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視野下的表演作為方法：歷史記憶、主體技藝、文化生產

許仁豪 導言
王璦玲 「以宮商爨演，寓垂世立教之意」──論晚清楊恩壽之戲曲觀及其《坦園六種曲》所展現之敘事性特質
蔡欣欣 臺灣當代京劇東南亞展演印記考述
陳尚盈 劇本結構與收視率：以韓劇《太陽的後裔》為例
邱誌勇 替身操演：數位表演藝術中的「異體」與「機器／人」
梁文菁 初論個人史的敘事策略：從《海底深坡》（2008）、《每一件好事》（2014）、《女孩與男孩》（2017）的單人演出談起
吳承澤 李漁《閑情偶寄》中的雅俗：性別表演與美學表演的一體性
吳怡瑱 「空間身體」的實踐研究：以《葉千林說故事》（2014）為例探究「表演性」及其空間
楊婉儀 複象、空與形上學：從阿鐸觀點談劇場意涵


 

導言

　　本論文集脫胎自國立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於民國一○八年舉行之同名國際研討會，該研討會以「表演作為方法」為主旨，探討近年來表演藝術學界關於歷史記憶（historical memory）、主體技藝（technology of the self）以及文化生產（cultural production）等諸多面向的議題。

　　此次會議回應九○年代以降，北美人文藝術學界出現的「表演轉向」（the performative turn）現象。如果謝喜納（Richard Schechner）在一九九二年發表的關於「表演研究」（performance studies）典範轉移的演說是決定性時刻，我們不禁疑惑，戲劇研究單一領域的典範轉移對於更大的人文藝術知識圈能有何知識生產變革的指涉？謝喜納一九九二年的演說言詞激烈，鼓吹一門「表演研究」的新學科，雄辯的說詞試圖讓這個結合人類學、社會學以及口述歷史研究的跨領域研究登堂入室，取代傳統以經典作品研究為取向的戲劇研究。謝喜納的說詞表面上看起來不過試圖以「表演」將傳統戲劇的範疇擴大，以擴張學科領域。然而，他重新定義學科領域的嘗試，其實反映出當時整個人文藝術學界跨領域的知識型態變遷（epistemic shift）現象。當時嶄新的「表演」概念，變成後來於諸多學科中無所不在的學術話語。從後見之明來說，我們不妨認為謝喜納的宣言預示了奧斯丁（J. L. Austin）「表演性」（performativity）概念及其衍生的討論大行其道，而「表演性」作為一個批判性概念，其實折射出整個時代知識生產與主體生成模式的根本性變化。謝喜納的演說不啻就是奧斯丁定義下的「表演性語言行動」（performative speech act）。在從無到有命名一個嶄新領域的誕生過程中，謝喜納不只是擴張了一個學術領域，其實更宣告了一個舊有知識探究模式的死亡，並合法化了一個新的模式。謝喜納消解了知識領域的邊界，質疑闡釋真理的權力運作，顛覆文化價值的位階；他帶來的「表演轉向」（the performative turn）試圖改變知識生產的模式，與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所稱的「後現代狀況」（the postmodern condition）若合符節：當符號遊戲取代了正典宏大敘事，成為時代文化表述的常模。在所謂「後現代狀況」裡，知識生產不再追求實證主義的事實建構，而是無止盡地對現況的質疑與探索。表演，由此看來，說明的不是一個新的研究領域，而首先必須是批判探索的方法。「表演」質疑所有不論紀實或虛構的再現機制，並彰顯出我們如何記錄過去、建構當下，以及想像未來的方法；「表演」將我們的主體位置放入前景，讓我們明白認同機制的形成以及主體再造的可能性；最後，「表演」必要考慮特定歷史狀況下的政治經濟，揭露當代新自由主義或是其他歷史狀況下，文化生產領域的界線分野，而其中裂隙又如何產生新的空間。「表演轉向」首先是北美、歐洲的學界現象，然而在全球知識傳播的取徑當中，它已經在不同在地脈絡中形成多元的狀態。因此「『表演』作為方法」不只是以北美的話語為圭臬，進而套用在不同的在地文化語境；此次會議除了重訪 「表演轉向」作為探索再現機制與主體認同模式的方法，更邀請世界各地的學者從各自的文化脈絡重新評估、探索戲劇研究領域的在地「表演轉向」，探索各自不同的全球以及在地知識生產的狀況。此次會議以表演作為方法，以全球視野為角度，進一步打開「表演」作為探索全球化時代知識生產的批判性方法。

　　本次會議特別邀請美國康乃爾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暨人文研究中心主任提姆．穆瑞（Tim Murray），就該議題進行專題演講。穆瑞教授身為李歐塔的學生，自九○年代起便以康乃爾大學為基地，積極引進歐陸批判理論至北美，換言之，他的著述與學術活動歷程便反射了上述人文藝術知識型變的路徑。他很早便開始投入對模擬論（Mimesis）傳統的辯論，以劇場性（theatricality）的概念解構歐洲人文主義以降的傳統。此次會議他以“Performance as Method, Theatricality as Praxis”為題，重新梳理了這個思考變遷的途徑，最後更以臺灣姚瑞中等當代藝術家的行為作品為例，展示這些批判概念對於當代臺灣的意義何在。第二天更邀請到為國內學界所敬重的邱坤良教授，以「劇場的臺灣觀點與創作元素運用」為題，透過其所參與的諸多製作（如《月夜情愁》），演示臺灣民俗元素與民間記憶是如何透過戲劇藝術，轉化、參與在當代臺灣集體記憶建構的工程中。兩人的主題演講相互輝映，呈現出全球與在地的辯證對話，並透過具體臺灣案例的論述，讓我們對於北美學界傳播出來的批判概念，有了更複雜的認識，甚至重新調整其意涵的可能。

　　大會也匯集了國內外的青壯輩學者齊聚一堂，探討紛呈而緊扣主題的研究議題。其中泰國朱拉隆功大學的Sukanya Sompiboon教授，帶領與會者認識泰國民間的演場表演形式Likay，並著文探討該表演形式就內容與方法的當代變遷與政治批判的關聯。克羅埃西亞扎格雷布藝術大學的Darko Lukić 則著文探索巴爾幹半島地區，在後南斯拉夫時期激烈的族群衝突下，劇場如何成為協商集體記憶、協調衝突與重新想像共同體之所。

　　此次會議之後，學者各自自願投稿，歷經嚴格的專業雙盲審制度，一共成功獲得八篇論文。

　　王璦玲的論文〈「以宮商爨演，寓垂世立教之意」──論晚清楊恩壽之戲曲觀及其《坦園六種曲》所展現之敘事性特質〉以晚清重要的戲曲家與戲劇理論家楊恩壽（1835-1891）之劇作與劇論為研究對象，探討其處於「崑曲不興，正聲寥寂」的時刻，如何一方面延續傳統；另一方面亦在其劇作、劇評與劇論中，展現了若干可鑑識為「傳統到近代」的轉型特徵，以及彼所謂「戲不拘崑、亂」的理念。並進而論述楊恩壽的劇論與其創作之敘事特質，諸如「抒情化的詠史」、「以曲立傳」、「以虛映實／虛實相生」、「戲中戲的穿插」等。這些敘事特質，也顯示晚清雜劇與傳奇敷演歷史或民間故事，對於戲曲中所固有之敘事特質的遞嬗與流衍，仍有其不可輕忽的重要性。

　　蔡欣欣的論文〈臺灣當代京劇東南亞展演印記考述〉結合海內外報刊與檔案等史料耙梳整理，戲單、節目冊與照片的蒐羅徵集，搭配口述歷史的訪談紀錄，運用歷時性與共時性的研究視域，探索二戰後遷臺後的國民政府，如何視「京劇」為中華傳統文化的表徵，使其成為臺灣推動國際文化外交，宣慰海外僑胞思鄉情懷，開展域外商業市場的首選項目。其論文建構臺灣當代京劇在東南亞展演的印記，為臺灣京劇發展史的書寫當下、填補縫隙；繼而探析其所呈現的時代語境、藝文政策、國際局勢、劇團組織、演出性質與劇藝景觀等展演現象。

　　陳尚盈的論文〈劇本結構與收視率分析：以韓劇《太陽的後裔》為例〉從產業的本源，劇本結構開始分析。她以二○○八至二○一八年間，集數低於三十集之韓劇，收視率最高之前二齣戲為樣本（以韓國收視率為依據），挑選出《太陽的後裔》，分析其劇本架構，比對韓國與臺灣之收視率，找出受歡迎劇本的成功因素，並訪談觀賞過此齣戲的臺灣觀眾，探究其感受與收視行為，希冀為劇作家與未來有志從事劇本創作者提供建言，期盼為文化創意產業的根基奠定基礎。  

　　邱誌勇的論文〈替身操演：數位表演藝術中的「異體」與「機器／人」〉探討張徐展的「紙人展」系列、在地實驗的「梨園新意・機械操偶計畫──《蕭賀文》實驗表演」，以及黃翊的《黃翊與庫卡》三件系列作品中的「紙紮偶」、「機械偶」與「機器手臂」為例，檢視當代數位藝術中的「異體」與「機器／人」的文化顯意。從本文分析的三件系列作品中可見，偶的物質性身體及其主體性因科技得以被延伸、被挑戰、被重新認識；最終，人類與機器之間無可避免地存在著融合（convergence）的關係。此研究回應一九八○年代以降，藝術創作開始大量融入媒體科技，並發展出一種獨特類型的現象，而且在眾多前衛且具實驗性的創作中，「替身」、「偶」與「機器人」的元素不斷地出現在表演藝術的場域之中。

　　梁文菁的論文〈初論個人史的敘事策略：從《海底深坡》（2008）、《每一件好事》（2014）、《女孩與男孩》（2017）的單人演出談起〉以《海底深坡》（Sea Wall, 2008）、《每一件好事》（Every Brilliant Thing, 2014）、《女孩與男孩》（Girls and Boys, 2018）三部不同的單人演出作品，討論個人史演出的獨特性，並解析上述幾部單人演出作品以男主角或女主角的個人觀點出發，回溯生命中特定的片段，專注呈現主角與不出場的家庭成員之關聯，如何以輕盈的形式深入探究角色之前的關係，以及角色所面對的社會問題。

　　吳承澤的論文〈李漁《閑情偶寄》中的雅俗：性別表演與美學表演的一體性〉重新閱讀李漁的《閑情偶寄》。本文首先認為李漁的雅俗表面上是文化品味的差異，但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觸及到哲學家傅柯理論中所提出的「知識型」（episteme）和「部署」（dispositif）的意義。此外，本文另外一個重點在於從傅柯觀點重新審視李漁所提出的表演理論。〈聲容部〉其實就當代表演研究而言，所意指的就是性別表演（gender performativity），而〈詞曲部〉〈演習部〉談的則是美學表演（aesthetic performance）的問題，前者是一個屬於俗的欲望消費領域，涉及到的是一種性別價值或者身體欲望的滿足，而後者則是一個風雅的藝術符號領域，涉及到的是關於藝術自主性的美感問題，這兩種表演所構成雅俗交纏的現象，則是本文關心的另一個議題。

　　吳怡瑱的論文〈「空間身體」的實踐研究：以《葉千林說故事》（2014）為例探究「表演性」及其空間〉援引費舍爾．李希特（Erika Fischer-Lichte）的「表演性空間」（2004/2008）概念，並連結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空間身體」概念（1974/2008），探討其在博士班期間運用劇場設計的實踐研究方法於集體創作作品《葉千林說故事》，以更深入了解應用於劇場藝術的「表演性」理論。「表演性」可以解釋為演出過程中透過表演者和觀者共同形成的回饋機制而生發出動態闡述作品的特質。該實踐研究總結：回憶無法完全再現的此一事實，促使劇場設計刻意朝向觸發所有表演元素處於某種試圖對焦的尚未準確狀態，因而讓表演性和其空間的多樣可能被充分地搬演出來。

　　楊婉儀的論文〈複象、空與形上學：從阿鐸觀點談劇場意涵〉在西方傳統哲學的太陽中心主義的脈絡下，探問翁托南．阿鐸（Antonin Artaud）如何從影子談劇場與複象。論文探究阿鐸開展出如何的劇場意涵，並認為其所涉及的或許將不只是對於劇場意義的澄清，也同時是對於形上學意義的探問。本論文環繞身體性與聲音探索劇場與「空間」的意義，藉此在新柏拉圖主義的善惡觀之外，呈顯阿鐸思想中的惡與殘酷劇場的意涵，並嘗試凸顯藝術與生命的關係如何與劇場相牽繫。

　　論文集收錄的論文橫跨古今中西，以及當代臺灣，更見西方理論與非西方素材的辯證交織對話，希望本論文集能拋磚引玉，持續推動相關議題的探索，並在當代臺灣知識生產板塊留下深刻痕跡，供往後的學術對話以及研究發展參考。

　　本次會議獲得文化部與中山大學文學院、中山大學研發處的補助，得以順利舉辦，圓滿落幕。論文集出版感謝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以及人文研究中心之贊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