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行路回首,遍地繁錦燦爛
決定出版短篇小說集之際,全球正經歷一場巨大的疫情危機,人類以現有智慧無法理解的疾病在各個城市讓生命一律平等地像煙火般擴散、蔓延、綻放、殞落,即便身處受全世界公認最安全的島國上,人人都還是願意以自由換取生存的機會。
常去的咖啡店癮俬彷彿回到數年前剛開幕時的乏人問津,我在極度安靜的店內一邊翻看過去的稿件,一邊思考該收錄哪些作品。平心而論,回顧這些稿子對我而言有些駭然,細數自己創作至今正好三十年,那是國中二年級的事,我仍清楚記得,啟蒙自己創作之路是一篇名為「地球」的命題作文。
台灣教育系統的作文課往往最被忽略,國小、國中總是老師訂下題目,同學課堂上寫完,下周上課發回的作文簿內便有老師批改的分數,以及一兩句評語,特別優秀的作品通常也會被點名上台朗讀,算是表揚那位同學,也供大家學習仿傚。祇是後續老師有沒有賞析?或接著傳授寫作技巧?我的印象都相當模糊,僅記得每次上課大約十五分鐘後,黑板上便出現這周的作文命題。
題目從國小最常見「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的家」、「我的志願」、「我的夢想」等似乎每個小朋友的人生路上都應該得要具備的人事物著手。在當時,我並未察覺這類題目有何不妥,直到多年後回想實在殘忍,為了避免老師額外關注與成為同學間好奇的焦點,每個小朋友從六歲起,就得學著用作文捏造符合社會期待的人生。當然我也不例外。
到了國中,作文命題轉趨制式與乏味,例如得先讀懂古籍才有辦法寫的「論語對我的影響」、「試論出師表」、「蘭亭集序與我」,以及看似能發揮甚麼,但依舊不脫必須寫出符合分數期待的題目「國中生的一天」、「我最想說的一句話」、「如果我是國中老師」等。突然有天,我的國中作文老師出了「地球」這個終於看似沒那麼個人主義的命題時,我將地球擬人寫成一位感情失敗的婦女,她在與人類的婚姻關係中極不快樂,甚至扭曲了心靈。這樣的寫法與內容完全不符合師長期待,原猜想,字數充足,應可以勉強及格,不料竟拿到九十六的高分,老師甚至親自朗讀,並當眾告訴我寫得真好,那年我十三歲。
這一刻,我知道自己身上流著書寫的血液。
台灣疫情暫緩期間,好友五月天石頭約喝咖啡聊了三個多小時,都是關於寫作,最初結識也是因為他對書寫這件事有豐富的經驗與心得。他告訴我,閱讀這本短篇小說集,其中〈縛〉、〈蜜毛球〉、〈眾神航線〉讓他有聆聽Bebop(注:咆勃爵士,以綿密旋律為其風格)的感覺,連續的節拍,源源不絕的樂句,彷彿聆聽Atonality(注:無調性音樂,跳脫傳統音樂調性與和弦)般,沒有邊界,在看似讀了甚麼卻其實甚麼也記不得的情況下,被小說中的主題與氣氛層層包圍。石頭說完,立刻追問我是如何寫出這些讓人驚訝萬分的作品?
與他認識這幾年,我們的對話總是聊創作、聊書寫,他常拿剛寫好的作品跟我分享,而我也樂於與他說說我的感觸。頭一次聽到有人用音樂形容我的小說,令人驚喜,尤其音樂還是這個人的第二語言。後來我找來Bebop與Atonality來聽,才赫然驚覺,自己過去其實很常,也很喜歡聽這兩類音樂,祇是不求甚解,從不知它們名稱。不得而知是否因為如此,我的文字給石頭這類音樂的質感,唯一能回答石頭的是,戲劇大師金士傑曾說,演戲是血液,對我而言寫作亦是如此,這些小說不是「寫」出來,比較像是「流」出來的。
國中二年級知道自己能寫後,我被大人們視為怪胎,成天在筆記本上用蠅頭小字寫著日後難以辨讀的文句,或每隔一、二個月給自己起一個新筆名,彷彿又擁有了面對世界的新身分及勇氣,又或者,將課本文章接續發展寫成另一篇根本不會有讀者的新故事。每日隨時隨地抱著世界各國小說閱讀,總要被喝止,才不甘願放下書本吞兩口飯,然後再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拿起讀兩頁。也因為如此荒廢,我沒考上高中,車尾掛上鄰海僅八公里的東部學校。五專,成了我這一生最高學歷。
這五年時間,除了第一年懵懵懂懂還在適應平原的多雨與冬季的嚴寒,專二開始,我像參加百貨公司周年慶抽獎活動般,以每年一次的頻率角逐校內或校外徵文比賽。專二拿下新詩首獎、小說佳作,專三散文首獎、專四縣徵文比賽大專組首獎、專五以短篇小說〈電話〉拿下《明道文藝》獎。當時的國文老師陳錚似乎發現我能寫,為了鼓勵持續筆耕,每次祇要拿下獎項她便送我一套辭海,那幾年每逢暑假,我總得設法從遙遠的東部學校將四大本或六大本組成的辭海千里迢迢扛回北部住家。陳老師也破例讓我可以在她的課堂上睡覺,尤其《論語》課,她曾笑著對我說:「創作的人都不愛《論語》,你儘管睡,老師不會當你。」
如同我不曾參加過寫作班(三十二歲那兩年參加全國台灣文學營單純為了想去看看這些課程都在講些甚麼),陳老師不曾教過我寫作,唯一一件稍微相關的事,是她曾對我說過,寫作很像寫毛筆字,漂亮的字,好看歸好看,或許能作招牌看板,但並不是真正的書法。年僅十七歲的我當時根本不明白她的話,祇在心中默默祈禱別再送我辭海。
從國中開始便不客氣霸占全班成績排名倒數第一或第二名的我,專四、專五突然開竅,成天在課堂上看小說、睡覺、吃東西,竟在每次期中期末考拿下全班第一或第二的高分。畢業前主任找我談了是否接受保送二技的機會,雖然喜歡動物,但因為下定決心未來想與文字為伍而婉拒了整個年級祇有兩個名額的難得機會,然後,我的人生就此注定與財富無緣,因為當完兵後,秉持信念祇找記者或編輯的工作,但誰想錄用畜牧獸醫科系畢業的學生?我從一間雜誌社的圖片資料管理職務離職後,再也無法靠近文字相關產業,祇好躲進傳銷公司製作型錄月刊,並憑幾個當時自以為了不起的文學獎項謀取外包撰稿的機會,寫著美食、旅遊等吃喝玩樂與文學毫無關係的稿子。
這些被我稱為「商業稿」的收入一字字計算,雖少,卻得以餬口。那些年,在多數時間與商業稿搏鬥的空檔,我寫下〈鞋子〉、〈給你的情書〉等青澀之作,並幸運獲當時紅極一時的「同位素電子報」之邀駐站,以「戀人/戀物」為核心寫成〈香菸〉、〈筷子〉、〈下雨〉、〈開始〉與〈結束〉等短篇,值得一提是的,當時駐站作家十二人,其中一位是已頗有名氣的紀大偉。
那年我二十三歲,寫作這件事對我而言不帶有任何意義,不為誰寫,也不覺得自己的作品會對任何人有太多影響,畢竟都祇是些不成氣候的小說,看完覺得好看、有些感覺,那就夠了,直到那兩次收到讀者來信,才突然驚覺文字的力量。
當時電子報希望讀者能多與作者互動,我們十二人的電子信箱被附在專欄末端,每次刊出我總能收到數十封讀者來信,多數內容是讚美文章或期待早日看到新作。〈筷子〉與〈下雨〉刊載後,我分別收到一個男同志與一對女同志的感謝信。兩封信都提到感情受挫,身心俱受煎熬,那對女同志甚至預計周末尋短,沒料想讀完專欄,心中竟出現了些甚麼,雖無法描述,卻似乎得以繼續活下去。看完信,我摸不著頭緒,這些短篇小說並非心理勵志文章,也不是愛情教戰手冊,何以讓他們有如此改變?我突然想起陪我度過國小、國中、五專時期的那些書,那些虛構的情節,那些不存在任何時空的人物與他們留在我心中的聲響。
二十六歲那年,《再見了,可魯》掀起動物熱潮,出版社總編趁勢邀請具備獸醫專科的我寫了長篇小說《帶我回家》。十七年前的出版業發展蓬勃,書賣近二萬冊,這是我的第一本書,稱不上文學作品,但銷售佳績也算是給自己一個肯定,加上接案的商業稿品質頗獲好評,那幾年,我絕大多數時間都給了商業稿或正職工作,極少創作,當然,這些理由對真正熱愛創作的人而言根本胡扯,是直到六年後,我才承認當時這些說法祇是給自己逃避文學的藉口。
寫《帶我回家》前兩年,藉著在「自由時報」開音樂專欄,有機會將自己的作品請當時副刊主編,同時也是知名作家的前輩指點。為了不耽誤前輩太多時間,我列印了篇幅極短的作品,一進報社立即呈上,「謝謝老師,請您看過後給學生一些建議,非常謝謝您。」我低著頭害羞說完,便趕緊進會議室與我的主編討論接下來幾個月將寫的專欄內容。會議一結束,我迫不及待聆聽前輩教誨。我永遠記得當我奔回桌邊,看見稿子上斗大五個字的評語時,耳中發出的轟轟鳴聲好像國中時期陪我抱著本子躲在校園樓梯角落胡寫的蟬叫,那五個字寫著「沒有文學性」,那篇作品正是〈窗戶〉。
所以在接下來整整八年時間,我完全荒廢創作,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甚麼是文學性。非中文科班出身,沒上過寫作班,文學到底是甚麼?我完全不懂,即便自幼嗜讀。暫停創作的時間裏,我依舊閱讀,依舊寫大量商業稿,直到三十二歲那年,覺得再這樣下去不行,便報名參加那年在台南舉辦的全國台灣文學營,想知道到底甚麼是文學。說實話,三天兩夜體驗性質的營隊活動比較像是來認識朋友或朝聖作家風采。課堂內容聊的不外乎國外大師創作史,或介紹幾本國內知名經典,有些講師更以大聊文壇日常作為授課內容,也算是讓這群嚮往文學的年輕學子更能貼近被他們視為神明的偶像。因為實在對這些課程不感興趣,多數時間我都在規劃下了課能去哪邊飽嘗府城美食。
文學營的重頭戲是所有人都需要在第一天繳交事前準備好的作品一篇,第三天結業式前揭曉成績。得獎作品除了集結成冊,更會在雜誌上刊載,大篇幅介紹作者,是相當不錯的文壇新人入門磚,多數懷抱夢想的學員們無不傾力而為。那次我帶去的〈自殺〉沒能摘獎,但〈評審意見〉稍提隻字,已讓我心花怒放,像當年十七歲首次參加校內徵文比賽奪獎時一般高興。接下來一整年,我像是突然懂了十五年前陳錚老師說的毛筆字,陸續完成〈蜜毛球〉、〈弟弟〉、〈眾神航線〉,以及隔年摘下全國台灣文學營創作獎首獎的〈縛〉,〈縛〉甚至被文壇幾位前輩直稱:「如果文學有頂點,這個短篇的文學性幾乎觸頂。」
重新聽到「文學性」這三個字的當下,我愣了許久。隔年,〈弟弟〉獲竹塹文學獎首獎,再隔年〈我的家在康樂里〉獲台北文學獎優等獎。這些作品受人評論皆是文學性極高的作品,但我依然對文學二字凜畏,即便後來被人好奇,或在幾個寫作課上被同學提問,甚至自己詢問自己,甚麼是文學?甚麼是文章的文學性?我依然無法回答。
我曾不祇一次上網查看眾多與我同輩寫作者的背景,赫然發現盡皆中文系所相關畢業,甚至任教,相較下,我這個數十年前畜羊牧牛的獸醫學生顯得格外唐突。也曾想過,或許是自己未受過正規中文教育體系薰陶,以致連文學是甚麼,都無從回答。那陣子,是否該放下工作重返校園研讀中文、台文成為我日夜思慮的事,彷彿那才是理解文學、寫出好作品的大門。一個飄雨的深夜,文壇前輩約了咖啡店閒聊,在聽完我的煩憂後,他語重心長告訴我:「你像一塊未經雕琢閃閃耀人的寶石,捧在手裏,光芒從指縫流出,何其難得。一旦人工刻鑿,便失靈氣,辜負上天賜給你這份禮物了。」
前輩的話讓我不再動念求學,任憑跟了我數十年的寫作這件事自然發展。三十六歲那年完成十數萬字長篇小說《五囝仙偷走的祕密》,四年後這本小說獲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之邀,改編成為第一個國家級自製大戲,於二〇二〇年十二月十一至十三日世界首演。
動筆寫此序時,國際疫情依舊,癮俬因疫情或因房租調漲結束五年半經營,我就近窩入其他咖啡店,卻怎麼也不習慣,常趁歇筆放空時刻踅回去看看那緊閉的藍色鐵捲門,雖然這些舊作皆非在此寫成,卻是後來幾個新作品開始的地方。如同這本短篇小說集,收錄創作三十年來各個階段文風各異的代表作品,如舊似新。若文學是一條路,這些作品便是沿途撒下的花籽,行路回首,竟已遍地繁錦燦爛。
謝鑫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