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我在這裡只感到孤獨
我在這裡感到孤獨……
孤獨
──月犬(Moondog)
我以為了解孤獨,但其實我對孤獨的認知幾乎都錯了。我以為男人比女人更容易感到孤獨,而孤獨的人比不孤獨的人更容易遭到孤立。我以為獨居者的人數大幅增加,會讓感到孤獨的人數也明顯提升。我以為社群媒體取代一般社交活動之後,會讓人更加孤獨。孤獨雖然是一種主觀現象,但我認為了解孤獨最好的方式是從整個社會環境入手,而不是個人性格。我相信斯堪地那維亞國家的居民更加孤獨,而且程度還會愈來愈嚴重。不僅如此,我認為這種愈來愈孤獨的現象與晚近的現代個人主義有關,我也相信個人主義社會比集體社會更令人感到孤獨。
在我處理的主題中,像孤獨這樣完全推翻我的假設的還是第一次。我對孤獨抱持的成見,其實在社會上相當常見。事實上,這些想法完全是大眾媒體灌輸給我們的刻板印象,例如最常見的「孤獨流行病」(loneliness epidemic)一詞:就在我寫作的當下,我在Google上搜尋「loneliness epidemic」,居然出現將近四十萬則資料。然而在談到孤獨問題時,這些假設營造出來的孤獨形象,卻嚴重地誤導了我們。其實,除了大眾媒體,我們幾乎很難在別的地方找到「孤獨流行病」的說法,特別是在這幾年,「孤獨」這個詞彙開始在大眾媒體頻繁出現。孤獨受到愈來愈多的關注,卻不表示孤獨的現象愈來愈普遍。
儘管如此,有個假設確實有幾分道理:對於受孤獨影響的人來說,孤獨可能是一個嚴重問題。對許多人來說,孤獨嚴重破壞他們的生活品質,更別說對他們的身心健康的損害。孤獨也是個令人難以啟齒的主題,因為它令人感到羞恥。然而與此同時,我們生命中最好的時刻卻往往來自於我們獨自一人的時候。這種時候我們稱之為獨處(Solitude)。獨處可以讓我們重新檢視自己,以及自己與整個世界的關係。在本書中,我將試圖挖掘孤獨究竟是什麼,孤獨影響了誰,為什麼人會產生孤獨的感受,孤獨為什麼揮之不去,又為什麼消失無蹤,以及個人與社會如何面對孤獨。
一般的人類現象
孤獨的情感不需要我來描述,每個人從小就知道孤獨是什麼,從你發現別人都有玩伴,只有你沒有的那一天開始;在派對上,你一個人也不認識,身旁的人全忙著交談,沒有時間理你;晚上,你躺在你的女朋友或男朋友身旁,卻心知兩人的關係已經結束;你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公寓裡,你的另一半已經收拾東西頭也不回地離開,這些都會讓你知道孤獨是什麼。
追求愛情總是需要代價,孤獨就是其中之一。你在意的人或你愛的人不在身邊,也許是前往遠方,也許是移情別戀,這都會讓你感到孤獨。當然,為了避免傷害,你可以拒絕與人建立親密關係,但這麼做的代價就是產生更強烈的孤獨感。
孤獨將你與他人分開,這個過程其實蘊含著某種意義,而從這層意義來看,孤獨也將你與你自己的某個重要部分分開,這個重要部分只有當你與他人建立親密關係時才會存在與發展。斯湯達爾(Stendhal)寫道:「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在獨處時取得,性格除外。」然而,獨處無法取得的事物不只是性格而已。基本上,你不可能孤立於人群之外而還能成為一個人。你與他人的連繫,你與他人的來往經驗,將形塑出你特有的人性。C‧S‧路易斯(C. S. Lewis)寫道:「從我們有完整的意識以來,我們便感受到孤獨。我們在身體上、情感上、思想上需要他人;如果我們想了解這個世界,甚至了解自己,我們少不了他人。」不過,我們還必須更往前一步:我們也需要別人需要我們。
你可能在群眾中或在家裡感到孤獨,也可能在大自然中或在空無一人的教堂裡感到孤獨。無數的歌曲提到孤獨,但沒有任何一首能比〈一切都是孤獨〉(All is Loneliness)的反覆不斷與令人喘不過氣的憂鬱更能捕捉到孤獨的本質。這首歌的原作者是眼盲與無家可歸的紐約藝術家月犬(Moondog, 1916-1999)。他坐在曼哈頓(Manhattan)的街角,在世界上人口數一數二稠密的市中心寫下這首歌。如格奧爾格‧齊美爾(Georg Simmel)在他的論文〈大都會與心靈生活〉(The Metropolis and Mental Life)說的,很少有地方像大都會一樣讓人感到如此孤獨。齊美爾強調,孤獨不表示缺乏社群,而是社群的理想無法得到實現。如果我們不是社會的動物,孤獨就不可能存在。正因為我們是社會的動物,我們才會覺得身處於社會空間卻無法與任何人建立親密關係會讓人感到如此孤獨。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早在一八三○年代研究美國民主時就提出相同的論點。托克維爾在一封信裡提到,獨自待在沙漠裡,反而比在人群中獨自一人好受。《紐約客》(New Yorker)在二○○四年的一則漫畫充分描繪出大城市陰暗的一面,畫中顯示一名街頭小販掛了一個告示,上面寫著:「眼神接觸,一美元。」孤獨當然存在於大城市,但不是在大城市裡才找得到孤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孤獨,在大城市裡不一定比在小鎮或鄉村地區更容易感到孤獨。
有些時候,人們特別容易感到孤獨。一個從未感到孤獨的人,可能有情感缺乏或情感缺陷的問題。理由很簡單。人從小就需要與他人建立連結,但人終其一生,這種建立連結的需要並不是每次都能獲得滿足。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坦承,在針對這個主題進行問卷調查時,絕大多數的受訪者都表示他們「從未」感到孤獨。我對此的解釋是:在一般情況下,人們並不會感到孤獨,但他們肯定知道孤獨的感覺是什麼,而這種孤獨感在他們的一生中隨時都有可能出現。
事實上,許多人認為我們今日正身處於「孤獨的年代」,我們實際上正面臨「孤獨流行病」的肆虐。然而,我們也沒有理由相信孤獨在今日比過去更為盛行。其實,已經有流行病學研究提供了一定基礎,讓我們能針對過去幾十年來的孤獨趨勢進行評估,而評估的結果大致顯示今日的人們並不會比過去更為孤獨。此外,如果我們從觀念史的領域進行考察,我們會發現孤獨的概念不同於「厭煩」(boredom)的概念。厭煩的概念在特定的時間點出現,然後迅速傳播成為一種普遍概念,但孤獨卻非如此。孤獨的概念從《舊約》時代就已經出現,之後持續發展,至今產生了各式各樣的孤獨面向。某些時代對孤獨的討論特別熱絡,例如啟蒙運動與浪漫主義時代。但與「厭煩」不同的是,孤獨往往與這些時代出現的社會變遷有著直接而緊密的關係,因為孤獨的存在源遠流長,從上古時代至今,孤獨一直是一種普遍的人類情感。近三十年來與孤獨有關的研究如雨後春筍般大量出現,人們日益關注孤獨問題或許讓我們有理由相信人們的孤獨感愈來愈強烈,但我們依然需要根據來證明這一點。
此外,當我在這本書裡對於孤獨與非孤獨進行區別時,這兩個彼此對立的觀念很可能讓讀者產生一種印象,以為每個人的感覺都是一致的,因此可以截然劃分成各種類型,而各種類型之間有著清楚分明的界線。但實際上我們談的是一種連續的概念。當我針對孤獨提出一般陳述時,請讀者務必牢記,孤獨有著各式各樣的成因,孤獨的經驗也有著各種不同的內容。一個霸凌受害者的情感經驗主要來自於外部因素;而一個平日身邊總是圍繞著朋友與圓滿家庭的人如果經常覺得孤獨,那麼原因可能來自這個人的內在情感與認知傾向,或是源自於情感與認知的養成過程。一般的陳述如「孤獨的人總是傾向於x」,句中的x指認知、情感或行為特質,這種說法放大強調了「孤獨的人」特別普遍的特徵,但每個孤獨的人都存在不小的差異,不一定每個孤獨的人都會表現出特別普遍的特徵。因此更好的做法應該是做出更細緻的區別,例如我們可以說x特徵在a類型的孤獨的人當中特別普遍,卻不會出現在b類型的孤獨的人身上。然而目前我們在這方面還未累積足夠的研究,因此尚未產生有意義的結果。
一般來說,人們總認為與其他人一起共度一段時光,會比自己一個人更令人感到滿足,然而有的時候也因人而異。獨自一個人,本質上既不能說是正面的,也不能說是負面的。一切要看你單獨的方式。獨自一個人──我是單獨的,但我也擁有完整的自己──可以享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最好時刻,但也必須面對自己的最壞時刻。E‧M‧蕭沆(E. M Cioran)在描述單獨的正面之處時寫道:「此刻,我獨自一人。我還有什麼可追求的?此刻的我是最幸福的時候。是的,在一片靜默中,我聆聽獨處的自己不斷延伸擴展。」另一方面,沙特(Sartre)的《嘔吐》(Nausea)則描述了單獨最負面的部分,他寫道:
「我對獨處如此恐懼,以至於起了自殺的念頭。唯一能讓我打消主意的是,一旦我想到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在乎我的死亡,那麼死去的我將比活著的我更加單獨。」
沙特的主人翁羅岡丹(Roquentin)說出如此絕望的話,但並非只有他是如此。馬克‧吐溫(Mark Twain)筆下的哈克貝克‧費恩(Huckleberry Finn)與J‧D‧沙林傑(J. D. Salinger)的霍爾頓‧考爾菲德(Holden Caulfield)以及其他無數的小說主角都曾抱怨他們實在孤獨地想死。然而,有些人雖然也感受到孤獨隱含的痛苦,卻相信這種經驗是個人成長的必要條件。這是為什麼萊納‧瑪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會如此寫道:「熱愛你的獨處,而且要忍受獨處帶給你的痛苦,因為它能讓你寫出動聽的悲歌。」
人生充滿變數,沒有人能保證自己在人際關係上的各種需求都能獲得滿足。有些人很少感到孤獨;有些人幾乎從未感到孤獨;有些人則絕大多數時候都感到孤獨。孤獨可能出現在日常生活中,也可能出現在嚴重的生命危機中。我們都知道孤獨的感受,但我們經歷孤獨的方式卻不盡相同。極少數人會因為孤獨而產生長期的嚴重問題。但有些人確實會在各種不同的處境中感到孤獨,而且頻繁到甚至可以視為長期性的。周期性的孤獨雖然也會令人感到不適或痛苦,但這種孤獨是可排遣的,長期性的孤獨卻可能損害一個人的完整存在。
在電影世界裡,有一個長期孤獨的例子,他就是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的主角崔維斯‧比克爾(Travis Bickle)。比克爾說:「從我出生到現在,孤獨一直跟著我,到哪兒都不放過。在酒吧裡,在車裡,在人行道上,在商店裡,每個地方,我無處可逃。我是上帝的孤獨者。」(順帶一提,最後一句話出自湯瑪斯‧伍爾夫[Thomas Wolfe]著名的隨筆標題,由編劇保羅‧許瑞德[Paul Schrader]加以援用。)從這個脈絡來看,值得一提的是,亞當的孤獨是上帝創造時首次感到不滿意的事物:「神說,『那人獨居不好。』」這個主題經常出現在《聖經》裡。在《詩篇》中,大衛抱怨沒有人眷顧他;《傳道書》強調孤獨的人生活較為辛苦。而除了十字架上的基督,幾乎不會有人比約伯(Job)更為孤獨。
我們每個人天生都帶有表裡不一或敵對的傾向,我們親近人群,因為我們需要人群;我們遠離人群,因為我們需要與人保持距離,我們想獨自一人。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提出「非社會的社會性」(unsocial sociability),相當準確地描述了這種傾向。兩個對立的極端都包含了孤獨,差別在於一個極端對於孤獨的體驗是負面的,另一個極端則是正面的。這種二元性也出現在各種對孤獨的描述上,而這些描述也都呈現出鮮明的負面或正面特質。一個現象可以產生兩種彼此衝突的描述,確實是一件奇怪的事。在拜倫勳爵(Lord Byron)的《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中,獨處是「我們最不單獨」的狀態。約翰‧米爾頓(John Milton)在《失樂園》(Paradise Lost)裡寫道,「獨處有時是最好的社會。」相反地,安布羅斯‧比爾斯(Ambrose Bierce)的《魔鬼辭典》(Devil’s Dictionary)則把「獨自一人」定義為:「與糟糕的人為伍。」塞繆爾‧巴特勒(Samuel Butler)把憂鬱形容成一個人踏進這個世界上最糟糕的社會:他自己。這幾個作家明明講的不是同一件事,卻使用相同的表達方式。
英語區別了「孤獨」(loneliness)與「獨處」(solitude)。在較早的時期,這兩個詞其實可以彼此互換,然而最終在意義上還是形成清楚的區別:孤獨更常表示負面的情感狀態,而獨處則用來表示正面的情感狀態。不過還是有例外,在艾靈頓公爵(Duke Ellington)悲傷的爵士標準曲〈獨處〉(Solitude)中,歌唱者沉溺在已經遠去的愛人的記憶裡,他感到如此絕望,甚至擔心自己快陷入瘋狂。在心理學與社會學研究中,孤獨受到的關注遠超過獨處,但在哲學領域則比較沒有那麼片面。
人可能不會察覺到自己遭到疏遠,但不太可能不知道自己感到孤獨,因為根據定義,孤獨感指因為缺乏人際關係而產生的不適或痛苦。渴望是孤獨的必要成分。渴望意謂著希望泯除自己與自己在意的人之間的身體或心靈的距離。渴望指希望好久不見的家人或朋友,離家的孩子、缺席的父母、分手的男女朋友能夠出現在自己面前。渴望也意謂著希望與眼前的人拉近距離,例如在婚姻中漸行漸遠的兩個人。渴望也可能是不特定的,只是單純想跟某人親近,卻不知道這個人會是誰。渴望本身就是痛苦的,少了渴望,人可能獨自一人,但卻不孤獨。事實上,有些人因為缺少這種渴望而被診斷為「喪失社交樂趣」(socially anhedonic)。一般來說,這些人並不渴望與社會接觸,他們與產生社交焦慮的人不同,後者對於社會領域的態度更為曖昧,他們一方面渴望社會接觸,另一方面又害怕社會接觸。喪失社交樂趣的人幾乎或完全不需要社會接觸,因此不會感到孤獨。
如前所述,孤獨是一種情感回應,一個人想與其他人產生連結,卻無法得到滿足,在這種情況下,就會產生孤獨感。我們必須記住,孤獨是一種「情感」,人們經常把孤獨與其他「現象」混為一談,特別是單獨。獨自一人與感到孤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現象。兩者在邏輯與經驗上是彼此獨立的。我們可以把孤獨描述成社會退縮:一種令人不適的感受,使我們察覺到自己在人際關係上的需求未能得到滿足。我們也可以把孤獨描述成社交痛苦。事實上,社交痛苦的感受也與身體的痛苦有關,兩者都遵循相同的神經傳導路徑。與身體的痛苦一樣,社交的痛苦使人想把痛苦的來源去除,也就是社會領域。我們也發現,有幾個性格特徵與孤獨高度相關,而這些性格特徵又會使人更難與他人建立親密關係。因此,孤獨具有一種自我加強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