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回家的路上
生態作家/劉克襄
容我從一個人的回家,走進淡蘭古道的世界。
友人七十歲了,渴望重返童年的東北角,準備在海邊聚落的家園做些什麼。他知道我熟悉淡蘭古道,過往探勘的路應該也沒有少過。但最北邊的這一角,他相信我應該還不熟悉。或許是最後一里路,他希望我能陪同。
那兒叫香蘭,緊鄰卯澳。開車沿臺二線一定經過,但很少人停下來。
友人小時上學,幾乎每天走路去卯澳讀書。福連國小很近,不過十來分路程。初中時,轉而去福隆搭火車。一樣得踢碎石子路,約莫五十分鐘才能抵達,再前往雙溪就讀。
畢業後離開東北角,在外闖蕩多年,如今事業稍稍有成。但可遇見之將來,再如何努力賺錢,時間、體力和精神都所剩無幾。
家園不會等他的。三四年級這一輩,昔時對漁村水田的回憶,到了下一代應該不復存在。他所擁有的情感、價值,以及回饋家園的熱情,應該是傳統農漁業時代的最後。此時若不著手,到了下一代恐怕更有心無力。再者兒女眾多,產權愈加複雜,現在不面對,屆時荒廢之地恐怕也回不去了。
友人跟我走訪時,先去探看被蔓藤和雜草覆蓋大半的舊厝,檢視後面安山岩平臺的菜園。他不斷喃唸,孩提時種稻拾柴的種種甘苦,還有到海邊冒險採石花菜、青荻菜的危險經驗。
昔時他老家周遭也是一層層水梯田,接引後面鷹仔山的水源下來,形成現今所謂里山里海的環境。
他希望以舊復舊,保持石頭屋宅的原樣,未來看能否成為一個複合式的人文生活空間。
我雖不是當地人,半甲子以來,走訪多回,連後面的靈鷲山都踏查了,對其所談自是共鳴許多。在海邊一間歐式模樣的咖啡屋小坐時,天空有黑鳶盤旋。我舉了雞母嶺蕭學苑的水梯田復育計畫,石碇葉家豪的螢火蟲書屋等等,都是淡蘭古道上,返鄉子弟正在實踐新生活的案例。
還有外來者,像章殷超醫師在貢寮老街落地生根,懸壺濟世半甲子。又或如生態專家黃柏鈞,在坪林水柳腳以茶葉為載體,串連北勢溪流域。他們的鄉野生活,緊緊呼應著現今淡蘭古道的生息。
其實友人怕的不是失敗,而是心有餘而無行動力。畢竟其歲數又比我提到的任何人都大上許多。
那像是黃昏時,一架缺油戰機的最後降落,航空母艦上的甲板已漆黑一片。
後來,我們轉進一間廟寺,探看他的堂兄,目前在那兒當廟公。友人認識好些鄉親仍在此,但也清楚多數留在老家的,泰半已無法適應主流社會。人生有諸多面向,他也見識不少。以前此地走私興盛,因而不少人快速致富,但也揮霍得兇。最後都在賭博和花天酒地下,不但錢財花光,連身子也搞壞了。
我順勢安排,前往東北角管理處,跟一位熟悉在地文史風物的官員碰頭。我像熱心的建商在推銷建案般,讓友人了解風管處目前如何協助馬崗、卯澳和香蘭等地,進行社區再造的可能。還有淡蘭古道,未來的可能措施。或許經由此,他能更清楚自己返鄉的目標。
我們在卯澳時,他特別跟我提到,以前有條古道,比嶐嶺古道更北邊,淡蘭古道尚未列入。
那是當地人捕捉煙仔魚時,必定要翻山越嶺的捷徑。從卯澳後山,翻越三貂角燈塔南方的山稜線,直下萊萊。抵達山腳後,沿臺二線經過大窟,方能抵達漁場。他的父親帶他走過,一路可以喝到冷冽的山泉水,抵達那處叫煙仔坎的地方。目前的位置在臺二線濱海公路一一四公里處,從停車場附近,循小徑可下抵海岸。
一如香蘭的海邊有頭髮菜,馬崗卻未生長。這裡因地形環境,擁有香蘭一帶岩岸無法棲息的魚種。
此間的小風小物,展現了微小地方的豐富和多樣。
多年前,石城近海還未擺設定置漁網時,這個漁場便以盛產煙仔魚知名,中文又稱巴鰹。但近年來,此魚數量少了。平常臭肚、豆仔魚較多,冬天時成為黑毛、白毛和黑豬哥的熱門磯釣場。
友人的回憶提醒我,淡蘭古道不只深入此間森林,跟海洋也緊密互動。一九五七年的地圖,便有這條路從卯澳到萊萊。八○年代以後,這條沒名字的古道才消失,跟他在家鄉缺席一樣。其實,這樣的古道支線,整個山區還有多條綿密著,跟淡蘭古道主線斷續連結。
老友的年少經驗像花火,綻放著這個地區獨特的生活內涵。隨便一個回頭的瞥見,都有許多兒時的故事可以召喚回來。縱使一時還無法完整,依舊閃爍著美麗的插曲。一如這本書裡諸多在地的人文故事,他們把自己和先人的經驗、回憶,堆聚成一盞盞燈火,矗立於淡蘭古道上的每個節點。
老友還未加入,但我先幫忙他點燈。希望他日後也能拎起自己的那一盞,在家園掛上,共同照亮淡蘭古道。
我們的淡蘭古道
登山文學家/徐如林
住在北臺灣的人,幾乎沒有人不曾走過淡蘭古道,只不過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曾經走過的,那些繁華熱鬧的市街或是幽靜清涼的山溪小徑,正是現在聲名鵲起的淡蘭古道。
小學二年級,我家搬到臺北,第一個暑假就是到當時新興的景點鸕鶿潭,從小格頭下車,繞著林間小徑,經過幾戶山村人家,走過一段輕便車(臺車)道,終於到了石壁環繞下的碧綠潭邊。
我事先查了資料,知道鸕鶿是長成怎麼樣的,但飛過青色潭面上的,只有一身雪白的鷺鷥。後來新聞上還有激烈的論證,究竟是鸕鶿潭還是鷺鷥潭才正確?
我以為鸕鶿潭之旅是我最早的淡蘭古道經驗,現在想起來,幼稚園時第一次到臺北,就被家人帶去艋舺龍山寺拜拜,而這裡正是淡蘭古道的起點!
二百多年前,自唐山渡海來臺的先民,已經佔據了臺北盆地,並以伐樟熬腦的目的,向盆地東方及南方山區挺進,八份、九份、十分仔,這些地名都是訴說當時聚落腦灶的數量。
砍完樟樹的山地,先民在陰濕的谷地種植大菁、薯榔,向陽的坡地種植茶樹,為了自給自足,還要沿山溪兩旁,開闢水梯田種稻。
除了早先的樟腦、腦油要挑下山,後來的大菁、薯榔、茶葉是經濟作物,收成時也要挑到近山的城鎮販售,淡蘭古道的前身,其實就是產業道路。
漸漸的,新來的移民者,沿著墾殖者的山徑,繼續向東南方延伸,終於來到臺灣島的另一邊,看到太平洋深藍的海水,還有那個浮游在海上的龜山島。
從淡水廳人來人往的艋舺,走到天寬地闊的噶瑪蘭平原,不同的墾殖團隊走不同的路,因此淡蘭路不是一條路,不是三條路,而是一個具有多條路徑的路網系統。
有的拓墾團隊走得很遠,直到蘭陽平原才安定下來,有的團隊在路上看準了一片可耕作的土地,就決定在此落腳生根,形成山村聚落。為了對抗天災與山區原住民的攻擊,這些聚落雖是互相競爭資源,但也必須是互助的,聚落間的聯絡道路,使淡蘭古道的路徑更加多元化。
除了傳說中的平埔人白蘭,宜蘭通判楊廷理、板橋鉅富林家、臺灣巡撫劉銘傳,基於交通與防禦用途,都曾出力出資,把這些通往宜蘭的崎嶇小路,修築成適合行走山徑步道。
二百多年來,來往於淡蘭古道的,除了無數不知名的腦丁、隘勇、菁農、茶農、行腳商、軍人、移墾者,還有在處理完羅妹號事件後,北上巡視的臺灣總兵劉明燈,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年),他在翻越三貂嶺大崙時,留下了豪情萬丈的七言律詩,刻石填金號稱金字碑;在翻越草嶺途中,留下雄鎮蠻煙與虎字碑,成為古道上最膾炙人口的故事與打卡點。
隔年,劉明燈再度巡視淡蘭古道的南路,在翻越臺北與宜蘭之間的分水嶺,大、小金面山的鞍部,留下另一個虎字碑。這個立碑的原址,在現在的北宜公路「金面大觀」風景瞭望臺旁,有座複製品石碑,原碑移置到坪林茶業博物館前。
每次我在金面大觀縱覽壯闊的蘭陽平原時,都在推想: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年),劉明燈是怎麼走到這裡的?應該早就有先墾民,溯景美溪,從深坑、石碇、大格門、小格頭,進入北勢溪流域的鸕鶿潭、水底寮、金瓜寮、坪林尾、鶯仔瀨、石𥕢、碧湖----直到溪源水盡,那裡就是一樣必須用虎字鎮風的金面山埡口。
大家都說現在的北宜公路前身,是劉銘傳開山撫番的政績之一,他於光緒十一年(一八八五年)十月起,命銘字營部將劉朝祜率兵勇「開山闢石碇路百餘里,自馬來通宜蘭」。那麼銘軍開路十年前,劉明燈怎麼去巡視的?
我也很想知道馬偕牧師和他的弟子們是如何走這條淡蘭古道去宜蘭傳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