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坐看雲起時
楊昌年(臺師大國文系退休教授)
婉雲的創作,其詩、文均佳。最難得的是她的勤力持續是為諸生之冠,這一特點使我驚佩。天道酬勤,她的創作日漸豐美可觀。如今散文新作《鱟的啟示錄》出版,正是她的勤力、情懷與金門的結合,樂為推介。
一、勤持第一
民國六十二年我由台中靜宜學院返回師大,婉雲是我第二年教到的學生;其後與耕莘青年寫作會結緣,她是我最得力的臂助;與我相似的她亦是教學、研究、創作三途並進的全方位。其人性格熱誠積極,早年致力於兒童文學,其後開展至中、西文學比較,歷年獲獎無數,研究與創作的出版已有十多種。迨至耕莘開授各種文學研究班、創作研習班,她從策劃、聯絡到參與皆無缺席,無役不從。最難得的是有一陣子她的健康不佳,仍然抱病參與。直到她去淡江讀博士班,我又是她的論文指導教授,論文《台灣詩人的囚與逃──以商禽、蘇紹連、唐捐為例》完成之後由爾雅出版,我曾撰〈九仞之成〉為評序,表揚她最重的價值二項,一是她融合中西理論的紮實新穎;二是她勤力終成的驚人(她是一位異數,是我所指導近百位研究生中少見的自制、勤力的魁首)。這一路行來荏苒四十餘年。她是耕莘眾多青青子衿中與我淵源最深、最親近的一位。
使我激賞處是她的勤持之力,一如我園中的花木永遠向上、向陽,每一次的目標奔馳無不竭盡全力,甚至於帶病力疾從公。
眾多騏驥中勤力堅持的冠軍非她莫屬,使我敬佩,真想叫她站在師大校訓「誠、正、勤、樸」榜下第三格,昭告學弟學妹們,標的、榜樣在此,照著做吧!
二、經歷之憶
二十五篇散文都是她事先經歷的追憶,指向不一。
最使我激賞的是看起來非屬刻意而為,而似是信手撿來的「狀物」二篇。全書的冠軍首選篇目非〈鱟的啟示錄〉一文莫屬,屬於「名物」題材的敘介,那是「捉孤鱟衰到老,捉鱟公衰三冬」令人欽敬的「夫妻魚」。天地不全,人生自無十全,我們得向異類學習之處儘多。時當一男一女的婚姻制度行將停廢之際(甚至可以預言二十一世紀婚姻制度行將成為歷史陳跡),此篇的價值旨在促進反省;否定傳統制度最大誘因在爭取無限自由,但人類的行為一般都是利弊互見。這種改變必然造成人口的銳減,甚至滅絕,那可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改變不見得就是好,然則今後我們究應何去何從?唉!已知不好要有所決斷,但又知不能沒有決斷。就時下的現況,看來令人擔心。那風尚的影響看來已一定是弊多於利的了。
〈尋找大冠鷲〉一篇中,因大冠鷲啟示了認知視野,引起作者的生命動力。「夢想自己能貼在鷹鷲翅膀下,隨著牠在天際遨翔,看牠以怎樣的銳眼,逡巡這片山野?每片土地都充滿了活力和滄桑。」是啊!人生動力有強有弱,若不能激發,豈非虛耗一生?而動力之凝,由於鷹鷲飛揚萬里的經歷滄桑,我們又何能不去踪跡其中?
記人篇章有〈從傳令兵到詩人──辛鬱〉記已逝詩人,其人詩作常以長句形成氣勢,我曾列入教材,如〈原野麼〉:「你就是我學習所及的那空氣中佈施著野性的芬芳的原野麼?你就是日日作我的衣夜夜作我的被衾的那披沐著許多生靈撫孕著許多生靈的原野麼?」惜乎作者對辛鬱的藝術介紹不多,倒是傳達了詩人對現實處境的失望、憤怒。
篇章中屬於自述的不多,已知婉雲帶病為之一掬同情。知她求醫歷程,那段日子竟是「站著吃飯,跪著看書,躺著刷牙」生不如死的病痛醫之不去,終至於熬到雲破月來,獲致到「生命每個階段皆在思索能否再『進一步』,經過一波三折,經過高坡險阻,益發見到美麗事物。生命真正的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經走過,看遍各式或各樣的風景。」這就是可喜、可貴的人生「自得」了!好樣的,婉雲!為妳喝采!
三十八年以後,成年人來台的是外省第一代,在台出生的是外省第二代。我是在十七歲來台,不屬於第二類,似應是「一.五代」。婉雲是第二代,自然身濡到上一代的辛酸流離:留在大陸的遭逢到文革(五十五年─六十五年,延至六十七年)十二年的清算鬥爭人禍慘毒;來台的雖由遷徒逐漸安定,但經過「四小龍之首」的褪色,政黨惡鬥,民生凋零,抑鬱無奈,也還不過是一個苦悶了得。
〈氣味〉自敘性高,由味覺延伸到親情,老兵來台,村民滄桑,迄至辭世。末段傳神之筆:「真要收集,應收集什麼呢?父親的枕頭味?衣服味、皮膚味、髮味?還是那些絲絲扣住每隻味蕾的食物味?」「收集」的溫習、補償常在人去之後,雖然是人之常情,但畢竟總是長逝不返,又何能解?
〈夢夢相疊〉形式新力,以信函表族群的悲苦,血緣互動的祖、母、女三代連心,慘絕至極、夢境鮮活,引領悲憫。
〈記憶的總合:刀疤們的故事〉敘老兵和台妹的結合,我以為大可不必測度此篇是為自敘;它的屬類仍是大時代動亂流離悲苦的反芻,是借喻。這一篇的結尾很好,感性淋漓:「海邊榮民一一回『老家』了,如果我收集刀疤們的故事,是不是我心中就有一個小小牌位,供奉他們,收納他們對海的記憶。爸爸!海一定是鹹、苦、酸、澀,集記憶的總合;您,在我心中,也是。」時日不遠,讀者們當還能體會到那種悲苦的往昔吧!
〈媽在金門、姊在衡陽〉敘寫貧富懸殊,也是結尾感人:「藕斷絲連的血緣、千辛萬苦尋到的血緣,上蒼為何又在刀口上舔血?五十歲充滿了悲歡離合,我眼中滿是飄泊的蓬草,在秋風中搖晃。」是啊!那年代的我們,如蓬草,長在動亂的時局裡流離。
三、坐看雲起時
婉雲從事寫作,自兒童文學、論評、新詩、報導文學,進至於散文,自是「坐看雲起時」,常行、應行的新向,新篇出版,貴在她篇章終尾非常精彩,已是大將風範,可喜!
散文的要素不外情、理、事。我以為情與理儘可晦隱(超過即是濫情、說教),但「事件」必應充實著力。此外,文章表現無非是文字的排列組合,散文對修辭的要求猶在小說之上,應講求。希望婉雲能秉持她一貫的動力,更上層樓。是為序!
二○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筆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