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一把刺破冰封內心的文學小刀
◎耿一偉
如果讀者迅速翻閱一下這本書,會發現編者所收錄的格言或短篇,有不少是落在一九一七年——因為在這一年的九月,卡夫卡確認染上了肺結核,這也促使他在年底決定解除剛在七月與菲莉絲的第二次婚約。在短暫時間內經歷如此大的人生變故,讓卡夫卡開始致力於具有箴言風格的短篇寫作,並記錄在所謂的「八開筆記本」上。
八開筆記本是卡夫卡好友馬克斯布羅德(Max Brod)在卡夫卡遺物中所發現的八本藍色封面的創作札記,寫作時間大概是落在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到一九一八年五月之間。讀者若有機會去布拉格旅遊,通常會去城堡的黃金巷參觀卡夫卡小屋。其實,卡夫卡並沒有住在這裡,這是卡夫卡的妹妹奧特拉為了讓他可以專心寫作而租的工作室。卡夫卡從一九一六年十一月起,開始在下班之後獨自到這個小屋裡寫作,約待到八、九點後才返回住所,直到一九一七年四月底——黃金巷小屋開啟了卡夫卡八開筆記本的書寫。
八開筆記本中比較著名的幾個短篇,都收錄在他生前出版的《鄉村醫生》(1919)短篇小說集裡,包括〈鄉村醫生〉、〈給科學院的報告〉、〈兄弟謀殺〉與〈在法的門前〉等。讀者會發現,本書編者所挑選的段落,大多是出自八開筆記本,另外則挑自一些書信與日記,而沒有挑選如《蛻變》、《審判》或《城堡》中的句子。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在這些片斷的私人寫作中,展現了卡夫卡特有的寫作風格與私人情感。
即使大家都對《蛻變》等卡夫卡的小說耳熟能詳,但卡夫卡的短篇,其實和長篇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在他的短篇中,會有很多小動物出現,而在像《美國》(又稱《失蹤者》)、《審判》與《城堡》這些長篇小說中,則更多是低著頭的人物。尤其本書還取材自他與菲莉絲、米蓮娜等人的情書,這樣的情書寫作通常會讓一位男性在女性面前刻意去塑造另一種形象,而有別於日記與小說中的自我剖析。
卡夫卡曾在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六號的日記中提到:「隱喻是使我對文學感到絕望的原因。」法國文學評論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則認為,卡夫卡的寫作技巧是一種影射。影射跟隱喻不一樣,隱喻是把新的意義加在舊的對象上,那是一種固定關係——我說你像玫瑰般嬌艷,玫瑰的形象附著在你之上。但卡夫卡的格言寫作有一種矛盾性,開啟了各種解讀的有效性。羅蘭巴特說:「影射是一種純粹的意指技巧,它實際上使整個世界都參與進來。」影射是一種論斷,影射指引你去發現新的事實。當卡夫卡寫下「惡是善的星空」時,他並不是在隱喻,因為隱喻是建立在相似性之上,但我們無法在此發現相似性,他反而是做了一個新的論斷,這個論斷需要我們去發現,而且句子本身往往充滿矛盾性,讓我們感到既新鮮又困惑,比如「宗教跟人一樣都會迷失自己。」
這種充滿矛盾的寫作風格是卡夫卡的文學特色。法國卡夫卡專家瑪爾特・羅貝爾(Marthe Robert)認為,卡夫卡是透過一種「是的,但是……」的寫作模式,來調節他的文學與世界的關係。卡夫卡說:「相信會有進步,不代表相信進步真的發生過。所以這是不能相信的。」我把這句話詳解如下——你可以相信會有進步這件事,但是進步不一定真的就會存在,所以這種相信不值得認真去對待。但我的解釋缺少了玩味的空間,將影射的曖昧空間給破除了,解消了讀者用自己經驗去開啟這句格言的可能性。
早在一九三七年,馬克斯・布羅德就曾將八開筆記本的第三冊與第四冊(稱為「G」本與「H」本)中的一些片段與格言集結起來,以《對罪惡、苦難、希望和真正道路的思考》(Betrachtungen Über Sünde, Leid, Hoffnung und den wahren Weg)為名,收在當時出版的卡夫卡全集第六冊。我在大學時所買到由張伯權翻譯的《卡夫卡的寓言與格言》(自華,1987),就收錄了這部箴言錄,但《卡夫卡的寓言與格言》最早可推溯到一九七五年新竹的楓城出版社。到了九〇年代末期,書市上已經見不到《卡夫卡的寓言與格言》這本小書了。二〇〇三年,麥田出版社出版了由我所編選的《卡夫卡的寓言與格言》,又把《對罪惡、苦難、希望和真正道路的思考》收錄進來。這大概就是本書出現之前,卡夫卡箴言錄在台灣的出版概況了。
本書編者彼得・霍夫勒(Peter Höfle)是德國當代知名的卡夫卡專家,也是德國出版界龍頭蘇爾坎普出版社(Suhrkamp Verlag)的編輯。他近年為蘇爾坎普編選了《卡夫卡讀本》(2008)與《給父親的信》評注版(2008)等,都大獲好評。各位手上這本書最大的優點,不但在於它把《卡夫卡的寓言與格言》與《卡夫卡三重協奏曲》綜合起來(尤其收錄在後者的〈給父親的信〉),更是一本全面性針對卡夫卡的寫作與人生的精選集。在本書中讀者會遇到另一個卡夫卡,那個將寫作視為祈禱的卡夫卡,而非《城堡》或《審判》中被體制操弄的K。
在二十世紀,卡夫卡的名聲,主要和存在主義及冷戰氛圍結合在一起。一方面從個人角度,他的作品論及個人對生命的迷惘與存在感受,如《蛻變》;另一方面從時代精神,他是小說《城堡》與《審判》又精確地描述了冷戰之前共產體制底下的荒謬生活狀態。但我最近關心的,是在冷戰已遠、存在消散在手指滑動螢幕動作當中的二十一世紀,卡夫卡是否能引發新的時代共鳴?而我在本書中發現了新的影射。
「我人生中所有的不幸──我沒有要抱怨,我只是把它當作一種一般性的教訓來看──來自於,這麼說吧,信件或寫信的可能性……」卡夫卡如此強調著。聽來是不是有些耳熟能詳?當代人不是就將生活中大多數的時間,都放在寫信上面嗎?只是當代人寫信不是用過去的紙本郵件,而是各種電子郵件、社交軟體、即時通訊App。當代人對於寫信與回信的熱烈心情,彷彿吸血鬼需要鮮血一般,無時不刻掛念著對方是否回信,這跟卡夫卡等待回信的心情是很像的。最關鍵的,不是信件的內容,而是寫信與收信的動作——當代人隨時上網看信與回信,不是因為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需要溝通,而是這個動作本身就是目的。在同一封信件的最後,卡夫卡論道:「寫信其實是:將自己暴露在飢腸轆轆的鬼影前。用字寫下的親吻無法到達它該去的地方,只會被那些鬼影在中途攔截並吃掉。豐富的食物讓這些鬼影不斷的巨幅增加……人類繼信件後,又發明了電報、電話、無線電報。那些鬼影子未來依舊餓不著,但我們卻會逝去。」
如果透過當代電子媒介的書寫,成為主流的寫作模式,那我不得不說,本書所呈現出來的那個擅長短篇與格言的卡夫卡,其寫作風格正好預示了當代人每天所面對的微型自傳寫作。卡夫卡簡直就是我們的化身:「我一從辦公室裡解脫出來,就立刻想去從事我渴望的自傳書寫……此結果連我身旁的每個人都能了解和感受到。」我們在臉書上寫下短短的句子,就像卡夫卡在八開筆記本上所做的事情是一樣的——而且卡夫卡也有貼圖,只是那些圖是他自己畫的(讀者可參閱商周於二〇一四年出版的《曾經,有個偉大的素描畫家:卡夫卡和他的41幅塗鴉》)。
但我們與卡夫卡的差別,是他一輩子都很嚴肅地對待這種自傳寫作,他所有的人生問題,不論是家庭、婚姻還是身體,都是他為寫作所付出的代價。什麼叫做嚴肅寫作?我覺得卡夫卡下面這兩段話做了最好的回答。首先是他認為:「一本書必須像一把斧頭能擊破我們心中那片冰封的海」,既然一本書是透過一句句文字的寫作累積,那麼格言與短篇寫作對卡夫卡來說,勢必也像打造一把能刺出一個洞的銳利小刀,需要苦心琢磨。
關於如何琢磨,最後還是得依賴大量閱讀:「魏爾什(Weltsch)帶了些有關歌德的書給我,這些書激起了我一股混亂且無處發揮的澎湃情緒。計畫要寫篇名為《歌德不同凡響的人物》(Goethes entsetzliches Wesen)的文章。」一位偉大的作家只能被另一位偉大的作家所激勵。
對卡夫卡而言,寫作是一種祈禱,而且是孤獨的祈禱。他不能沒有寫作,更不希望被干擾,彷彿他本身就是寫作的意志。沒有比卡夫卡更純粹的作家了。
(本文作者目前為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臺北藝術大學與台灣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