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作者簡介
褚威格(Stefan Zweig, 1881--1942)為奧國近代大文豪之一。關於他的作品,羅曼‧羅蘭曾有一篇評論的文章,說得非常詳盡透徹,只是篇幅稍長,放在這本小書前面,似乎不太適合,所以現在只能參考擇錄,以作簡介。
褚威格是在少年時代便已成名的詩人,後來又成為理論家、批評家、小說家,可說在文學的各部門,他都曾致力過,而且難能可貴的是都蔚然成家。
他的藝術家人格最大的特點是求知的熱情,也就是什麼都要看到知的衝動,他成為一位熱切的旅行家,永遠不停地在旅行。他的足跡踏遍各處不同的國土,隨時隨地觀察記錄著,在沿途的旅店內寫他的作品,並且閱讀各種書籍,到處搜羅名人手跡,如火如荼地發掘著偉大人物的秘密,偉大熱情的秘密,以及偉大創作的秘密。他強迫天才說出他們的奧蘊,為了要更懂得愛這些天才,他運用著佛洛依德的犀銷的鎖鑰,成了靈魂的獵者。他所獵取的靈魂都是活生生的,不曾加以絲毫損傷。他是以輕巧的腳步,在森林的邊緣逡巡著,冷靜而又熱情地在傾聽著、窺探著那裡面飛禽走獸的活動。
據說同情心是知識的鎖鑰,這話用在褚威格身上,是很對的;但反過來說知識是同情心的鎖鑰,也是對的。他是藉智力而生愛,藉情意而理解。
褚威格在藝術上的重要特點是重視結構。他不但重視一篇作品的結構,就是一本文集的結構也不忽略,因此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是一種完美,每一本書都是一種和諧,像用準確精細的藝術計算好而寫出來的。在當今這個不求連貫、七拼八湊便出文集的時代中,這是非常稀有而例外的事。這種高尚細膩的音樂感覺,是一般習慣於亂糟糟的耳朵和眼睛所不能充分注意到的,而在有音樂修養的人,卻把這認為是褚威格作品中最可愛的東西,應該特別指出來說,他每一本書都好像一首交響樂,有一個選擇的音質,並且有幾個段落。他的全部作品可分為幾組,每組好像一座多摺的屏風,每本書好像那屏風的一摺,獨立而又接連。
在批評方面,他的兩本主要作品是《三大師》和《惡魔的搏鬥》,都是屬於精神分析部門。前者作於一九二○年,是一本小說家心理學,寫的是巴爾札克、狄更司和杜斯妥也夫斯基。後者是創造精神的分析,寫的是霍爾德林(今譯賀德林)、克拉斯托(今譯克萊斯特)和尼采。
他的短篇小說,組成了三個瑰麗的集子。每個集子都以一個主題為中心,每個集子前面,好像序曲似的,都有一首鏗鏘的十四行詩,指出這個集子的素質。第一個集子是《人生的初次經歷》,第二個集子是《蠱》,第三個集子是《感情的紊亂》。其中最為大家欣賞的幾篇是〈蠱〉、〈一位來自陌生女子的來信〉、〈一個婦人生活的二十四小時〉、〈心的毀滅〉和〈女教師〉等。
他的作品就是他的靈魂獵獲物。在他遊獵的森林裡面、襞積裡面、牢穴裡面,深水之濱、高原之上,他遍歷整個人類的靈魂,洞察人類靈魂游牧的熱情。他喜愛人類心靈之形形色色的表現,什麼也沒有被委棄於他的貪婪的同情心之外。他從事心靈的探討,人性的發掘,是出自宗教家一般的悲天憫人的動機。他那不動聲色的描寫,有著使人同聲一哭的感動力,和時下一般作品中殘忍離奇的分析、冷酷無情的暴露截然不同,這是我們應該注意分辨的。
譯後記
有人說;「少年時代最大的快樂就是讀書。」我非常同意這句話,因為這也正是我的經驗。
當一個總是央求大人講故事的孩子,粗通文字之後,自己摸索進了小說世界,那種驚喜實在是無可比擬的。少年人有的是時間、精神和好奇心,一本小說到手,可以一口氣讀完,從來不知疲倦,並且到處搜求,不管是好是壞,一本接一本地讀,也從來不覺厭煩。少年人讀書的胃口正和吃飯的胃口一樣健壯,狼吞虎嚥地什麼都要吃,也都好吃。我幾乎讀遍了中國的舊小說,就是在進中學之前兩三年的事。照說有些書的內容是不應該讓小孩子看的,也有些書的文字是小孩子看不懂的,但由於故事的吸引力,我竟生吞活剝地都吃下去了,而且也並無不良後果。相反的是看完《聊齋志異》、《東周列國志》、《三國志演義》之類的文言小說之後,給家人代筆寫信,文縐縐的竟頗像樣起來,因而時常受到長輩的稱讚;後來進了中學,寫起文言文來,也似乎比只讀國文課本的同學好些,又因而引起作文的興趣。實在說,就是現在,我也很感謝那幾部小說給我的文言訓練,使我能用簡短的文言處理英文複句中的子句,譯文念起來不致過分冗長拗口。
我的喜讀小說,可分兩個階段,進中學以前讀的是中國舊小說,進了中學之後,開始讀翻譯小說。因為當時文壇健將周氏兄弟譯文的優美,曾使我特別嗜讀日本小說及北歐各國的小說,再後是俄國、法國、德國以及英美的小說。這些世界各國的文學作品,我最初讀的都是中文譯本,大學時代,在中文譯本讀到無可讀的時候,才到圖書館中勉強去讀英文譯本。記得我第一次接觸到的英文小說,是一本厚厚的《莫泊桑短篇小說集》,由於那譯文的淺明易讀,竟從此建立起我更進一步讀英文書籍的信心和興趣。
抗戰期間在重慶,英文讀物非常缺乏,中文的也不多,偶然讀到新書,特別覺得珍愛。當時有兩本最使人驚喜的小冊子,就是中文翻譯的〈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和〈馬來亞的狂人〉(即〈蠱〉)。讀後很想再讀一點這位作者的其他作品,卻怎樣也找不到,勝利後回到上海,才得到一本英文譯的他的短篇小說選集《萬花筒》。這本書帶到臺灣來後,時常翻閱,曾陸續譯出〈奇遇〉、〈看不見的珍藏〉、〈情網〉、〈月下小巷〉(另外還譯出一篇〈怕〉,曾登聯副,但未存稿)。我雖然不懂德文,但對這位奧國文豪的作品,卻越來越覺喜愛,並且越來越懷念以前讀過的他那最著名的〈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及〈蠱〉。時常留意尋找,直到前年在美國買到他的另一選集《高貴的遊戲》,才又看到並且把它們翻譯出來。自然我不敢說這能及得上以前的譯本,但當〈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在新生副刊登載時,竟有那麼多的讀者,寫信到報館或是直接寄給我,表示他們的喜愛。尤其事隔很久之後的現在,我已把這幾篇小說編排付印,並以這篇為書名,就要出版了,還有讀者寫信給報館,舊事重提地說,記得在新副讀過一篇叫〈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的小說,他和他的朋友們都覺得很好,為什麼不出單行本呢?想到有人和自己一樣地喜歡這篇小說,以致念念不忘,實在說不出的高興。現在把同一作者的其他幾篇小說,編集出版,想來一定能得到他們的欣賞,帶給他們快樂,還有什麼比與人共賞同樂更愉快的事?一個為興趣而翻譯的譯者,除此之外,又還有什麼希求呢?
說到翻譯,有人認為文學作品嚴格地講起來是不能翻譯的,尤其不能輾轉來譯,因為由文字組成的完美,一經變動便要破壞,何況一變再變,當然要精華消失只剩輪廓。我們看譯成外文的中國名著,確是有此感覺,反過來想自是一樣。但是精通數國文字,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事,不靠翻譯又能怎麼辦呢?再者想到外國有許多學人文士是不識中文而愛中國文學和文化的,像德國的文豪赫曼‧赫塞看了翻譯的中國詩後,喜歡得甚至說西洋詩再也不值一顧;還有美國的文哲梭羅,在他那有名的《湖濱散記》中,動不動便引用孔子的話,不懂中文而竟那麼深愛儒家思想。可見翻譯雖然無能,還不至於全然無用。佳釀即使只剩下了糟粕,也還是有著特殊的芳香,這大概就是我始終愛讀翻譯的原因。
由於愛讀翻譯而嘗試翻譯,又把零星譯出的東西,編成集子出版,這種野人獻曝似的行徑,雖然難免貽笑大方,想想倒也無傷大雅。然而每次出書我都有種惶恐之感,這是因為有人見我譯的作品各國都有,以為我對西洋文學很有研究;又有人見我時常翻譯,以為我寫作也不成問題。其實我是非常疏懶而又自私的人,對什麼都只願享受不願從事,僅有欣賞的興趣,並無研究的魄力,更乏創作的熱情。像愛聽音樂,從未想到做音樂家;愛著繪畫,從未想到做畫家;愛種花草,從未想到做園藝家;同樣的愛讀文學作品,也從未想到做學者或作家。因此,儘管表面上舞文弄墨編集出書,實際上我始終只是個讀者,像這本小書就是我愛讀翻譯的又一轉譯的嘗試,供獻出來也不過為了再享一次與人共賞的快樂罷了。
五十六年三月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