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经过六年的努力,终于把这部书写完了。现在我想,即便把我抓到监狱里去也无所谓了。虽然这部书除了灾难以外不会给我带来什么,我却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一桩心愿,做了我最想做也最应该做的事情。
在这六年的时间里,这部书可以说是我的一切。我把生命中这段最宝贵的时光都花在这部书上,却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职业作家,也没有打算让自己成为一个职业作家。写完这部书,只是了却了心愿。她是我第一部作品,也可能是最后一部。
我的确也是做过作家梦的,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我就尝试过写小说。那时我是一个各科成绩都很优秀的学生,诱人的理想使我在高中文理分科的时候选择了文科,又以全县文科状元的身分考上了大学中文系。以后到北大上研究生,学的也是文学。
我常常嘲笑小时候的天真,对当初的选择却不曾后悔过。然而在真正寻找到文学的真谛并具备真正的创作能力以后,反而厌倦起文学来。
在我的心目中,文学是神圣的。以前没写过东西是因为把创作看成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老以为自己的功力和境界达不到那样的地步,不愿意让自己粗俗的灵魂去玷污那神圣的殿堂。
我对当今中国文学的失望由来已久。解放以来,中国便不曾有过真正的文学也没有真正的作家。在这片拥有悠久文明的国土上,文学早已堕落成为一个没有操守和廉耻的娼妓,原来是卖身投靠政治,现在又成为金钱的奴隶。所谓的艺术家们既没有思想也没有人格,成为出卖灵魂的精神娼妓。
如果不是发生了八九年的那场事件,我也许永远不会搞创作。那时我的确也打算让自己成为一个平庸的人:或者在大学里当个教师,或者在某个研究所搞搞研究,到了年头便像许多人那样混个教授当当,安安稳稳地把自己这一生打发掉。那场惊心动魄的事件改变了我,也改变了一切。
我在政治上从来不是一个激进派,也很少关心政治。学潮开始时,我的感觉是麻木的,一直站在边缘冷眼旁观。后来发生的事件震撼了我,我感到了幻灭。几十年来形成的一些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一夜之间,我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痛苦的日子里,我很少说话,在孤独中思考了许多问题。我真正领悟了人生,也寻找到了文学的真谛。
小说是因那场大屠杀而起,写书的时候我也的确有过一种强烈欲望:要用我的笔把那些刽子手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架上。然而我真正关注的却是人性,书中所要揭示的是专制制度对人性的压抑和扭曲。在我看来,这个历史悲剧本身只不过是一个炼狱,在这里各种各样的人都展示着自己的灵魂,有的人经不起这炼狱之火的考验,堕落下去;有的人悲观失望,颓废消极;更有的人经受了痛苦的磨练以后,灵魂获得了升华。
知识分子的命运是我所关注的中心,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是中国文化最复杂的载体。在中共统治的几十年里,知识分子在经济上被剥夺而成为赤贫,继而又被夺去了思想的权力。那场举世瞩目的学生运动使中国知识界的精英人物不约而同地集合到一起,为他们提供一个展示自己灵魂的舞台。
在我看来,文学是艺术家心灵的外化。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要做的只是真诚而自然地表达自己,表达他所感悟到的理念。小说里的故事也好,人物也好,都不过是艺术家心灵的载体。虽然我面对的是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真实历史事件,里面却更多地包含着我个人对历史的理解,而正是这些赋予了这些历史事件以艺术的生命。
看我书的人肯定会把书中的人物等同于当年的历史人物,书中的有些人物的确也在一定程度上依据了某些人物原型。但事实上,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是从我的灵魂里演化出来的。在那场运动中我始终只是普通的参与者,与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很少认识,除了其中一两个以外,大多数人都不曾见过面。
人们难免要把这部小说当作政治小说来读,但我的确很希望她成为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我最大的愿望是过了十年乃至几十年甚至在人们把这段历史淡忘过后还能有人把这本书读下去,正是抱着这样的目标,我才会用六年的时间来写它。是否达到了初衷,得由读者和历史来检验。唯一可以告慰自己和他人的是:我的确尽力了。
我一直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艺术上的完美境界,却从来没有刻意追求艺术上的技巧。受过许多年西方文学的熏陶,却依然保持着中国人思维的特征。在文学艺术中,技巧性的东西是外在的,人人都可能学会。学不到的是艺术家的境界,这也是决定艺术家作品特性和成就的最本质的因素。无论写的什么,艺术家所要表达的只能是他自己。
每天来到计算机前坐下,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打开电脑,喝上一杯咖啡,静静地思考着,寻找那稍纵即逝的灵感,却几乎没有过技巧上的考虑。以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对自己的艺术功力没有信心。
在过去的六年里,孤独始终在伴随着我。但正是这孤独的境地给了我思考的空间,我的灵魂在孤独和痛苦中不断升华着。从写这部书的那天起,我便对所要承担的危险有着足够的心理准备。无论现在和将来,我对自己的选择都不会后悔。
我常常想,是历史赋予了我这样的契机。尽管这六年里我过得很苦,上天却赋予了我写作这部书的一切条件:痛苦的经历、与社会接触的机会、自由的空间和时间、孤独的处境、生活中的种种失意等等。庆幸的是我没有错过这样的机会,而尽我所有的力量做了我该做的一切。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于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