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繁與輕 駱以軍
《跖狗》一如其引:「跖之狗吠堯,非貴跖而賤堯也,狗固吠非其主也。」《戰國策》齊策六。
一種失去縱溯道德源頭,鳥瞰善惡全景的迷惘。因為小說所塑造的主人公們,是一群底層公門人,他們的身分無從干預上層權力世界的錯綜鬥爭,或中國某些菁英知識份子(在武俠小說中通常以「大俠」或「名門正派」演義之)詮釋描構的「天道」──跖狗們只是一群漂浮、橫切的,由活生生的民間社會所編織出的人際關係:他們像是現代低階刑警,在第一線出生入死,追捕殺人越貨的兇嫌;他們時或為命運撥弄,在光與影的換日線分不清自己:「是狼是狗?」某些時他們像CSI或古代柯南在這武俠世界裡玩起追蹤線索推理懸案;當然整部小說最動人的情感,那隱密在刀光血影、恩怨糾結之後無比純淨明亮的所在,便是這群少年捕快們的情義。
這種「青春無邪之少年愛」,其實一個塌陷,就是像日本漫畫《火影忍者》為極限的,熱血高校類型或格鬥漫畫之武俠變貌。事實上這幾年看了不少創意噴發的新世代武俠小說,其情節譎詭、對決場景之奇想魔幻、身世如繁花層層瓣瓣讓人目不暇給……但總揮之不去嗅到一股「火忍控」的氣味。
然則就是在這樣的防衛(或曰「影響焦慮」)之下,我還是被這位作者那噴著光燄的天才所征服。她有創造出一個讓人神搖魄奪之劇場的強大能力:譬如河道運私鹽船的兇案、譬如殺官差(過路財神)在巨大驛站裡整窩蛇之撲襲;以灶神為空間佈置的古典推理「密室謀殺案」;或「一夜會」這一章,各路人馬在這「夜宴圖」中扮裝、各有謀算,各有錯織之恩怨。然作為「跖狗」的這幾個人(狗子、嘉義、雨末),卻像無知的孩童,像京劇舞台黑花侉衣在背景翻觔斗的「武行」,闖進這「諸神之殺宴」(像宮崎駿「神隱少女」裡的箔金浮世繪畫面);華麗如夢的頂級高手大亂鬥,武技的奇想到幻化之境;編織著愈往內揭露愈大陰謀的疑案,然這些陰謀像藤球或亂針刺繡,作者總有辦法在篇章之外再草灰蛇線,暗渡陳倉,那超過「跖狗」主人公們能理解能承受,能以直觀質樸之義理支撐的「宿命或人世本身所引發之巨大恐懼與虛無」。
事實上,《跖狗》出自這樣一位年輕作者之手,確實標誌著某種中國武俠時空、新的視覺可能(簡而言之,就是「電影感」):她的敘事斷句,如此自由隨意地構圖,讓構圖的氛圍暈染,讓蟄伏在構圖裡的人物以不同方向運動,且這運動可以如波赫士小說〈一個不為人知的奇蹟〉(現代電影的時間凍結幻術之經典即「駭客任務」),在極速和無限緩慢的反差中,你會感到閱讀時眼瞳裡的快門,(口卡)嚓(口卡)嚓調焦的脆響。
我以為《跖狗》裡某幾章節,簡直可以當「現代武俠小說書寫」之教科書了。
這百餘年來,中國現代武俠,確實創造了一種,被後來書寫者既挪借,又不斷增添:三維、四維、五維之外的宇宙,命運交織的符號話語系統,時空默契,中國政治之權力交涉,甚至山水畫般的天人感悟。從兵器拳術、醫藥卜筮、陰陽生剋、江湖義理、幫會或僧道、浪子痴女一個宛然存在、栩栩如生的想像性的中國「古代」。說實話,在「武俠小說」的這一個虛擬宇宙的地表上,已經深耕密植,密覆著太多前輩經典的命名和創造了(連怪奇、異端、狂顛,都成為這個世界的典型了),想要橫空出世,超越前人的想像邊境,可謂難之又難。《跖狗》這本小說,它似乎同時具備了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裡,兩種不同的對「小說」的展望:「繁」,以及「輕」。因為在這百年匯聚的武俠小說之海,除了那亂針刺繡了那個「古代」場景的底層庶民社會,工匠百科、街坊幻燈片,形成狠官貪吏讓人間比地獄還苦的畫外哀嘆:「這是亂世。」善惡、恩仇、情痴與空悟,這位作者無一不耐煩編織使之「繁」。跖狗們在這樣奇詭翻飛的「傳奇」世界,汗流浹背撲打翻跌,其實累堆的人世場景,仍是魯迅、老舍他們眼中,那個人吃人的中國。他們常「可憐身是眼中人」,下降視窗到能聞到這些低階小吏們的汗臭、偷拐搶騙、草紙上的血污,剛吃過冷包子從嘴裡打出的酸嗝……
這裡,《跖狗》所動員的文字,便更令人懍畏,那是寫實主義的不厭細節,而能在「武俠」這一小說話語世界,找到一種「陽剛義理」(以狗子、嘉義、雨末這三位哥兒們之情義以及公門裡那些老爺子或各諧趣角色)和「陰柔典型」(譬如李延年、葛念念,皆是純情女子,但又何其陰狠冷峻,不合常人之情,卻又為某一執念如毒汁所苦),像太極的陰與陽之互相盤旋、衝撞,扭絞。每個主要角色都有不與人知之陰暗面,譬如這三個男主角各自變化演義「跖狗」之「不認聖賢,只認其主盜跖」:嘉義(最純質之狗的忠實、相信)自幼被一算命者算出為凶星下凡,必殺無辜生命;雨末(作為狼),原本是道上兄弟,每每以公門人身份與盜匪交手,便被認出,被訕笑挑釁:「嘯聚山林,為所欲為,這才是狼的日子,你為什麼願意在脖子上拴著鍊子,給人趴在腳邊當狗?」;或是本書的主角狗子(作為狐狸),在人世間以詐欺、機警、多疑、竄逃那人類各式搜捕獵殺之網,最終仍被「情」之辨偽與信諾,終被那層層覆下的身世之網、跖狗所允諾之卑微情義之網、不愛己身願意犧牲但無法突圍的殘酷人世網所撲捉。這樣以情節奇詭,各種人心的執念,變奏賦格著作者對「跖狗」這一情義的辯證,其繁複讓人想起明傳奇裡,那和沈璟形成「吳江」「臨江」之爭的湯顯祖──事實上,不只這本《跖狗》,二十世紀以降的現代武俠小說,其精神宇宙之叩問、追尋,在某一抒情傳統與繁複情節之鋪灑張網,確實某一部分是延續著明代傳奇之長篇劇本──在《牡丹亭記題詞》所言:
「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恆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作為讀者,你逐章被那層層累聚的陰影,那近似獨立短篇(或折子戲)一個個拼圖故事裡的細緻工筆、物件有陰影人臉表情錯幻、主人公亦被陷困之人性泥沼暗影侵蝕……你不知不覺被它那如藻井一圈一圈套上,細細咬合的無數小扣環,突然,整個故事如飛簷走壁,不知何時已偷天換日,往那幻妄煙花異境,輕盈地連續撲掀幾次翅翼,像鳥那樣直飛而去。
作者自序
那只是一個故事
人是為了什麼要說故事?
是謊言的預演還是推理的訓練?
為了解釋什麼?或是掩蓋什麼?
人類的第一個故事會是什麼樣子呢?一個衣不蔽體的野人站在一地殘缺的腳印中央,他就看見了一群人獸的爭鬥,這個腳印覆在那個之上、什麼被追獵、什麼翻滾撲捉,然後他要決定是要趕快逃走,以防掠食獸仍在附近,還是循著腳印去找那負傷逃脫了的同伴。他不知道這些事是不是真的發生過,一切只在他的腦中,那只是一個故事。
或者一個人在深夜裡無意中仰望星空,看見千萬光年之外一顆星星熄滅了,為此驚慌不已。為什麼光會消失?如果所有發光之物終將黯淡,那麼每天早上照耀大地的太陽是不是也有這一天?是不是所有的光明終將消逝於黑暗之中?他用雙手環抱自己,感到心底有某種可怕的東西慢慢爬上來,但當時「孤獨」這個字眼還沒被發明出來,因此他對此無話可說。於是他對自己說了一個故事,在遠得看不見的天空之上,有一片草原,星星就是這片草原上的繁花,像地上的花朵一樣,今天摘下了,明天又會再長出來。一個溫柔的愛人摘去了一朵,明天、天空的草原裡還會有新的花綻放。如此他就不再去想為什麼光明終將消逝,和明天升起的太陽是不是終有一天會熄滅,這些對他而言不但不重要而且很危險的事,畢竟在他進行哲學思考的時候,很有可能後面有隻尖牙利齒的肉食動物正在列菜單。
那只是一個故事,而且沒錯,我們的太陽也只是一顆終將熄滅的星星。
故事張開了一張網,把所有不確定和迷惘都隔絕在外,溫柔包覆,使人不致墜落。
也很有可能、第一個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寒冷的山洞中、垂死的孩子和心碎的母親。母親看出了孩子很害怕,便對他說:明天,我們會到樹林裡去採最甜的莓果、在發亮的小溪中飲水、在微風輕拂的草原上撲捉飛蟲……明天、等到你好起來的時候。
母親知道她留不下這個孩子,但還是在他耳邊不斷地輕聲說話、說那些不管他們多麼渴望也不會實現的小事,而那終究只是一個故事。
為什麼人要說這些不知道有沒有發生過、不知道會不會發生、或心知永遠不會成真的事?
為了解釋什麼或是掩飾什麼?
英文的story源自希臘文的historia,原意是探尋、調查。
愛因斯坦利用思維實驗假想自己在宇宙中追逐一道光,這是狹義相對論的起點。故事有的時候是理論工具,所有的假說在被驗證前都只是故事,故事就是我們探尋真相的探針,刺探現實的各種可能性,但故事真正的意義卻不在尋找答案,解決問題,而是製造問題,惟恐天下不亂地提出各種可能,製造額外的、絕大多數不必要的資訊,然後、其中也許有那麼一點真實,但故事並不在乎。
醫生也許必須對所有症狀都有明確迅速的解釋,可是故事並不想解決或治癒任何東西、故事容許迷失。
故事並不總是幫助人,有些人相信如果說了一個太好的故事,是會招來報應的。
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語》在序裡寫道:「羅子撰水滸。而三世生□□。紫媛著源語。而一旦墮惡趣者。蓋為業所偪耳。」
宣鼎在《夜雨秋燈錄》自序中說,因為在冬天看見了蝴蝶,因此設壇扶乩,呈上自己的文章,乩仙告訴他他的前世是一個道士,「以弄筆頭獲過,今又弄筆耶?」
即使如此,人還是不斷說著故事。
人是為了什麼說故事?動物也許會用聲音和姿態欺騙掠食者,也許會說謊,但所有動物中,只有人類會說故事並且為故事沉迷。
故事是謊言的預演嗎?或者僅是人類大腦演化出推理能力時生出的副產品?就像嬰兒的囟門,因為人類的腦部越來越大,為了順利通過產道,只好設定了一個未癒合的腦殼,不限制腦部的發育,但也使人類的新生兒比其他動物都要更脆弱。故事解除了人思想的限制,卻也有時讓人脆弱、使人迷惑。
在故事中可以實現現實中不能成真的一切,但故事的意義並不是從現實中逃開,現實並沒有那樣可憎,非得逃避不可,只是它總是靠得太近遮蔽了所有的可能性,但只要有一個瞬間,人的心念可以被故事所吸引,就能暫時離開現實,然後看見現實的另外一種樣貌。
現實會欺騙人,但故事真誠地說:這只是一個故事。
故事並不指導人、拯救人、幫助人、它甚至不安慰人,可是它讓人思考,並且不拒絕一切看法。現實強迫人形成看法,可是故事並不在意人的看法,你可以以所有的角度去看它甚至可以毫無看法地任由它流過,故事是冬天的蝴蝶,冬天裡沒有食物也沒有同伴,冬天的蝴蝶沒有任何目的地生存,它唯一的意義,不過是打破「冬天沒有蝴蝶」這個限制,不為什麼地。
我也不為什麼地去讀故事,然後覺得「這樣好像會很有趣」,就說了一個故事。如果有人能夠覺得有點有趣,有那麼一個瞬間,可以吸引某人的心思,那再好不過。
只有人會說故事、只有人會被故事吸引,即使明知不是真的,只是一個故事。
我說了一個故事,並不為欺騙,或者解釋什麼、治癒什麼,我的探尋並不追求答案,我的謊言並不冀望成真,我只是一個沉迷於故事的人。
如果故事是謊言,那麼我說謊成性、如果故事是掩飾,那麼我恆久沉默。
我沒什麼可說的,所以我讓故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