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回憶週期
李維於1919年,出生於義大利北部杜林市的中產猶太家庭。當時,猶太人多已成功在社會取得地位,並不很注重猶太宗教和身分。年輕的李維受到良好的古典教育,但特別喜愛科學。他在杜林大學開始學習化學,也在這個時候,法西斯政權實施了反猶太族法律。李維的化學學習是在日益艱困的環境中完成的。畢業後,種族法律已經讓他沒辦法找到正式工作。德國占領之後,李維加入地下反抗游擊隊。由於笨拙和背叛,李維被捕而送進納粹的奧茲維茲集中營。
在非人的集中營一年,李維倖存的活了下來。戰後被蘇聯軍隊俘虜,他又花了十個月,非常辛苦的輾轉流離於東歐各國,才終於回到家鄉。當初同批進集中營的八百多人,只有二十幾個人活著回家。
身為大屠殺的倖存者和見證者,李維在戰後結合了化學家和作家的身分,辛勤的做和寫。白天在化工廠做化學製造,晚上則拿筆傾訴集中營的非人世界。《如果這是個人類》給了世人有關大屠殺極為縈繞的傑作。此後,他長期思考「人怎麼才算是個人」。《終戰》則反省了整個世代的恥辱。除此之外,他為報紙寫短文、評論,並翻譯了卡夫卡的《審判》。
李維是一個博學的人。雖然正職是化學家,他出版了二十本書,包含短篇小說、散文和詩。他也到各處演說,談在集中營的經歷,以及自己的倖存。到了1970年代初期,李維開始考慮從化學工作退下來,以專心從事寫作。從1948到1975年,他在同一家化工廠擔任技術總管(他在同一棟公寓住了一輩子,從生到死)。化學是他青少年時期的最愛,化學也是他終身賴以為生的專業。更重要的是,化學是他在集中營倖存下來的護身符。在集中營的苦工,包含了一間化學化驗室,李維,以他的專長成為了有用、免死的奴役。他的存活是化學所賜予。在臨退休前,他想寫一本書總結他化學與文學的生命。於是《週期表》誕生了,這本書成了他的人生頌歌和對化學的獻禮。在這本奇妙、無從分類的書,他以二十一個元素隱喻他的人生。
李維從豐富的化學故事去和他的祖先、同學、朋友聯繫。他以惰性氣體描述猶太家族的獨特孤立及豐富語言。
「在我們呼吸的空氣裡有所謂惰性氣體。它們有奇怪的希臘名字,博學的字源,意指「新」(氖)、「隱」(氪)、「怠惰」(氬)、「奇異」(氙)。它們真的是很遲鈍,對現狀極為滿意……」
在〈氫〉這一篇中,化學是有關童年的明晰之美,是那教人心動不已、探知世界的勇氣。多年之後,即使戰雲消散,正邪的塵埃落定,昔日的夢想也已不復,李維仍能歡愉的回憶第一次偷進實驗室做了氫氣的製備和燃爆。
「我的腿有點發抖,同時感到事後的戰慄和愚蠢的驕傲,我釋放了一個自然力,也證實了一項假說。是氫沒錯,和星星與太陽裡燃燒的元素一樣。它的凝聚產生了這永恆而孤寂的宇宙。」
在〈釩〉這一篇,故事起源自李維公司生產的一批油漆有了問題。為了這個問題,他和德國供應廠的一位化學家通信。故事有兩條線,一條線是化學性質出錯的偵探故事。但另外在通信過程中,他敏銳覺察到那人是他在集中營實驗室的上司。那時對方只是不涉情緒的專業工作,李維卻要花每份精力想辦法存活下去。李維在書中以一種平靜,但幽默而曖昧的語氣訴說這令人激動的重逢。那德國人似乎想道歉,但李維並不急著想原諒。
在一篇篇散文中,李維成了化學哲學家。他沉思化學的工藝(如蒸餾)和純度的意義。
「鋅雖然很容易和酸反應,但是很純的鋅遇到酸時,倒不大會起作用。人們可以從這裡得到兩個相反的哲學結論:讚美純真,它防止罪惡;讚美雜物,它引導變化以及生命。我放棄了第一個道德教訓,而傾向於後者。為了輪子要轉,生活要過,雜質是必要的。」
當李維沉思化學純化的過程,有如納粹的種族清洗時,他也發現這過程中物質變化的奇蹟,和他原來不怎麼重視的猶太族裔聯繫起來了。在墨索里尼的統治下,他李維當然是一位猶太人,並從中吸取了哲學上的教訓:純度雖可以起保護作用,但是雜質可以促使變化,產生新生命。
就這樣,李維揉合了奧妙的科學、可怕的經歷和如詩的語言,寫下了《週期表》,懷念他的化學與人生。
「它是一本微觀歷史,是行業誌,記錄它的勝利、失敗和痛苦。是一個事業快走到終點的人所想講的故事。」
從化學工藝退休以後,李維又回到猶太浩劫的問題。在他最後一本書《滅頂與生還》中,李維反覆沉思、一再詰問,是為了誠實回答自己一個問題:這不可思議的歷史屠殺事件,如何可能發生?我又如何面對存活的恥辱?他曾寫:「最壞的、能適應的活下來了;最好的卻都死去了……」倖存者的罪惡感侵蝕著他,1987年4月11日,李維自殺了。大屠殺最後還是粉碎了他對秩序的信念,集中營之後他盡力反思,徒勞的對抗虛無的侵襲。同樣是奧茲維茲倖存者、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維瑟爾(Elie Wiesel)說:「早在四十年前的奧茲維茲時代,李維已死。」然而,李維「倖存」下來的四十幾年,給世人帶來豐富的遺產。「週期表」是這裡面的鑽石,它也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好的一本科學書。
《週期表》中譯版距離上次發行已經有18年了(時報文化出版:1998年),多年以來一直有愛好者此書的讀者,但近年來在書店已經不容易找到。現在「天下文化」能夠再次出版,能夠讓新一代的讀者見到它,感到很欣慰。李維去世多年,他的書仍然一直有新的進展。前年大陸出版了《週期表》的簡體字版,是和台灣相同的譯本。今年李維全集出版,含三千萬字,二十本書和很多他的文章。李維雖然走了很久,但他的影響是一直存在的。
牟中原
導讀
倖存者的聲音
1997年初夏,到義大利水上之都參觀威尼斯雙年展。
結束了比安那列舉辦的頒獎觀禮後,離開這個過度擁擠的第一展覽會場,一群朋友走到舊日造船廠改建的第二會場。
1893年開始的威尼斯雙年展,曾經是未來派的大本營,希特勒痛斥為墮落藝術的討伐對象;到了二次大戰後,原本秉持世界一同的良意,比安那列區舊別館再加上新設計的建築,都擁有了自己的國名,恍如聯合國般充斥著另一種國家主義。舊造船廠改成的第二會場,以大會主動邀約的藝術家為主,國家的旗幟終於消失。
我們一群人先出了第二會場,沿水道旁的巷子漫步,而後隨意找了一家平常小館,簡單進食。一位同行的義大利藝術家聊起了文學和藝術的關係,他說其實義大利一直都很重視文字的。他本身是位化學家,經營了一家化學工廠,卻是長期支持前衛藝術,包括蒐購和寫評論。
雖然一起走了好長一段路,我才終於有機會認識他,不禁問:「你的情形,跨界搞文藝的化學家,不就像普利摩‧李維一樣嗎?」
他忽然一陣驚訝,問道:「在台灣,有他的作品翻譯出版嗎?」然後就滔滔不絕說李維是多麼棒的作家,他的敏銳心思,他真誠的文學態度,當然,也談到了他的自殺帶來的遺憾。
1992年3月12日的晚上,李維去世近五年左右,羅馬的街頭出現了長長的火炬隊伍,上千的火光在黑夜中前進。他們的聚集是反對義大利境內逐年崛起的種族主義和新納粹風氣,特別是近年橫行的光頭族。在小巷口,一幅長長拉開的抗議布條只簡單寫著幾個數字:174517。
1994年4月25日,二十萬人聚會在米蘭慶祝義大利脫離法西斯政權四十九週年,其中一幅搶眼的旗幟寫著:「勿忘174517」。
174517,一個乍看毫無意義的隨機數字,在二次大戰尚未結束的1944年2月,赤裸裸火烙在李維的肌膚上。當時他才從一列囚禁的火車走下月台。這是前後一年總共載送幾千人的許多次列車的其中一次。五百個人從義大利Fossoli監獄送到德國日後惡名昭彰的「奧茲維茲」集中營。車上有二十九名婦女和九十五名男子被挑上,依序烙印,編號174471到174565,而174517只是其中一號。剩下的四百人,老幼婦孺等等,人數很龐大,處理卻很簡單,直接送入瓦斯室處死。
人類歷史上最悲痛記憶的所在地奧茲維茲營,1943年底設立。當時納粹德國年輕人力投入了戰場,工廠人手急迫缺乏,於是一個徹底利用人力的集中營出現了。二次大戰期間,在義大利境內有八千名猶太人被送出境,六千名送到奧茲維茲,只有三百五十六名在戰後生還回到故鄉。李維,這位被編號為174517的囚犯,日後在美國小說家羅思(Philip Roth)的訪談裡表示,他的倖存是一大堆因素賜予的,主要包括他的遲遲被捕,他適合這個強迫勞役制度的要求,當然,最重要的純屬幸運而已。
奧茲維茲的大門就刻著這樣的字句:「Arbeit Macht Frei」(勞動創造自由)。1919年7月31日出生的李維,抵達奧茲維茲時是二十五歲。他被挑出來的原因,最先是年輕力壯的肉體,後來是他化學家的專長;最後,當德國開始戰敗,健康囚犯都被強制撤離和謀殺時,他卻正因腥紅熱侵襲奄奄一息,被丟棄在營中而倖存。
這許多幸運的偶然,這樣微小的生存機率,在和死神不斷擦身而過的過程,倖存的人,包括李維,也就成為一個永遠無法相信生命的困惑者,卻又勢必扮演這一切災難的目擊證人。
和台灣讀者所熟悉的卡爾維諾一樣,李維從出生以來,一直都是在杜林。1930年代的作家,也是文壇精神領袖帕維瑟,將卡爾維諾引進文壇,介紹到最重要的文化出版社埃伊瑙迪(Einaudi)工作和出書。相反的,同樣是杜林人,同樣二次戰後寫作,只比卡爾維諾大四歲的李維,卻沒有這樣的一份幸運。一方面,戰後回到杜林的他,就像《週期表》裡寫的,在這個近乎廢墟的城郊找到了一份工廠化學家的工作,也就少與杜林文人圈來往。然而,更重要的原因卻是他作品中的絕望和憤怒。
在奧茲維茲的絕望處境裡支持他活下去的,就是盼望扮演這場悲劇見證人的決心。他將觀察和感受陸續寫在紙上,然後一一銷燬,只留在腦海而避免遭發現。
回到杜林,他和另一位同是倖存者的醫師貝內德蒂(Leonardo de Benedetti)揭開集中營如何虐待和摧毀人體的科學報告,刊在醫學期刊。1947年,他開始在《人民之友》週刊發表有關集中營的文章。完整手稿分別給了埃伊瑙迪、帕維瑟和金芝柏夫人(Natalia Ginzburg),反應極佳,可是埃伊瑙迪的出版社都沒興趣,最後是一家小出版社草草發行,第一版滯銷而庫存在佛羅倫斯的地下倉庫,某年水災全遭淹漬。
二次大戰後,乃至到了今天,人們一直不願去回想大屠殺這類的記憶,這一切歷史事件證明了人性可能的殘酷,既不僅屬於少數幾個民族,也不是人類的文明演化可以消除的,而是永遠,永遠存在像你我這樣的所謂平凡或善良老百姓的潛意識深處。李維喊出來了,大家的痛處卻被觸及了,即使是良心知識份子也都有意無意迴避而不積極歡迎它的出版。
《如果這是個人類》在被拒十年後,1958年才由埃伊瑙迪出版。
1950年代末期,二次大戰的災難還距離不遠,經歷過法西斯、戰爭、死亡和集中營的一代,發覺部分新一代歐洲青年開始投入當年的思考模式,新法西斯和新納粹風潮開始蠢蠢欲動。學校的教科書還停留在過去,課本裡的歷史只記錄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因為這樣的發展,原先指望以遺忘作為原諒的文化界,才開始恐慌起來,許多二次大戰期間的資料,包括《安妮日記》在內,終於得以發行。初版才兩千冊的《如果這是個人類》,直到1987年為止,共售出一百七十五萬冊。
在《如果這是個人類》裡,集中營的主題一直持續著,聲音是憤怒和見證的;到了《終戰》,分貝開始下降,思考更加複雜。他的反省不再是只有少數的「壞人」,而是包括猶太人在內的集體的道德責任,恥辱和罪疚成為一再盤旋的主題。
《終戰》的〈恥辱〉一章最先完成於1947年,關於「所謂正直的人在他人果真做下錯事以前,早已隱約感到恥辱」的主題,到四十年後他在死前發表的最後一本重要作品《被溺斃的和被救活的》,進一步發展成對倖存者更深遠的分析,特別是他們的罪疚和恥辱。罪疚是指在某些場合中,儘管主動選擇的可能性將是渺小的,但還是有可能時,倖存者對自己的沒有抵抗和沒有救助他人(雖然當時的情況根本不可能)而永遠承受自責。恥辱既是個人也是集體的。倖存者必須個別承受別人質疑的眼神:為什麼人都死了而你還活著,同時也承受著集體的恥辱:我居然也是屬於這般禽獸的人類的其中一分子。
在這樣複雜的思考和分析後,李維開始肯定為何有些人在承受囚禁和侮辱時,可以勇敢活下來,在自由之後反而自行結束生命。他說:「自殺的行徑是人性的而不是動物的,它是縝密思考的舉止,不是衝動或不自然的選擇。」奧地利籍哲學家Hans Mayer(別名Jean Améry)在1978年自殺,生前寫了一篇〈奧茲維茲的知識份子〉,警告下一代一定要抗拒冷漠和不在乎。李維在書中,也用了一整個章篇來討論這個問題,結論都是悲觀而不確定的。
這本書出版的同一年,1986年6月,奧地利前納粹份子華德翰(Kurt Waldheim)當選為該國總理,引起歐洲知識份子的一片憤怒和辯論;當然,義大利也不例外。李維在他的聖經背後寫了一首詩:
如果沒有多少的改變也不要怯懦了
我們需要你,雖然你只是較不疲累罷了。
……再想想我們所犯的錯吧:
在我們之間有一些人,
他們的追尋是瞎眼的出發,
像是矇上眼布的人憑依摸索。
還有些人海盜般出航;
有些人努力繼續堅持好心腸。
……千萬別驚駭了,在這廢墟和垃圾的惡臭裡:
我曾經赤手清除這一切,
就在和你們一樣的年紀時。
維持這樣的步伐,盼望你可以做到。
我們曾經梳開彗星的髮叢,
解讀出天才的祕密,
踏上月球的沙地,
建立奧茲維茲和摧毀廣島。
瞧,我們並不是啥都不動的。
扛上這負擔吧,繼續現在的困惑。
千萬啊,千萬不要稱我們為導師。
這一年的年底,李維再次陷入嚴重的憂鬱症。1987年初,在最後的一次訪問裡,他說:「過去和現在的每一刻,我總覺得要將一切都說出來……我走過迢迢的混亂,也許是和集中營經驗有關。我面對困難的情形,慘透了。而這些都是沒寫出來的。……我不是勇敢強壯的。一點也不是!」
3月,他連續兩次前列腺手術,生理的惡化讓憂鬱症更沉重。4月8日清晨,義大利國家電視台的新聞,宣稱李維從他家的三樓墜落死亡。
李維不僅是奧茲維茲的倖存者,不止是書寫集中營的回憶和反思。
1995年9月,旅途行中路過倫敦,遇見了在英國遊修科學史的朋友。他說,最近才因為課堂老師的介紹,讀完一本棒極了的書《週期表》。從薩爾茲堡搭車到蘇黎士,再搭機到倫敦的途中,我也買了這一本《週期表》。
李維從沒失去他出身的化學本行。只是,在人的問題和化學的科學之間,身為科學家的他不再是看不見的觀察者,所有所謂客觀的科學都開始有了主觀的故事和歷史。李維用人文的眼神凝視科學,顛覆了幾百年在科學與人文的爭執中,永遠只有科學在打量著人文的處境。
他曾經寫詩、寫評論,也寫過完全符合嚴格西方定義的長篇小說:《如果不是現在,又何時?》然而,大多的評論家公認《週期表》是他最成功的文學創作。這本1975年出版的「小說」,在濃厚的自傳色彩中將化學元素化為個人的隱喻,恍如也是宣告他的記憶開始努力從集中營的經歷中再回到一切還沒發生的原點。
第一章的氬開始追溯祖先的脈絡,從古老猶太傳統到杜林的定居,而李維是最後登場的一個角色。從氫到鎳,李維渡過了他的青春期到第一份差事。這是《週期表》的第一部分,也是最愉快的人生,他發現了自己擁有傾聽的能力,而別人也有告訴一切的意願。
第二階段是磷到鈰,從他失去自由到Lager(營)處的囚禁。第二階段則是鉻到釩,談及戰後的一切,在重新適應原來城市的過程,已經失去了昔日用浪漫眼光看待化學的悠哉了。他必須面對現實的需要,重新架構自己的價值觀和視野。
碳出現在最後倒數的階段,一種「時間不再存在」的元素,是一種「永恆的現在」。特別是,李維指出,這樣的平衡狀態將導致死亡。碳和人類的肉體是不同的,它擁有永恆的質性,李維選擇它暗喻自己化學生涯的結束和作家身分的重生,卻也不知不覺預言了在面對創傷記憶的漫長奮鬥後,四十年的煎熬渡過了,最後還是選擇了一種永遠平靜下去的結束。
王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