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北緯五度/鍾怡雯
1
我從沒算過命。從前系裡一位同事擅長紫微斗數,家傳三代的算命之術具有精準的爆破力道,那神準和幽微,給算過命的人巨大的衝擊。命運被破解,個性被摸透當然令人震撼,那是老天掐在手心的祕密。人,而且是關係那麼遙遠的人,怎麼憑一張圖就能探得自己的天命?我的同事是好好先生,只要有空,來者不拒。他算過許多學生和同事,獨獨拒絕我。妳不用。我不死心,為什麼為什麼的老是逼問。直到這位聰明的好好先生離職,我始終沒得到正式答案。他總是用各種理由推搪。他不算我的命,而且不肯給理由。我對算命其實沒那麼強烈的好奇,倒是對不算我的命這事很感興趣。為什麼?
那是八年前,他還沒離職。現在即使他主動開口,我也不想。這幾年來,我看到命運一點一點現形,失眠的時候,跟家人講電話的時候,處理事情的方式和情緒反應,諸如此類,點點滴滴。現形的命運跟自由有莫大關係。是的,是自由決定了我的命運。決定了,現在的我。我不需要算命,我的命運不要在他人之口說出,我要它在我的眼底現形。
高中時離家半年,因為受不了家的管束,受不了油棕園把我當犯人一樣囚禁在無邊無際的綠海,受不了溺斃和窒息之感,遂成為逃家的人。父親在家族裡找不到前例,找不到應對的方式,他最恐懼的,大概是不知道如何給他父親,我的祖父一個合理的交待。說到底,傳統華人家庭長大的男人對叛逆女兒無法可施。女兒竟然這麼難搞,尤其是大姊作的壞榜樣,底下那五個妹妹是要怎麼教?唯一的兒子怎麼辦?
當初我的反抗其實很單純,我嚮往油棕園以外的世界。我不要被綁在家裡。
父親不理解他這輩子的痛苦來自祖父有效的教導,聽從,順服,鍾家斯巴達式的家規。祖父的痛苦來自曾祖母的遺傳,如果我當乖女兒,那麼,我的下場就跟父親一樣:他嚮往自由,卻聽從順服祖父,遺傳曾祖母的瘋狂和極端,這些條件的組合成為父親的宿命。唯一一次的叛逆,是離開錫礦湖離開老家南下自立門戶。祖父罵了幾個月,說他沒出息,比不上坐寫字樓的大姑丈,也不如當警察的二姑丈。做粗工哪裡做不都一樣?跑大老遠幹嘛?
那年父親二十九歲,祖父藉酒罵人,酒後瘋言其實是內心話,他打從心裡覺得這唯一的兒子沒讀到書沒路用。父親離家是忤逆他。母親為此很不諒解祖父,他看不起妳爸,看死他一輩子不會賺錢,妳大姑丈坐office毋使曬太陽,二姑丈做馬打(警察)威水,轉來就買洋酒給他喝,妳爸沒鐳。哪有阿爸看不起自己仔喔!祖父早就返唐山跟列祖列宗團聚去了,母親說起來還是怒氣沖沖。
父親的自由意志可以伸展的空間那麼小,因為他沒讀到書,因為祖父要一個孫子。父親也想要吧,基於養兒防老的安全感,或者無後為大的老觀念。身為獨子的他連生六個女兒還有勇氣再賭一個兒子,以他的薪水和能力,七個小孩實在超出太多太多。我的農曆生日隔天,小弟出生當晚,從醫院回來的父親開懷痛飲。他舉起啤酒杯跟來賀喜的鄰居說,等了十二年,這個兒子。到底在慶幸喜獲姍姍來遲的麟兒,還是如釋重負,冷眼旁觀的我很想知道。
反正,應該,不會再有小孩在我們家出生了吧?其實我有點不確定,很怕有賭博記錄的父親把賭性用在生兒子上,再兩年又妄想多賭出個兒子。那時候我十四歲讀初二了,還有小嬰兒出生可真的冇眼睇。那些八卦鄰居的嘲笑和嘴臉我真是受夠了。還好沒有。母親生小孩生怕了,何況她的身體狀況不允許。整個華人社會都要男生,難道沒女人男人們自個兒能繁殖嗎?堂嬸連生七個女兒,生到後來簡直把產房哭翻。馬來助產婆很疑惑,我們馬來人很喜歡女兒的,多生幾個可以陪父母,兒子整天往外跑,有什麼好?
就是不好。從母親和堂嬸的激烈反應就知道。當年生在鍾家的女兒,尤其不好。
2
從小我就喜歡往外跑,從新村、小島到油棕園,外面的世界永遠比較美。母親說我是野鬼。豈止,我還是孤魂哩,非常喜歡獨處。馬來助產婆說的話不準,女兒也有像我這種愛冶遊的。我筷子握得高,快握到尾端去了,預言日後的遠走高飛。母親說女兒早晚要嫁,反正不住家裡,嫁遠嫁近沒差。筷子握快握低她不在意。高中沒唸完我就想離家,跟父親激烈爭吵後把話說絕了,雙方都沒留餘地和退路,不得不走。
還好有那次的重要經驗作指標。離家的好處是,距離產生美感,跟父親沒有短刀相接,再見面時雙方都收斂客氣許多。短暫的離家經驗讓我打定主意,高中畢業之後,無論如何,不管三七二十一,我要走遠。最先想去倫敦。家裡沒人贊成,祖父知道我要喝洋水很光火,罵得昏天暗地。妹仔早晚要嫁人,讀那麼多書做什麼。沒頭腦呀妳,去做工搵點錢,幫吓妳爸養幾個弟妹。罵完我訓父親,祖母沒有例外也被颱風尾掃到。祖父才是一家之主,他是太上皇。
只好作罷。當時連我都不相信倫敦去得成,那麼貴那麼遠,比夢還飄渺。那麼,台灣總可以吧!機票錢不多我自己打工就有了。只買單程,我硬下心腸,打定主意沒錢回家就飄泊異鄉,沒什麼大不了的。父親希望每一個女兒都獨立自主,我們家姐妹從國小就會自己跑銀行,開戶存款或領錢,管理自己的獎學金或紅包。國小三年級我跟妹妹三人坐火車去新加坡找三姑,住了快一個月再安全回到油棕園。六年級再跟兩個妹妹坐八九個小時的火車北返萬嶺老家看祖母,連祖母都說,妳爸這麼放心啊?小人走按遠他都不怕?大妹國中畢業跟三個同學自助環島旅行,用少少的錢走遠遠的路,父親二話不說就放行。他對小弟比較有意見。女兒當兒子養,兒子當女兒管,不知道小弟有什麼感想?
從小出慣遠門,我不在乎走得更遠。當時對台灣一無所知,一心一意想離家,如果有人提供免費機票,非洲我也去。我的成績文商組全馬排第八,第一志願填下有公費可領的「吃飯大學」,省吃儉用應該不愁生活。很多年後妹妹才透露,當年我偷偷出國,不知情的祖父把父親罵得慘死。妳爸每天唉長唉短,妳媽也是,妳妹妹快煩死了。小妹提到這事,邊說邊嘆氣,當時她才小學三年級。阿姐妳不記得囉?那天妳要走,只有媽跟我坐bus把妳送到火車站。妳提一個很大很大的皮箱上火車,都沒有跟我們揮手,好像不想回來了。
我不記得。為何小妹記憶如此深刻?為什麼我偏偏忘記離家細節遺失關鍵時刻?我只記得在新加坡樟宜機場上機,那個大皮箱如何提上公車,再坐火車,過新柔長堤,我又是怎麼一個人把它拖到樟宜機場的,這些那些,竟然徹底在我記憶消失。看起來像刻意遺忘。我要再多一點細節。小妹很訝異反問,真的假的,妳一點都不記得?
可見我有多麼想離家。老天爺也希望我走。出國前從沒中過彩票的父親中了馬幣五千元,他給我三千,那是我高中畢業之後,唯一一次伸手要錢。為了自由。父親不知道那三千元對我的象徵意義,那是自由的本錢,日後他跟女兒得以彌補裂縫的代價。若非遠走,我們的摩擦大概會讓彼此體無完膚,老在淌血的傷口會流膿出水,新傷舊傷反反覆覆永遠好不了。最後,成為殘疾。
幸好。
父親把一疊沉沉的馬幣放到我手上的鏡頭,多麼歷史性。我凝視,我低頭,對命運合十。
3
時間和空間拉開距離。因為離開,才得以看清自身的位置,在另一個島,凝視我的半島,凝視家人在我生命的位置。疏離對創作者是好的,疏離是創作的必要條件,從前在馬來西亞視為理所當然的,那語言和人種混雜的世界,此刻都打上層疊的暗影,產生象徵的意義。那個世界自有一種未被馴服的野氣。當我在這個島凝望三千里外的半島,從此刻回首過去,那空間和地理在時間的幽黯長廊裡發生了變化。鏡頭一個接一個在我眼前跑過,我捕捉,我書寫,很怕它們跑遠消失。我終於明白,為何沈從文要離開湘西鳳凰,才能寫他的從文自傳。
有時我只看到時間的折痕,在折痕裡看見難以改變的宿命,來自遺傳和血緣。譬如頭瘋,看見了也無濟於事。我們家代代皆有gila之人,馬來文gila指瘋子。瘋狂的基因是鍾家的遺傳,從廣東南來的曾祖母吸鴉片屎,她本來就個性古怪,祖父和父親都得她幾分真傳;我的表叔從青年起便關在「紅毛丹」(瘋人院)關到現在,上回出來後把他老爸鋤死,沒人敢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再放他出來;三姑在我小學時住過精神療養院。大姑的獨生子,我那長得像混血兒的萬人迷表弟,二十歲出頭便進了精神療養院,十幾年了時好時壞,大姑心疼唯一的兒子,千里迢迢把他送到澳洲醫治。兒子的病沒好轉,反倒是她在六十二歲之齡得了憂鬱症。二姑就更別說了,一家四口簡直被下降頭一般。她三十歲左右出車禍之後精神狀況不穩定,五十歲鬱鬱而終。如今她的兒子也是,唉!
這種隱形的威脅讓人很沒安全感。生命的陰影無所不在,即使逃到天涯海角。我恐懼,可是我得克服它。野大的生命,老大的特質。以前村裡的混混每回跟人吵架吵輸拉不下臉便說,爛命一條,嚸啊?有時我也用這種語氣,你給我試試看?很賭爛。
可是面對時間,賭爛無用。前年我回油棕園和萬嶺新村去,白頭宮女的心情。所有的物都抹上時間的光暈。房子老了,椰子樹、紅毛丹、芒果、酸仔還在,連油棕樹上的蕨類都變少。樹木亦有暮年之人的形色,像祖父祖母大去前那種缺乏潤澤的枯竭之感,我因此知道生命會變輕靈魂會變薄,為了死後便於遊盪的緣故。
過往之物是時間的廢墟。
油棕園那條唯一的對外道路還是黃泥路,文明的風暴沒有掃進這裡,也沒有掃進萬嶺新村,相反的,它們跟時間背道而馳,一種被遺棄的落後和老舊。萬嶺新村甚至連火車站都拆掉了,因為錫礦開採完畢,村民失去生存的依靠,遂成為跟我一樣的離鄉之人。再沒有誰需要坐火車返家了。
過往的世界遺棄了我,我卻在文字裡重新拾起。World lost,words found,《作家身影》片頭說的。那天離開油棕園時,依然是我極為厭惡的久未下雨的場景,黃塵滾滾。父親的車快速駛離,我的腦海忽然出現一段久違的旋律,當年校車的馬來司機最愛播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歌詞裡的Virginia州在哪我不知道,最遠的外國我只到過新加坡。我用油棕園那條水牛洗澡的溪水想像歌手吐出的Shenandoah River,同時聯想起音樂課唱的印尼民謠Bengawan Solo,那梭羅河長什麼樣有沒有兩點麻雀?清晨昏暗天色裡,聽那充滿時間質感的滄桑男聲在唱:dark and dusty, painted on the sky/misty taste of moonshine, teardrop in my eye,看不見的未來哪。遂有一點欲淚的悲涼。
此刻,我的未來已經慢慢成形,我無淚,反而悠悠的想起另外一段歌詞:
I hear her voice in the morning hours she calls me
Radio reminds me of my home far away
And driving down the road I get a feeling
That I should’ve been home yesterday
彷彿,才昨天,還在北緯五度。
2007.07.06寫於中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