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先生曾說,《紅樓夢》成書於十八世紀的乾隆時期,那正是中國文化到了最成熟,最極致的巔峰,即將由盛轉衰的關鍵時期,這是一本寫在頂點的書。
某種意義上來說,曹雪芹所書寫的,不只是一個大家族的繁華和衰落,在潛意識中,他同時感覺到整個文化將要傾頹和崩潰的預兆。「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他以一個天才作家敏銳的第六感,寫下了這本書。對今天的我們來說,《紅樓夢》不單是一個家族的興衰史,也是一部對大時代的變幻,大傳統的式微,人世無可挽轉的榮枯無常的一首千古絕唱的輓歌。
康乾盛世之後,《紅樓夢》之後,清朝國運漸漸衰落下去,與之同步的是文化的衰落,近代的一系列戰爭,從物質到精神,對傳統文化的蕩滌和清掃,幾乎都是破壞性的,甚至是毀滅性的。在一次次的清掃和蕩滌中,在文化的血脈上,幾乎被斬斷了與過往的聯繫。
經歷了近代工業革命的洗禮,整個世界的風潮都趨向簡潔與效率,趨向實用和方便,人們追求簡單易懂的消遣,快速的消費和娛樂,只求享受而不求甚解。
但還好,我們還有《紅樓夢》,它是一場太繁華,也太荒涼的美夢。在那些字裡行間,保存著那個時代最真實的生活細節,我們得以在其間捕捉到吉光片羽,閉上雙眼,翕動鼻尖,依稀捕捉到過往歲月裡那幾欲飄散的香塵。
《紅樓夢》那幽微的審美,在視覺,也在嗅覺,我在閱讀中最敏銳的部分,在腦中形成立體感觸的部分,大多都來自於書中的植物和香味。當《紅樓夢》的大幕徐徐拉開,第一個場景便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荒、無、青」,三字便帶出一片青翠縹緲,杳無人煙,植被繁茂的深山空景。
之後故事追溯到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神瑛侍者以甘露,日日灌溉絳珠仙草,木石前盟就此結下。
另一重奇境是太虛幻境,在寶玉的夢境中,它是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的,是綠樹清溪、飛塵不到的所在。而太虛幻境在現實中的投影——大觀園,則更是滿目青綠,出塵脫俗。李紈曾描述大觀園「風流文采勝蓬萊」,蓬萊是神話中的海上三座仙山之一,而「蓬」和「萊」都是植物。
曹雪芹是深愛植物的,他曾細細描畫過大觀園中的一草一木,也曾為落花可能被玷汙的命運擔心。植物是有靜氣的,安靜而且乾淨,美麗卻也脆弱。
再看大觀園中的地名,也幾乎都與花草植物有關:沁芳溪、櫳翠庵、蘅蕪苑、紫菱洲、稻香村、藕香榭……寶玉和女孩們在這個天真爛漫的世界中,飲茶作詩,嬉笑玩耍。
不單是屋子,從他給十二釵取的名字也可以看出,在曹雪芹的世界裡,這些女子一定都是有顏色的,在回憶裡留下一片風景。晴雯,是一片火燒雲,壯烈,豔麗,美得灼傷雙眼。襲人,是似桂如蘭的一個小花園,春意融融,溫暖而熨帖。寶釵,自然是一片大雪,曹雪芹無數次用雪的意向來描述她:金簪雪裡埋、山中高士晶瑩雪。
寶釵是白色的,而黛玉卻是黑色,更準確地說,「黛」其實是很深的近乎黑的青色。如陰霾,如美人之眉,是水墨中的遠山,哀愁,迷茫,觸不可及。恰似那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盡的綠水悠悠。
有植物就有香氣,植物若是一盞燈,香氣就是它們的光。
《紅樓夢》的女子們也都各有獨屬於自己的香氣,這不奇怪。美人從來都是與香分不開的,幾乎所有和美人有關的東西,都可以用芳香來形容:香腮、香唇、香肌、香汗、香吻、香閨、香鬢,芳名、芳齡、芳蹤,憐香惜玉、國色天香……說「香」是女性最重要的轉喻,也不為過。
整部《紅樓夢》,也貫穿著焚香、熏香、聞香、佩香、上香、香品、香具、香物……可見清代用香之盛、之精、之廣,也可窺見一個時代文化的精緻與繁華。而反觀現代,用香的文化早已衰落,不光是用香,穿衣、建築,種種方面,人們都越來越講究簡單和實用,而不是精美與幽微。
這固然是現代精神對古典文化的全面席捲,也同時意味著生活價值觀的改變。中國經過百年的革命動盪,那些悠久文化與精神傳統正在慢慢衰落。雖然現代中國的經濟實力已經不容小覷,然而,生活的藝術如今在很多人眼中已經變得雞肋,人們不再懂得欣賞其中的精微之美。
人常說,三代才能養出一個真正的「貴族」。三代,也就是近百年才能培養出來,這種貴族的「貴」,到底是什麼呢?當然不是知識,知識可以突擊學習,也不是擁有多少奢華的物質,只要有錢,再貴的東西也買得到。在我看來,真正的貴族,他們所養的,是一份敏感。
比如在櫳翠庵裡品茶,劉姥姥一口就喝乾了妙玉名貴的老君眉,還嫌棄味道太淡,這就是普通人和「貴族」真正的差別。貴族家庭日積月累培養起的那一份精細的感覺,反照出我們的感覺是多麼遲鈍。人與人的差異,真不單單是物質的豐富或匱乏,也是自身感受能力的敏感或麻木,敏感的人能夠分辨出事物中極微小的差別,而常人則沒有這種能力。
敏感,是神經系統的發達,無論是眼耳口鼻舌身意,渾身都是小小的觸鬚,能夠體會到常人完全體會不到的層次。所以,他們的樂趣,比別人高妙,但他們對痛苦的感受,或許也勝過常人許多倍。
富而粗糙的,帶個大金鏈,開個大豪車的那種人,絕對不是貴族。敏感才是真正的貴族屬性。正如豌豆公主,睡在十層被子上,還能感覺到下面有一顆豌豆,而且被磕碰得渾身青紫,王子讚歎,這才是一位真正的公主!這故事或許誇張了些,但它說出了一個關鍵,貴族本質上是一種敏感,滲透在生活中方方面面的品位,知禮、知恥、審美,實際上都是敏感的結果。
《紅樓夢》之貴、之美,就在於處處可見這種敏感,這是曹雪芹前半生的生活中自然帶出的氣息,他人模仿不來。比如寶玉去襲人家裡做客,襲人立刻拿了手爐,放上梅花香餅子,給寶玉暖上。也不讓吃別的,只單拿了幾顆松子,細細吹乾淨,再托著送到寶玉嘴邊。這大概都是他曾經真實的經歷。
這種生活裡養出來的孩子,必定敏感異常。黛玉就是最典型的一個。她為什麼愛哭?用湘雲的話說,她是心窄,其實就是非常敏感。黛玉是個活脫脫的豌豆公主,十層被子下的豌豆也能讓她睡不著覺,哪怕有人暗示一下她長得像戲子,她也會受不了。而劉姥姥呢?在田埂上也能倒頭就睡,心也大,被人當「女篾片兒」逗樂也沒事。
但也正是因為,黛玉有這樣敏銳的感受力,才能寫出那麼多美好的詩句。有很多美到極致,美到幽微的東西,非黛玉這樣的人,只怕都無法創作出來。她和她的詩句,都是需要精心呵護的花朵,美到令人驚嘆,脆弱到讓人不忍。
劉姥姥也許不在乎要不要用香,但是黛玉的生活裡一定少不了香,而且他們會對香有精微的辨識力,每一種香,用在什麼場合,什麼狀況下,分毫不錯。香,培養著他們嗅覺和精神上的敏感,正如精緻的飲食與衣服,高雅的書和藝術品,逐漸形成一個氛圍,天長日久的生活著,在每一個細節中沉浸著,才能養成一個舉手投足都不再粗糙的真正的貴族。
我們今天談香的意義,也正在於此,香本身只是載體,重要的是它背後呈現出來的微妙的部分。香與其他所有藝術形式不同,它無形無影,如煙雲聚散,也因此,它需要最敏銳的感官和直覺,才能品味出其中精妙的美。
在品香的過程中,最細微的感受力會被培養出來,把人帶到一個從來沒有踏足過的美的世界中,那是一個與當下講究實效,過分刺激感官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境界,是《紅樓夢》中曾經有過,但現在已經失去了的世界。
那個世界,如今已經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消失無蹤,留給我們的只有傳說。
繁華事散,但作為後人,我們或還可以捕捉到些微的香塵,閉上眼睛,在這餘香裊裊中,我們似乎回到往昔,回到康乾盛世,回到了《紅樓夢》的大觀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