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陽光，不曾離開：密勒日巴本傳

釋迦比丘　達賴喇嘛　丹增嘉措
2023年7月31日於印度拉達克

推薦序

第十七世大寶法王噶瑪巴序

　　若問藏傳佛教中最偉大的上師是哪一位，密勒日巴尊者必定榜上有名。不僅是他的故事千百年來為人們津津樂道，他的行誼也同樣啓發了一代又一代的修行人。無論是他那份至誠的虔敬，還是無怨的苦行，又或是證得佛果的成就等等，無一不是被人們廣為流傳的佳話，也是古往今來堪為無數修行人競相效仿的典範。可以說在藏地無論哪個教派，無論在什麼地方，密勒日巴尊者都是所有人公認的大成就者，也是每一位修行人心目中無可比擬的榜樣。

　　不僅如此，密勒日巴尊者作為噶舉派的傳承祖師，他的教學方式也是頗具一格。比方說，為了能夠更直白、清晰地表達出自己的感想和建議，加之其嗓音天生渾厚悠揚，尊者常常會以吟唱道歌的方式抒發心意、示教利生。也正是因此，在藏地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釋迦摩尼佛有八萬四千種法門，格薩爾王有八萬四千個故事，而密勒日巴有八萬四千首道歌。」所以，密勒日巴尊者當之無愧地被譽為「道歌之王」。而這種種關於尊者和道歌的故事在其行傳中記述得尤為詳盡。

　　提到行傳，這些記錄了往昔高僧大德的行誼、事跡的傳記實乃我們修行道路上最好的指導書。而其中又被奉為經典的，正是密勒日巴尊者的傳記。何出此言？因為在這部傳記裡面，除了載有尊者的生平故事、行誼風骨之外，同時對實修過程中會經歷的各個階段以及會遇到的問題都給予了諸多的闡釋和描述，甚至對如何化解這些難點也都分別加以說明和指引。如此看來，這樣一部行傳對於一位實修者來講，它的意義和重要性想必是不言而喻的。

　　今羅卓仁謙發心重譯此部傳記，在此表示隨喜。願開卷有益，各位有緣閱讀之士都能夠發心勤勉，隨著尊者的腳步福慧圓滿，早日成就。

第十七世噶瑪巴　鄔金欽列多傑
2023年8月28日

譯者序與導讀

　　那道陽光，是密勒日巴、是他的靈魂，也是我們自己內心深處的那道光明，無論表面歷經多少輪迴遷變、多少傷痕累累、多少烏雲陰影，它、他，都不曾離開。

　　「我恭敬頂禮，北方闇冥中，如日耀白雪，大士名聞喜。」──那洛巴

　　「寶貴的噶舉傳承，是那顆高掛我們生命中的智慧太陽，為有緣人照亮真理。」──帕摩竹巴

　　密勒日巴尊者，是藏傳佛教史上名聞遐邇的大師，他的偉大事蹟不但在西藏地區不分教派地廣傳，其名聲一樣遍及了印度、尼泊爾和不丹等地。基本上，只要是藏語文化普及的地區，就沒有人不認識密勒日巴尊者。

　　密勒日巴本名聞喜，是公元十一世紀藏區南方密勒家族的孩子，他幼年時父親早逝，受到家族長輩的欺凌。長大後奉母親的命令，為了報仇而學習咒術殺害他們。最後，他為了懺悔這些罪障，努力修行、即生成佛，而本書就是他的生命之歌。

　　密勒日巴尊者所代表的，是堅毅不拔的生活精神：他一邊是個最為離世的修行者、一邊也是對生命有最深層次熱愛的人，正是因為對自己靈魂的熱愛，恐懼自己即將墮落，才會因此努力修行。他與我們認知中的佛陀或菩薩不同，密勒日巴並不顯得高高在上、也沒有離我們非常遙遠的經典紀錄。相反的，他體現出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在生命中遇到的各種艱難與選擇。

　　更嚴格來說，密勒日巴不僅是一個凡人，甚至比我們每一位讀者都更加悲慘。不但其出身與成長過程中遇到各種困境，更因為在佛法的角度看來，他曾經殺害過三十五人，造下了極大的重罪。同時，在傳記內我們處處可以看到，他並不是一個極度聰慧的人；反之，他是一個堅毅、具有韌性，但是資質稱不上銳利的修行者。我個人更認為，從本書中更不難發現，密勒日巴是個有細膩的生活觀察力、善用譬喻和富有童趣與幽默的人，我想，這樣的性格對應到艱苦的生活，更凸顯他堅忍難比之處。

　　正是因為這些平凡、甚至起步維艱的特質，讓密勒日巴的生命充滿了可歌可泣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密勒日巴的時代所流行的修行方式，與現今我們的想像略有不同。總的來說，整個佛法系統，都是導師釋迦牟尼佛在教導各類弟子們，如何鍛鍊自心的修行系統。從工具層面來看，鍛鍊自心有很多種方式，而從價值上來分類，鍛鍊自心的目標也各有不同。

　　有些人鍛鍊自心的原因是希望此生能夠獲得更好的成就、更加的快樂，就像現在許多西方精英學習正念一般。另外也有一些人，在印度文化的背景之下，他們追求的是來生的超脫，可以趨向更高的意識境界，也就是成為「仙人」或到「禪定天人」的境界。

　　這些鍛鍊自心的目標，不論是短期的、中期的或是長期的，視每個人的情況不同而各有所好。不過，以長遠的目光來看，佛法鼓勵的不僅是表層的內心鍛鍊，更包括針對深層靈魂的鍛鍊。

　　靈魂在佛法中稱為「神識」，指的是最細微的意識狀態，佛法、特別是密宗的修行系統，就是在幫助我們去面對最細微的意識狀態，去認出它、鍛鍊它、昇華它，這也是密勒日巴尊者整部傳記內容之重點，也是尊者的修行核心。

　　讀者不難發現，密勒日巴在本書中，會不停地提到觀念、禪修、生活與結果，這一切的核心、都是圍繞著「認識我們的本來面目」這一主題，也就是最細微的神識（靈魂）所開展。它雖非我們日常感知所能觸及，然而當我們找到它、認識它，它就能夠從我們深層的意識大海中浮現出來。若善加鍛鍊它，我們便能夠掌握自心，並且滿足今生、來世，乃至更高層次的超脫等一切願望。

　　密勒日巴重視的修行價值是「不短視」，若以佛法術語來說就是放下「世間八法」。所謂的不短視，意指我們的生活並不是為了追求當下的苦樂、也不是以應激反應的方式在面對世界與生活，而是有規劃地去選擇自己的人生方向。不論你的人生方向是限於今生、或是相信有來世、甚至是追求更遠大的目標，只要我們的眼光能夠放遠，那麼生活就會產生根本性的質變。

　　密勒日巴所修行的系統，一般稱之為「耳傳」，這是屬於密宗系統中，特別重視實際經驗的一個傳承。如前所述，佛法關注的是對神識的鍛鍊，而耳傳所重視的鍛鍊方式就是氣功。

　　佛法的修行工具，可以分成從心理上來鍛鍊和生理上來鍛鍊這兩種管道，而密宗的獨特觀點，主張最細微的物質與最細微的精神本為一體；所以，我們可以選擇從心理和精神層面，來鍛鍊自己最細微的神識，也可以從生理的氣功層面來鍛鍊自己的神識，兩者殊途同歸。

　　密勒日巴選擇的顯然是後者，原因在於當時山南瑪爾巴從印度傳回來的法教中，此法最為直接也最為祕密、甚至可以說是最為究竟。故，也並非所有人都可以輕易上手。因此，密勒日巴個人的修行，可能與你的想像不一樣：他並不是在山洞裡面一直枯坐，而是花費許多時間在練習氣功。

　　換句話說，如果你回到密勒日巴那個時代，在某個山洞中看到他的話，你可能看到的是一位瘦骨嶙峋、但是不停在練拳的男子。然而，表面上看似在運動，其實他是透過這個方式，去接觸他最內在的神識，來實踐他「不短視」的價值觀。

　　這種氣功鍛鍊，源自印度文化中的 Nath 修行者，他們肯定人的肉身中，自然存在著陽性能量與陰性能量，並且重視將陰性能量徹底喚醒。這個體系將陰性能量被稱為「軍荼利」或「昆達里尼」，流行至今，它的典型後繼者就是哈達瑜伽。所以，密勒日巴所修煉的，是最為祕密與最為古老的哈達瑜伽和昆達里尼瑜伽的原型。

　　當時的西藏文化，受到噶當派開創者仲敦巴的上師阿底峽尊者所影響。他從印度來到西藏弘法後，推廣了重視學理研究和心理鍛鍊的格西（善知識）體系，這個體系重視的是僧侶、學問、研究與心理訓練。

　　從本書中，我們清楚可見，密勒日巴代表的是另一種修行觀，也就是重視實修、並以一般俗人為核心的團體，其明確的身分特徵，就是在鍛鍊氣功之後，從內在燃起了智慧之火，因此不再害怕寒冷。所以，我們會發現儘管密勒日巴一再地在高山上面對狂風暴雪，但從來不曾凍僵。同時，他與他的弟子們都被稱為「日巴」或是「布衣師」，意指這一群修行者因為鍛鍊氣功，所以完全不畏寒冷，只需要用一襲最薄的布蓋在身上即可，這也是其修行有成的典型徵兆。

　　這種修行追求的並不是物理上、生理上的轉變或表現而已，其根本上是為了鍛鍊吾人最細微的神識和最細微的物理結構。這一系修行方式，在佛法體系中被稱為密宗、更具體來說是密宗裡的「無上密」系統。無上密相信，人的肉體中蘊藏了全然覺醒的能量，這個能量並非無形、形而上或抽象的心理狀態，而是有形、可偵測、可感知的物理元素。

　　因此，無上密重視透過掌握與控制這些物理元素，進而得到醒覺與超脫。這也是為什麼無上密的法教，相較於其他的教導，通常更重視非人類的靈體之原因。

　　佛法的世界觀認為，不論是人、天人或是鬼，都是六道輪迴的一種：既然會生，也就會死。所有的鬼神會出生，也會死去，就如同人類一般。傳統佛法的敘事中，時常可見許多鬼神對佛教有一定的信心，同時也會在佛陀說法時聆聽。然而，我們可以想見，一般佛教重視的是心理與形而上的描述，連智識超群的人類都未必能夠全然理解，更何況是其他的生命體？
　
　　不過，正因為無上密的特色在於重視生理鍛鍊，相對來說比較簡單與明確。同時，也因為鬼神們的意識與物質都處在更細微的維度，所以，其對無上密的理解，也就是「控制物理就能控制心理」這一點，更能領會。因此，無上密的文獻中，我們時常會看到許多世間的山神、地神，對無上密的教導心懷敬意，甚至付諸學習，其中的代表族群就是「空行母」。

　　空行母，在梵語中意指掌握異術的女子，這群女子可能是人類、也可能是非人類。這裡所說的「異術」就是「巫術」，但她們掌握的巫術並不全指施咒、煮魔藥之類的技巧，而是鍛鍊身體物理能量的元素。

　　換句話說，空行母們都是修煉無上密教導的女性！如前所述，無上密重視的是喚起內在陰性力量，因此這一群女性所代表的，不但是陰性力量本身，同時也是充分了解自己身為女性的優勢，能夠有效開展出陰性力量的修行人。

　　空行母在無上密的傳承中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一方面來看，她們是每一個無上密修行者的前輩，因為她們在修持無上密的過程中，已經有許多經驗與心得。從另一方面來看，所謂「長姊如母」，她們又像是我們的母親一般，導正我們在修行的道路上有可能出現的各種偏執。

　　從尊者的傳記中我們還可以發現，空行母在噶舉傳承的發展中扮演極度重要的角色，她們在瑪爾巴對弟子的擇選、或是密勒日巴對弟子的擇選的過程，都有高度的介入。

　　正是因為無上密的教法，重視物理訓練勝過心理訓練，因此其所能展現出的物理超能是顯而易見的。而這樣的物理超能，能夠折服相對古樸、野蠻的種族，不論是人類或者是非人類。因為它比文謅謅的文字或形而上的理想，更具有直觀上的震懾力。因此，許多地神、山神、空行母折服於密勒日巴的事蹟，也是來自於此。

　　簡而言之，重視生理勝於心理，是密宗、是無上密、是耳傳、是密勒日巴的修行風格與生活風格，這種生活觀念，呈現的是直接、果斷、乾脆、實際與有效，不是形而上的討論與辯證，是實際的「生活選擇」，而這些選擇的結果，也在直觀上清楚可見。

　　我想，這也就是密勒日巴的教導感人之處。

　　本書的翻譯，是基於二○二二年，我擔任台灣國際藏傳法脈總會第六屆理事長，覲見尊者 達賴喇嘛時曾詢問尊者，我們這些弘法者、在華人世界向一般人推廣佛法時，應該重視何種書籍？特別是面對並沒有時間大量閱讀、深入經論的一般人時，應該分享什麼樣的佛教觀點？

　　當時尊者公開回答，密勒日巴尊者的歌傳能對人產生很大的啟發。我也因此詢問了我的上師　大寶法王，有關密勒日巴尊者歌傳各種版本的資訊。法王則指出，第三世大寶法王所彙整的《黑庫傳》，是密勒日巴尊者傳當中最完整的版本。

　　如今，不論在藏地、西方或是東方，一般流行的密勒日巴尊者傳，是以密勒日巴為第一人稱所撰寫的傳記，並且另外附上了所謂的十萬歌集，其中「傳」與「歌」是分開來的。這其實是十六世紀的藏族詩人「西藏瘋行者（藏文：藏雍黑魯嘎）」的傑作。因為他本人非常喜愛密勒日巴，同時也是噶舉派的修行者，所以他改寫密勒日巴尊者傳，從尊者的第一人稱視角來撰寫整個故事。

　　當然，這樣的內容並不符合歷史事實。不過，正是因為他的著作成為主流，因此現在華人地區所流行的所有譯本，都是張澄基教授於一九七零年代，以西藏瘋行者的版本所翻譯而成。華人世界此後所流行的密勒日巴尊者傳，都是以張澄基教授譯本為底本，所進行的各種創作。

　　然而，西藏瘋行者的版本與原始版本有一定程度的差異。如同我的上師大寶法王所說，目前公認最完整、最廣博，以及最原始的密勒日巴尊者傳記，是第三世大寶法王的《黑庫傳》。

　　關於《黑庫傳》與第三世大寶法王的關係，歷史上眾說紛紜。一般認為，密勒日巴尊者晚年即將離世前，他的重要弟子昂仁菩提王曾帶領著十二位布衣弟子，一同將密勒日巴尊者四處弘法、宣說、教導的故事收集起來，將它整理成密勒日巴尊者歌傳的基礎原型，並且經過密勒日巴尊者親自過目、確認無誤後，流傳下來。

　　這個版本的歌傳，後來由密勒日巴尊者的大弟子惹瓊巴帶到羅堆，而密勒日巴的徒孫一代的噶舉派大師當中，第一世大寶法王是唯一曾經見過惹瓊巴的人：他曾親自到訪羅堆，從惹瓊巴那裡聽聞了密勒日巴尊者歌傳，並將它抄錄下來帶回楚布寺。從那之後，這個版本的歌傳就在前幾代大寶法王與其法子之中獨傳，也就是每個人只傳授給一個人，一脈相傳。

　　直到第三世大寶法王的時代，他看到這個版本的完整性，並且對照了其他一百零八個關於密勒日巴尊者傳記的紀錄，然後彙整為《黑庫傳》，收藏到他在「工波澤拉崗」的黑庫之中。最後，才由第六世大寶法王將其內容廣傳於世。正因為如此，故我們在內文中不難發現許多被封印的文字，也就是彙編者或抄錄者極度強調「不應普傳」的文字。不過，這是囿於當時的時代背景，如今的時空背景已然不同。

　　所以，此次是以最完整的《黑庫傳》作為底本來進行翻譯，本版忠於原始的「歌傳一體」的形式，也符合昂仁菩提王由第三人稱來描述尊者生平故事的筆觸。

　　全傳原文共有二十餘萬字，經過我向上師　大寶法王請示後，選擇以長行的方式譯出，並且只隱蔽其中一處與無上密隱密細節有關的兩首歌曲，除此之外的所有內容都完整譯出。

　　另外，我們在本書的目錄、章節與小章的配置上，盡量忠實於原文的呈現。不過，各個小章的名字我都進行過一定的調整：藏文本以西藏古樸傳統的方式呈現，所以出現的是密勒日巴與各地的地名，比如「密勒日巴在曲嘎」、「密勒日巴在阿里」，而我則將其調整為密勒日巴與特定對象的互動方式，比如「密勒日巴與巴達朋」、「密勒日巴與來賽朋」。

　　再者，此版本內文的地名，基本上都經過考證，盡量符合所在位置現今的地名，也就是我們在網際網路的世界地圖上可看到的名字，這是為了便於未來我們進行更多的研究與更多的分享。

　　從今年三月開始、到五月底為止，我能夠在三個月內完成這個版本的翻譯，全然是上師　大寶法王的加持，以及傳承的祝福，特別是家徒汪靜玉捨命協助初校二校的善緣成就。我也真誠地希望透過此版本的出版，能夠如尊者達賴喇嘛所說，普及到更多人的生活中。同時，也誠摯地祝福我的上師　大寶法王，三十八歲誕辰愉快。

　　密勒日巴的故事，並不是一個偉大修行者的故事，而是一個經歷過生活百般艱困後，仍然熱愛人生、熱愛自己的本來面目、珍惜自己天生禮物的故事，更是我們在面對生活時、面對孰重孰輕時、面對人生選擇時的一個指南與導引。

　　不論是他善用譬喻的童真，或是重視遠見、厭惡短視的生活態度，都值得我們再再地深入品味，並且從中看到對自己生命的啟發，發現那道陽光、不曾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