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沒入卡內基音樂廳的頂層包廂,周圍坐著兩千八百位陌生人,在星期天下午齊聚黑暗之中,聆聽莫札特與布魯克納的音樂。汽車和卡車的喇叭、我們腳下的地鐵隆隆、偶爾響起的警笛——這些城市的聲響都被大廳裡的談話聲抹去了,座無虛席帶來緩緩上升的音量。大衣塞在座位底下,向暫時的鄰居敷衍問候,我們仔細閱讀節目冊,等待燈光暗下。柏林國立管弦樂團登台,這個樂團的歷史可以追溯至一五七○年,樂手環坐在頂蓋掀起的鋼琴周圍。
我們的肉身隨著舞台點亮而消融,注意力集中在我們下方的音樂家身上,指揮兼鋼琴家丹尼爾.巴倫波因(Daniel Barenboim)在熱烈的掌聲中登場。他背對我們坐下來,右手的手勢一揮,音樂就響起,是莫札特的第二十三號鋼琴協奏曲。
甜美律動的A大調和弦騰空而起,柔和而優雅。我們身在何處、今夕是何年都無所謂了——音樂跨時永恆,絕對美麗。第二樂章開始,巴倫波因的獨奏是一段悲傷而哀愁的個人沈思,就如船歌般靜靜哼鳴,這種不同的節奏伴隨鋼琴與管弦樂團交替出無言的詠嘆調:真像是擁抱遺憾、慰藉與輕輕笑語的沉思。接著,整個樂團毫不猶豫跳入最後樂章:數千個快速音群、輕快的木管與歡樂的旋律把我們帶入一場對生命的禮讚——在文明和音樂的理想環境中,明亮的陽光與幽暗的烏雲相融為一體。
這時音樂會才進行一半。中場休息後我回到座位上,不禁對眼前舞台上的狀況感到好奇。一百位樂手佔據整個舞台,取代了大鋼琴與小型管弦樂團。莫札特的作品只有兩支法國號,現在變成了八支!木管與弦樂倍增,我的眼睛開始為雙耳即將迎接的聲響做好準備——一個全然不同的聲音世界。
布魯克納與莫札特都是奧地利的天主教徒;與莫札特不同的是,他是虔誠的教徒,人生目標為以他所譜寫的每個音符來展現上帝的偉大。布魯克納這個出身小鎮的男孩,從未忘記在鄰近家園的修道院擔任唱詩班的經歷,那裡有宏偉的巴洛克建築,還有他偶爾獲准演奏的巨大管風琴。他的青春期在聖弗洛里安奧古斯丁派修道院的樂音中渡過,成年後布魯克納創作恢宏的交響樂時,便以修道院的經驗作為音響與結構上的指引模板。
第九號交響曲是布魯克納的最後一部交響曲,創作時他已經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一八九六年撒手人寰時作品尚未完成。當我們經歷第九號交響曲的三個樂章後,就抵達生死交界的大門。
第一樂章從幾乎難以察覺的弦樂顫音開始,此時是D小調並非偶然。這正是貝多芬最後一部交響曲的調性,而且也是他的第九號交響曲。而正如聆聽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那般,我們在虔誠的寧靜中進入布魯克納的王國。這種寧靜感能將在場的所有聽眾拉入樂曲之中。我們聽見神秘的開場樂句,八支法國號角吹奏出具有英雄氣概的低沉旋律,過不到兩分鐘,管弦樂團就發出驚天動地的宣示,讓我們重新感受這座充滿無限可能的新宇宙。
強烈的渴望、美麗與消沈,這些主題相互交織,透過巴倫波因與柏林國立管弦樂團,布魯克納帶領我們探索崇高的神權與人性的脆弱,在每一次強大的上升之前,都有片刻的完全沉默。作家們曾將布魯克納的交響曲形容成聲音構築的哥德式大教堂,從很多方面來說確實很像,但這些曲子都是十九世紀晚期想像出來的大教堂。而科隆大教堂就是一個縮影,始建於一二四八年,但直到一八八○年才完工。在黑暗時代,石匠們敲敲打打,在十九世紀則變成工程師監督工人將混凝土澆入模具。布魯克納的第九號交響曲並未完成,這使它成為效仿對象的完美隱喻——人類服侍頌揚上帝的半成品。
當然,這場音樂會有許多慶祝的理由。表面上是為了紀念巴倫波因一九五七年在卡內基音樂廳首次登台六十週年,活動亮點是為期一週的音樂會,展現他作為鋼琴家與指揮家的精湛技藝,並且演奏兩位重要古典音樂作曲家的作品,而他運用的技巧很難有音樂家能夠複製。
那天下午坐在卡內基廳,我還感受到一種交流——不僅僅是與在場的觀眾,還有自一八九一年柴科夫斯基從莫斯科到此指揮開幕音樂會以來,成千上萬曾經坐在同一地方的每一個人。所有坐過那個位子的聽眾都促進了這種延續性。
我們接下來將了解到古典音樂揭示了社群、天性、人類的抱負、勝利與弱點,以及我們希冀給予混亂固定形式的渴望。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音樂最初對人類有何意義。
音樂說到底就是個謎。我們為何作曲、演奏,人們為何聆聽音樂?所有物種都在創造讓自己活下去的條件,就只有人類再加上了音樂——這基本上來說,就是組織空氣的振動,進而帶來歡樂和共感。我們隨著音樂擺動身體,我們唱出音樂,我們利用音樂來讚揚靈性,我們運用音樂來慶祝與紀念事件,我們跟著音樂邁開前往戰場的步伐。只要我們想營造重要事件的環境,例如婚禮、葬禮、高中畢業典禮,我們就會播放音樂。當然有時我們會在週日下午買張票,坐在卡內基音樂廳黑暗的頂層包廂聆賞莫札特和布魯克納的音樂。
音樂會結束後,我們走到第五十七街和第七大道的交會口。天已經黑了,氣溫迅速下降。這個暫時共同經歷音樂的社群分道揚鑣,現在只剩一段記憶和一份節目冊。在二○一七年的紐約,藉由柏林國立管弦樂團以及其來自阿根廷、以色列、巴勒斯坦和西班牙四國國籍的音樂總監,我們這些觀眾接收到來自一七八六年與一八九六年的訊息。大家都心滿意足,各自散入這座八百萬人口的城市裡,我們心中都承載著「美好」二字,沒有比這更詩意的詞彙了。
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我希望在探索音樂欣賞藝術的同時,也告訴你為何古典音樂是西方藝術和人文表達的縮影,並向你介紹十八世紀初期在歐洲發展的地方潮流如何席捲全球,消弭東西方之別——畢竟從天俯瞰,地球上沒有虛線可將國家與文化區分開來。
巴倫波因當然也理解這個道理。他還與已故的巴勒斯坦裔美籍文化評論家薩伊德(Edward Said)共同創立了東西和平會議管弦樂團(West-Eastern Divan Orchestra),主要由來自以色列、巴勒斯坦、阿拉伯和伊朗的猶太人與穆斯林所組成的青年管弦樂隊,演出曲目的作曲家都是已逝的歐洲白人,而且大都是基督徒。樂團的一名年輕成員稱其為「人類實驗室」。 就像無國界醫生組織(Doctors Without Borders)一樣,他們演奏的音樂蘊含某種普世性,具有治癒的力量。
古典音樂豐富多元,有那麼多值得我們玩味的內涵;它可以在特定的時刻享受,也可以終生欣賞;正如我們會改變自己,它也可以改變形狀與形式。我的目標是幫助你更進一步享受古典音樂。古典音樂總是會帶給你源源不絕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