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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的祕密是高價的珍珠
人們通常必須遠離家園數百哩甚至數千哩之遙,才有資格宣稱『踏上旅程』。為什麼不從自家展開旅途呢?難道非得長途跋涉或傾力留神,才能發現新穎事物?
-大衛.弗斯特(David R. Foster),《康考特牧歌——重回梭羅的華騰湖》
三年前我開始有一片田地之時,我就決意把其中一部分完全放任不管。在我汲汲營營將局部的土地依照我的意思決定發芽種子、除草與翻土的同時,也觀察那塊「被人力棄置」的土地會「演化」成什麼樣子?什麼季節冒出什麼樣的新草種,又在什麼時候獲得局部穩定?而那些在加入我的勞動力、意志與想像力的土地,與被人力棄置的土地出現什麼樣的差異?
我觀察到一些具體的現象:當我用拔除的雜草鋪出田間道路,並藉以抑制新雜草的萌芽之時,大約三個月的時間枯死的草莖就會消失在地表上,顯然有我看不見的物理與化學作用在進行著;而最早實施不使用任何藥物與肥料的那一畦土,如今單位面積的蚯蚓數量是後繼耕地的十倍。但這不一定是好消息,因為有許多是外來的優勢種「黃頸透鈣蚓」(Pontoscolex corethrurus),牠們的出現往往壓縮了本土蚯蚓的生存空間。而我挖出來的一條引水溝,上頭先是出現真菌與苔蘚,從原本的具透水性漸漸地堵住了土壤的孔縫,已經開始能在大雨之後保留三、四天的水,成為短暫讓蛙與蜻蜓產卵的水域。此外,雖然四周也都是田地,但雲雀和洋燕只集中在這塊地的上空覓食,顯然我的土地上空有一批我肉眼不可視的微小昆蟲,牠們的生命支持著這群空中殺手的飛行能量。
我有無限多的問題隨著時間浮現,無窮的知識空白需要補充,在讀完大衛.哈思克的《森林祕境》(The Forest Unseen)後,我發現可以把這塊地稱為我的「曼荼羅」。
《森林祕境》是一本時間之書,它演化自生物學家哈思克教授時常漫步駐足的田納西州山間老生林一塊土地。哈思克教授的企圖是,藉由觀察生物群落與環境特質,去看清一座森林的面貌。
這讓我想起我曾讀過的兩本翻譯到台灣的,同樣是書寫森林的優秀自然書寫作品,一是大衛.弗斯特所寫的《康考特牧歌》,二是鈴木大衛(David Suzuki)與偉恩.葛拉帝(Wayne Grady)所寫的《樹──一棵花旗松的故事》。前者是作者重返梭羅的華騰湖,並以梭羅的文字紀錄與他此刻所觀察到的地景變貌對照,寫出一部新英格蘭地區的自然史;後者則是藉由花旗松(較正式的名稱是「西部黃杉」〔Douglas-fir〕)這個物種,以倒敘的寫作手法,像年輪一樣回溯到植物演化的最初,並穿插它與白蟻、螞蟻、蠑螈、北美黑啄木、白頭海鵰、飛鼠、貓頭鷹、美洲虎、狼……,乃至於文學、藝術、族群史、科學史的複雜故事。
《森林祕境》很像是這兩本書手法的綜合,再加上哈思克豐富的學識、踏實的資料搜集,以及冷靜、精準,情感豐富的文字,透過附加主題的日誌形式,成為一本分量十足,卻又易讀的絕妙作品。它既有磅礡大氣,也常常聚焦微景:不論是北美狼為何絕跡,蠑螈特化的皮膚,植物如何把數噸的水運到樹冠,蕨類如何受精……在哈思克的筆下,總讓我像踏進森林的腐植層裡似的,深深吸住我的閱讀腳步。
我特別喜歡〈斑光〉這一節。所謂斑光指的是因林層障蔽,因此只有局部強光會穿透而落在底層植物上。哈思克解釋,有些植物為了因應這些突如其來的光線,會讓一部分吸光分子暫時無法作用,以免短時間內吸收太多能量。這是一個既簡單又複雜的運作機制,涉及葉綠粒的移動,哈思克把光比喻為水讓讀者較容易想像。他說:「曼荼羅地上的花草在一天當中有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一點一滴的啜飲極少量的光線。當光線如洪水般洶湧而來時,它們便趕緊用雨傘擋住自己的嘴巴。儘管如此,由於洪水的力道如此強大,雨水還是不免會潑進傘裡,因此植物還是能夠喝到一口生命之水。」
接著他筆鋒一轉,引斑光落在一種叫「姬蜂」(ichneumon wasp)的昆蟲上。
原來當年達爾文發現姬蜂會將卵產在鱗翅目昆蟲的幼蟲體中,以便孵化時有新鮮的食物可吃的寄生模式時,寫文章感嘆這種生物的殘忍行為,似乎不符合他在維多利亞時期劍橋的聖公會學校上課時所認知的上帝形象。他寫信給隸屬基督教長老會的哈佛大學植物學家阿薩.葛雷(Asa Gray)說:「我無法說服自己一個仁慈良善、無所不能的上帝會刻意創造這些姬蜂,讓牠們寄生在毛毛蟲的體內,然後活生生的把牠們吃掉。」這是自然界對達爾文的「惡的詰難」(the problem of evil),也讓他從虔誠教徒轉成「不可知論者」。達爾文當時正為病痛與女兒夭折感到痛苦,而姬蜂的存在所形成的「惡的詰難」,更讓這種痛苦成為一種無法寄託於宗教的心靈折磨。
哈思克這部令人嘆一口氣的迷人作品,正如印度教與佛教密宗在舉行宗教儀式時所用的象徵性圖形──曼荼羅。這個圖騰事實上同時也是宗教師在探討宇宙疑惑與真理時,所採取的一種思考模式:從簡單的線條,逐漸建立起一座不可思議的華麗宮殿。而對哈思克這樣一個深知森林演化繁複遠超過短暫人生所及的生物學教授來說,則是「在微小的事物中尋求宇宙真理」的具體隱喻。
一座森林,一片田地,一條小徑,一座校園……都可以是你開始第一道筆畫的曼荼羅,你可以藉此在無形的虛空中雕鑿出知識之柱,體會生命的殘酷與優雅,重點是你開始對周遭細微事物的凝神注視。美國自然書寫者安妮.迪勒(Annie Dillard)說:「看見的祕密是高價的珍珠。」我想這就是哈思克教授以「不見」(Unseen)做為書名的緣故吧。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吳明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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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屬於自己的「曼荼羅」
在這個令人迷惑的年代裡,環遊世界、追尋偉大夢想容易,能夠注意到身旁發生的微小奇蹟卻很難。大部分的人恐怕已經遺忘了每一天的晨曦、每一朵地上的小花,以及許許多多習以為常的瑣碎事物,構成了這個神奇美麗的世界。
因此,喬治.哈思克以一年時間,類似修行般所示範的行動,在這個追求更多更大的時代裡,具有醍醐灌頂式的棒喝作用了!
這種對於一個小區域的長期定點觀察,正是荒野保護協會這二十年來所推動的「找自己的祕密花園」行動,不過,令人佩服的是,作者居然只在一公尺直徑區域裡做紀錄,若非具有自然學家背景以及深厚的哲學思考,是很難做到的。
這二十年來,我們要求每個參加荒野保護協會的志工,在住家附近找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祕密花園,並且定期去觀察與記錄。即使一個乍看之下平淡無奇的自然環境,只要經過長期觀察,就會發現豐富有趣的變化。這種屬於自己的「祕密花園」,因為去的次數多了,觀察久了,就會產生感情,這種與土地親密的情感連結,在個人的生命進程上,也會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美國西南部有個最大的印第安人保留區,納瓦荷人稱這片土地為「四角之地」,由他們神話中的四座聖山圍繞而成。納瓦荷的巫醫曾經這麼說:「記住你眼前所見,把目光停在一處,記住它的樣子。在下雪時觀察它,在青草初長時觀察它,在下雨時觀察它。你得去感覺它,記住它的氣味,來回走動探索山岩的觸感。如此一來,這地方便永遠伴隨你。當你遠走他鄉,你可以呼喚它,當你需要它時,它就在那兒,在你心中。」
在台灣即便住在都市裡也可以進行這樣的「定點觀察」,不管是巷子附近的小公園,或河堤附近的矮樹叢。在一年四季中不斷去記錄和觀察,在不同時間、不同心情裡,我們的記憶會一個一個堆疊上去,這個地方就會融入我們私密的情緒,許多的笑聲與淚水,將使這個地方變成內心的祕密花園。當我們累了、倦了、有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召喚它。
除了因為觀察而與萬物有連結,這種屬於個人的生命啟發之外,以環境保護而言,定點觀察也有策略上的意義,因為當每一個人就近長期觀察自己住家附近的自然生態,若串起每個定點,那麼分布在全國的志工就可以形成一個全面的環境監測與守護網,只要任何地區被破壞了,我們就可以立刻得知並且想辦法保護。
不管我們著眼於內心深入觀照或者為了環境採取行動,都可以從《森林祕境》這本神奇的書裡得到啟發。
荒野保護協會榮譽理事長 李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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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樹見林見全球
「砂中窺世界,野花有天堂,手掌握無限,須臾即永恒。」是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的四行名詩,這樣來理解,依次隱喻著人類所面對的環境、生命、空間,與時間。
我們能否自一顆砂粒中看到這個世界?大衛.喬治.哈思克(David George Haskell),美國南方大學的教授,為了驗證布萊克這幾行文字精練而意涵博深之詩句的隱喻,進行了一項類比的觀察與試驗。布萊克是浪漫主義時代的英國詩人,哈思克是當代的美國田野生態學家。哈思克用一座小小的樹林替代一顆微小的砂粒,來看這個世界。他要從樹林中的樹木、樹葉、枯樹、落葉、土壤、岩石、雨水,以及透空的地面,來看這個世界的生態。這裡要介紹的著作《森林祕境》便是他的驗證的果實。
為了他的驗證,哈思克在選了美國密西西比州一座樹林,劃出一個圓形林地,直徑約一公尺(不到四分之一坪的空間),作者稱之為「曼荼羅地」。至於為什麼叫做曼荼羅地,他在書中有交代。哈思克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歷經四季與晝夜的貼近觀察與冥思曼荼羅地的生態,並勤作筆記,整理成本書中的四十三篇日記式的短文。透過這本書,哈思克告訴讀者他所看到的、聯想到的這個世界的空間與時間的環境與生命的關係。
哈思克所相中的曼荼羅地坐落在一座大樹林中。那不是一般的樹林,而是生態學界稱為「老生林」的樹林。老生林係指一百多年來未遭遇到毀滅性騷動過的樹林。不論是自然力的摧毀,如祝融吞噬,或人為的干擾,如人類的全面砍伐森林,均屬於毀滅性的騷動。老生林給一般人的印象是有點雜亂:林內長著年齡不一、大小不等的樹木;樹與樹之間的冠層沒有連成一片,因此,破空的地面處處可見;林內有許多矗立的大枯樹與倒地的腐朽大樹幹,因此,地面高低不平,且有一群多樣的生物正忙著分解這些稱為「枯死樹的大殘材」,主持大地的元素循環作用;林內連根拔起的倒樹,翻起土壤,弄得地面更加凌亂,卻增加了這個樹林的異質結構度,使其生命現象與過程也更加複雜。其實,這類樹林是生物多樣性極高、並且為許多罕見物種棲身的生態系,是受到保護的焦點地景。美國有名的現存老生林,多分布在北加州與華盛頓州濱太平洋的地區。這些老生林亦稱為「溫帶雨林」,主要由黃杉、巨杉、紅杉、鐵杉等針葉林所組成,可稱為「軟木林」。本書中所描述的密西西比州的老生林,是世界僅存的「硬木林」,也是彌足珍貴的闊葉老生林。全球的老生林,因為人類破壞的結果,已喪失了十之八九的面積了。
本書所記述的樹林雖只是發生在區區四分之一坪不到的曼荼羅地裡,這個小小的林地卻不是孤立的--它的生態乃是受到全球的空間與漫長時間的影響,同時,它也影響到遙遠的世界其他角落的生態。例如,作者指出,曼荼羅地上的樹葉是毛毛蟲(蛾、蝶等鱗翅目昆蟲的幼蟲)的糧食,而毛毛蟲又是過路候鳥的燃料。候鳥啄食了毛毛蟲,才有體力飛往三千公里以外的南方度冬,一如我們仰賴八千公里外的中東石油為燃料--那也是靠葉子製造形成的能源。作者除了近距離觀察曼荼羅地內幾株樹(如光葉山核桃)與地面枯枝落葉層的生命(如蜘蛛、蜈蚣、菌菇、蚯蚓、蠑螈等)現象,他也詮釋了這塊曼荼羅地與整個老生林生態系之間的水文與營養循環、光合作用與植動物生活的環境是如何緊密地相關。作者指出,這個老生林的環境在各種自然的騷動(如暴風雨、地震、樹木傾頹)下,創造特殊的地景,才能孕育出極為多樣的野生植物、動物及微生物。這個老生林的生命便是靠沒有人類的干擾才維持住的。唯有這麼自然的老生林,其生態系始能為林內的生命(包括人類)提供其他生命所無法取代的勞務。
作者筆下的每個生物我們差不多都聽過或見過,但是我們對其生命故事幾乎一無所知。這些故事內容取材自最尖端、最艱深、最枯燥的許多科學論文,經作者巧妙的詮釋與連綴而成了這麼有系統而人人易懂的自然科普書,讓一般無緣接近深奧科學知識的讀者,得以讀得津津有味,而恍然大悟,自然世界的生態原來有這麼些道理與妙趣。作者無論是對動物的身體結構、行為,或是生命的演化,均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形容與比方。
作者所觀察的曼荼羅地所在的森林,在人類大肆破壞自然與無度掠奪自然資源的今天,已是難得一見的闊葉樹種老生林了。這本書的出版,對沉醉在科技萬能的幻象裡,認為所有災難皆都可靠科技解決的人類,無異是醍醐灌頂。
珍古德教育及保育協會理事長 金恒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