十年後的今天,竟然轉化成無比的思念、遺憾與惆悵。
《吃西瓜的方法》分四卷八輯,三、四兩卷四輯:「給樹看相的秘訣」、「吃西瓜的方法」、「柿子的綜合研究」、「月亮˙月亮」,是我實踐「解構詩學」的主力。在「月亮˙月亮」詩組中,我發明了一種「飛鳥體」,詩分三節,以第二節固定兩行為詩眼,是為飛鳥的主體,以第一三節為雙翼,行數可以在八行上下伸縮,使全詩排列的外型有如「飛鳥」。詩集出版後,此一「飛鳥體」欲罷不能,續有所作,收錄在一九八四年純文學版的《不明飛行物來了》詩畫集中。
而一、二兩卷四輯:「許願」、「山水冊」、「彈劍之歌」、「夢的練習」,則是人、物化身聲音的各種變奏。主述者的身分與聲音,忽男忽女,老少交替;忽人忽物,若存若亡;或天真搞笑或世故深算,可溫柔可淒厲;或自怨自哀或忌妒懷恨,可豁達可狠毒。尤其留意於「身分聲音」的多重轉換,人先化為物,再由物化為人,婉轉曲折,角度為之一新。如〈房子〉的吞吞吐吐,〈盒子〉的多重影射,都是例子。
上述這些大三大四嘗試性的少作,受到林海音先生(1918-2001)與瘂弦先生的鼓勵,得以陸續在《純文學》、《幼獅文藝》……雜誌上發表;出版詩集後,又受到正值四十五歲壯年的余光中先生(1928-2017),主動以萬字長文:〈新現代詩的起點〉,極力譽揚、衷心喝彩,迎來不少掌聲與熱議,於一九七四年獲「第一屆中國現代詩獎」委員會主動頒發「詩創作獎」。然毀謗忌恨、排擠打壓,亦隨之而來,困擾不斷,直至五十年後,一切才完全煙消雲散,水流風清。
值得一提的是,慨然出資主辦詩獎的旅越現代詩人吳望堯先生(1932-2008)與我,當時一在西貢,一在西雅圖,都無緣出席頒獎典禮。加上出席主持頒獎的五四大老葉公超先生(1904-1981),三人也一直無緣相聚暢敘,留下終生遺憾。
繼《吃西瓜的方法》之後,我不停的開發新主題,環以奇特意象,繞以衛星詩組,大約每隔三四年,便出版一本詩集或詩畫集:
《詩集:神州豪俠傳》(武陵1975),六十首詩。
《詩集:捉賊記》(洪範1977),四十四首詩。
《攝影詩畫:隱形藝術家》(董敏攝影,興台1978),三十一首詩。
《詩集:水稻之歌》(大地1981),六十首詩。
《詩畫集:不明飛行物來了》(純文學1984),六十八首詩。
《詩畫集:螢火蟲˙全彩版》(台灣省教育廳1987),十五首詩。
《詩畫集:我發明了一種藥》(親親文化1988),一首詩。
《詩集:錄影詩學》(書林書店1988),七十四首詩。
《詩畫集:少年阿田恩仇錄》(民生報 1996),四十一首詩。
《詩畫集:一本火柴盒:羅青小詩選》(民生報1999),六十九首詩。
《詩畫集:螢火蟲˙全彩精印手稿版》(民生報2003),十五首詩。
《詩畫選集:羅青詩畫˙中西對照本》(輔大西語系1987),十二首詩。
《詩選集:錄影詩˙中英對照本》(西雅圖華盛頓州立大學1993),五十首詩。
《詩畫集:與哥倫布本論地理大發見˙中西對照本》(輔大西語系1993),八首詩。
《詩畫選集:羅青詩畫選˙中瑞對照本》(Fenix, Atlantis 1996),十六首詩
《詩畫選集:驚醒一條潛龍˙中德對照本》(真賞2002),四十二首詩。
《詩選集:吃西瓜的六種方法˙中德義對照本》(Fondazione Beltrametti 2022),十三首詩。
《詩畫選集:詩是一隻貓˙中捷對照本》(麋鹿2015),三十七首詩。
《詩畫選集:一本火柴盒˙中捷對照本》(麋鹿2020),六十九首詩。
《詩選集:吃西瓜的六種方法˙法文本》(Circé 2022),八十三首詩。
從以上的簡約書目可以看出,從《吃西瓜的方法》到《一本火柴盒:羅青小詩選》二十七年間,我大約發表出版了五百四十多首詩,平均一年二十首,不算快筆多產,可免浮濫之譏。而從一九八八年《錄影詩學》後,我應在一九九二到九四年間,出版新詩集一冊,然卻突然中斷,箇中原由,說來可笑,實在是自尋煩惱所致。
事實上,一九九四年我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論杜甫受羅青影響〉一詩之前,就有計畫編一本同名詩集,把六年來的作品,彙編成輯出版。然當時求好心切,總想在分卷分輯的模式外,以單一主題為專冊的模式,出版一部主旨更精純、層次更複雜的詩集。
為了達成此一自我超越,我累積了六七本主題詩集的材料,書名暫定為《論杜甫受羅青影響》、《異鄉高呼古人》、《獨行世界》、《戰爭遺忘錄》等,每周好整以暇,細細調整詩目次序,斟酌安排首數增減,慢慢琢磨詩句詩行,反覆挑剔標點移動。不料,如此一來,時間未免延長,一拖數年,沒有定案。
這段期間,我仍有新作不斷發表,適時羼入不同的組群,打亂原來的編輯次序,組群一再變化,前後映照,曠日費力,時間一拖再拖,簡直陷入自製獨家泥淖,無法自拔。驀然回首,居然迤迤然,已拖了將近三十年。想起曹雪芹的「十年辛苦不尋常」,只有苦然會心,一愣!
我這一拖,直接從二十世紀拖到了二十一世紀,幾乎要追隨惠特曼去修建主教座堂了。
古人云:「三十年為一世。」自我超越的大問題,尚未完全解決,現在又出現了跨世紀、跨世代的更大問題,真有黃山谷「座對真成被花腦」的無限怨艾與懊悔。
正待扔筆廢然長嘆之際,忽然念頭一轉,瞪著案頭正在校對的詩稿,無論舊作新篇,都是我硯田墨池中栽種的各式水仙,只要能在時間的春風或薰風吹拂下,芬芳搖曳不凋,應該沒有什麼先後之分,我又何必過於執著風吹次序的前後,花叢搖擺的左右?
山谷面對《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欣然會心,為之作詠》(1101)的那年,正好是詩藝完全成熟的五十一歲,發見自己詠水仙的詩想:「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一路「賦、比」交錯,娓娓寫來,眼看快要落入前人窠臼,不免眉頭微皺,心生煩「腦」。然而,天才到底是天才,懂得及時斷然以「興」之手法,在「座對真成被花腦」之後,飛空岔開一筆,補上「出門一笑大江橫!」做下聯,為全詩作結,頓成詩史上詠水仙的無上神品。
其奪胎換骨之妙,直可上追陶淵明的千古岔筆名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並與之分庭抗禮。
這樣想來,《吃西瓜的方法》五十週年紀念增訂版的印行,不就成了我的「飛空岔開一筆」!
至於「世代跨越」是死牆還是活門?則全靠自家手掌如何輕輕,一推!而「世紀跨越」是上九樓還是十樓?也要看自我腳下如何借力,一登!
期望能在不斷跨過「自我超越」的高欄時,一鼓作氣,也飛越「世代」高欄,「世紀」高欄!
走筆至此,成名與否,早已無關緊要,更遑論什麼早晚?
註:《吃西瓜的六種方法˙中法對照本》(Six manières de manger de la pastèque)正巧也在二○二二年五十週年將屆時問世,選錄從《吃》集到二○二一年的新作八十三首,是截至目前為止,拙作最全面的詩選集;由巴黎譯詩名家Ms. Marie Laureillard執筆,頗負盛名的Circé文學出版社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