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克爾傳（限量軟皮精裝版）：一場卓越的史詩之旅

導讀

 

謙沖堅毅：德國、歐洲和西方再興的傳奇領袖

蘇宏達（臺灣大學政治系莫內講座教授，歐洲科學暨藝術學院院士）

 

　　謙沖堅毅，是全書末尾作者對梅克爾的論定。但是，二○○五年十一月梅克爾首次組閣擔任德國總理時，外界完全不看好。

 

　　首先，她所領導的基督教民主聯盟（基民黨）大選結果並不理想。選前，當時執政的社會民主黨（社民黨）敗相已露，總理施洛德（Gerhard Schröder）聲望低迷，所以各方都預測基民黨將輕易獲勝。結果，兩黨得票竟在伯仲之間，施洛德更宣稱「我們沒有失敗」、「我比她更有執政經驗」，甚至試圖組閣奪權。其次，一九九九年歐元取代馬克後，德國經濟停滯、失業上升、競爭力下降，被諷為「歐洲病夫」。而整個歐洲的情況更令人擔憂：二○○四年歐洲聯盟（歐盟）由原來的十五個會員國向東擴展到二十五國後，中東歐人民大量湧向較富裕的西歐，造成德國內部的衝突和恐慌。但是，事前為了因應東擴而簽署的歐盟憲法條約（Constitutional Treaty），卻在二○○五年六月遭法國和荷蘭公投否決而胎死腹中。更糟糕的是，二○○三年德法國領袖公開反對美國攻打伊拉克，甚至聯合普亭力抗美國小布希總統，不但引發美歐衝突，更造成歐洲內部的分裂。因此，二○○五年底，梅克爾接手的是一個疲憊的德國、破碎的歐洲和分裂的西方。更別提，她是位來自東德、只當過青年婦女部和環境部部長，沒有任何家世背景的女士。

 

　　但是，梅克爾不但成功連任四屆，領導德國重振經濟，更將德國推高成為歐洲領袖、人權大國和民主世界的中流砥柱。梅克爾主政下的德國，強大、富裕，在面臨歐債、難民、新冠病毒等危機時，都能登高一呼、慷慨解囊，成為一個令人尊敬的歐洲表率和世界大國。梅克爾領航下的歐盟，則渡過一次又一次危機，在逆境中奮力前進，陸續組建了銀行聯盟、援助基金和聯合防衛，同時首次發行統一的歐洲債券（EU NextGeneration Bonds）。當民粹狂潮襲捲西方，極右政客在英美趁勢壯大時，梅克爾更挺身而出，在國內堅持憲政民主，在國際捍衛自由主義，在全球主張多邊機制，成為西方價值的守護神。

 

　　梅克爾執政十六年，幾乎是在接連不斷的危機中渡過。她甫上任即須面對歐盟憲法條約失敗的危機，幾經穿梭協商，才於二○○七年促成各國簽署里斯本條約亡羊補牢；二○○八年，全球金融海嘯爆發，幾乎淹滅西方銀行體系，重蹈大蕭條覆轍；二○一○年，歐債危機接踵而至，由希臘迅速波及其他歐元區國家，「歐元即將崩潰」之說甚囂塵上；二○一一年，地中海南岸發生阿拉伯之春，衝擊整個伊斯蘭教世界，突尼西亞、埃及、葉門政府應聲垮臺，利比亞、敘利亞內戰開始，所有強權、地區大國悉數捲入。正當歐美忙於應付環地中海動盪時，二○一四年東鄰烏克蘭政爭激化，俄軍趁虛而入，併吞克里米亞、控制東烏克蘭，公開撕毀一九七五年「不以非和平手段改變歐洲疆界」的赫爾辛基最後議定書（Helsinki Final Act）。二○一五年，數百萬難民逃離動盪的中東和北非家園，由陸路或海上湧向歐洲，歐盟束手無策、各國相互推諉。中東北非動盪、難民大量湧入，導致全歐恐怖主義橫行以及極右政黨大興，反移民、排外主張大受歡迎，梅克爾遂陷入執政最難困的二○一六和二○一七年。在德國，她以人道為由接納百萬中東難民的決定，引發兩極反應和執政聯盟的分裂，使得基民黨在二○一七年僅獲三十三％ 得票率，極右派德國另外選擇黨（AfD）則趁勢興起。前一年，英國公投決定脫離歐盟，狠狠地否定了梅克爾長期協調各方，期能留住英國的努力。土耳其又發生政變疑雲，艾爾敦（Recep Erdogan）總統開始遂行獨裁統治並以伊斯蘭保護者自居，與歐盟漸行漸遠。在跨大西洋關係上，維基解密釋出大量文件，揭露美國監聽德國總理電話醜聞，重擊美德互信；梅克爾全力推動的跨大西洋投資與貿易協定（TTIP），未如願在歐巴馬任內完成；接著狂人川普當選，高唱美國第一， 抨擊北約、嘲笑歐盟、反對美歐貿易談判、主張退出氣候變遷協議，甚至不斷以梅克爾開放難民進入為教訓來支撐自己的反移民論述，預示梅克爾第四任總理前途多舛。為了專心政務，梅克爾於二○一八年基民黨代表大會上正式宣布辭去黨魁。剎時，全體代表起立鼓掌，歷數分鐘不止。好不容易熬過川普四年，二○二○年十一月拜登當選美國總統，民主黨也重掌國會兩院，但新冠疫情已襲捲全球，迄今未歇。

 

　　然更深的挑戰是，過去廿年，中國大陸經濟快速發展，市場規模和工業生產接連超前德國、日本，直逼美國，並在周邊和全球政治採行愈來愈強勢的作為；俄羅斯則在普亭強人主政下，靠著能源出口、軍工產業和地緣政治操作，力圖重振雄風。俄中兩國和領袖間更因同屬威權又須抗衡美歐而趨緊密，直接挑戰西方所建立的國際秩序和政經價值。反觀美國的外交政策和全球布局，則愈來愈受到內部政治、選舉和政黨鬥爭的左右，讓梅克爾憂心不已。面對上述危機，梅克爾幾乎無役不與，甚至常常扮演主導角色。在歐洲事務上，她總是頂住德國和較富裕的北歐西歐國家反對金援的壓力，坦然面對待援南歐國家攻訐她刻薄寡情，協調各方、軟硬兼施，促使歐盟在二○○七年達成里斯本條約，二○一○至二○一五年完成多次紓困，二○一七年建立獨立於北約的聯合防衛，二○二一年首次發行歐盟債券。二○一五年她更乾坤獨斷，全面開放百萬難民入德，一舉解決全歐洲的難民危機。她同時聯手法國和波蘭，說服普亭建立明斯克議定書（Minsk Protocol），全力防堵烏克蘭危機擴大。英國脫歐後，梅克爾又穿梭海峽兩岸，力圖緩和各方情緒，避免雙輸。在川普狂飆四年中，梅克爾則傾全力捍衛北約、國際組織和自由貿易秩序，防止體制崩塌。

 

　　當然，梅克爾的努力並未悉獲成功。迄今，俄羅斯仍占領克里米亞，拒不歸還；拜登上任後，TTIP未見任何復談跡象；她任內十一次訪問北京，希冀不斷透過對話合作，引導中國大陸走向更開放，顯然事與願違；儘管德國反對，英法仍然在美國支持下出兵利比亞，導致該國內戰未歇、難民不斷；她全力支持國際組織、鞏固全球秩序，但無法阻止川普的接連退群和對這些組織、領導人的任意攻擊。

 

　　但是，梅克爾仍然創造了奇蹟，甚至改寫了歷史，給德國、歐洲、西方乃至全球留下了巨大的影響。

 

　　首先，梅克爾執政十六年見證了德式民主的偉大。來自東德牧師家庭、德國統一以後才由學術界踏入政壇，梅克爾竟能承繼大統，執政十六年，都再再顯現德式民主的優越。回顧二戰以來西德和德國歷任總理、政黨領袖，無一屬官二代，每位都是從自己專業出發踏入政壇，然後攀登頂峰。在德國，選舉經費不是天價，選舉花費又有嚴格的限制和管控，遂大大降低了從政的財力門檻。因此，德國政黨真正發揮了為國舉才的功能，而不是派系分贓的黑箱，才使得無勢無財的梅克爾能脫穎而出。此外，德國屬聯邦制，加上多黨又必須組織聯合政府，不斷協商往來遂成為德國政治的重要特色和文化，是所有領袖的必備能力，反而不過分凸顯個人魅力， 因此有利調和鼎鼐的梅克爾脫穎而出。因此，在全球民粹狂潮下，儘管德國也出現極右派政黨和反移民勢力，但始終無法坐大，也未出現狂人領袖、川粉暴動和公投脫歐的政治暴走。梅克爾當權時期，處理內部紛爭，堅持恪遵憲法，拒絕濫用公權力。金援紓困南歐時，她靜待德國憲法法庭針對該政策是否違憲的判決；面對極右派崛起，她拒絕任由憲法保衛局（BfV）以國安為名，解散該政黨；在恐攻高峰時，她仍然反對政府透過網路監控人民通訊，堅持個人自由不可侵犯。

 

　　與此同時，梅克爾的成就也證明了歐洲統合的可貴和歐式外交的可行。二○○五年以降，歐盟危機和挑戰不斷，連續衝擊歐元和歐盟，「歐元瓦解」、「德國退出歐元區」、「歐盟失敗」、「共同市場崩裂」等傳言不斷。但在梅克爾的領導下， 歐盟不但克服困難，而且脫胎換骨、益見茁壯。而梅克爾能夠成功帶領歐盟乘風破浪，除了倚靠德國的政經實力和協調整合外，歐盟本身機制的穩固和歐洲統合累積的成就也極為重要。自一九五○年五月九日舒曼宣言以來，歐洲統合歷七十年而有成，建立了跨國的行政、立法、司法等機制，形成歐盟內部各國不斷協商、多層級對話的架構，更累積了各會員國及人民之間的強大互信。在這個架構裡，沒有人永遠占便宜，也沒有國家一直吃虧，總是有捨有得。各國吵架爭執不斷，但從不必擔心訴諸武力、主權被侵蝕或遭到暗算，遂予梅克爾足夠的空間揮灑。歐盟更從自身統合經驗發展出來一套以「多邊、和平、對話」為原則的歐式外交：堅持最大限度不訴諸武力，也不求立即且全面地解決問題，而是建立架構納入所有利害關係國家，有效地降低緊張、限縮危機，先達到有限的目標，再逐步尋求全面解決方案。在歐洲事務上，梅克爾始終結合法國領袖共同領導，從不單獨強出頭，同時多方對話。在歐債危機中，她組建了以德法為核心再加上荷蘭北歐等富裕國家的集體領導，同時協調與受援的南歐國家建立南北對話，逐步尋求解決方案。在烏克蘭危機中，她深知波蘭的不安，因此邀請波蘭與德法組建「威瑪三角」（Weimar Triangle），集體與普亭談判；在伊朗核協議中，她同意德國參與但堅持由歐盟代表英法德三國，再協同美國與對方談判。

 

　　本書作者馬頓女士（Kati Marton）是美國著名的記者和暢銷作家，也是前美國駐德國大使霍爾布魯克（Richard Holbrooke）的第三任夫人，因此結識梅克爾夫婦、她周邊夥伴以及德國政商媒界人士，加上她英文德文兼優，又大量閱讀了關於梅克爾的書籍、論文和報章，在大西洋兩岸進行了大規模的訪談，也逐一走訪梅克爾一路成長的漢堡、東德小鎮滕普林（Templin）、萊比錫、波昂和柏林。她甚至獲准直接跟隨梅克爾一整天，近距離觀察這位領袖的言行舉措、待人接物和思維決斷，使得本書深入淺出、亦述亦評、詳盡而不枯燥，可讀性甚高，讓讀者得以一窺這位女強人的內心世界和處世風格。全書原文三百多頁，約十萬字，除了前言（Prologue）和後記（Epilogue）外，共十八章，是我所知關於梅克爾最詳實的傳記。前四章交代了梅克爾在東德時期的成長，呼應二○一九年她在哈佛大學演講時的自述：「我不是異議份子，只是常常走近柏林圍牆，想像牆後自由的西方。」第五章簡述了她在德國統一後踏入政壇的十五年，如何由議員躍升為柯爾（Helmut Kohl）內閣最年輕的女性部長。接下來的十三章則是依序描述梅克爾的總理之路， 以及她眼中的歐洲和國際政局。其中第八章特別分析了梅克爾對於普亭和習近平的觀察，第九章簡述了她任總理後如何堅持保有私人生活。作者除了詳細描繪梅克爾的成長、發跡乃至執政，也忠實呈現她對許多事物和重要領袖的觀察：她欣賞歐巴馬的聰慧，卻對他過於依賴演辯爭取支持有所保留；她樂見馬克宏領導法國致力歐洲統合，但總以為這位年輕總統鋒芒太露；她俄語流利、醉心斯拉夫文化，但清楚俄國領袖對內對外都習慣以震懾手段壓迫對方；和北京打交道時，她總是自然流露出對中華文明博大久遠的心儀，無形中拉近兩國關係。

 

　　當然，梅克爾也有備受爭議甚至遭批評的地方。她初入政壇即受柯爾提拔栽培，但一九九八年柯爾競選連任失敗下野、爆發政治獻金醜聞後，梅克爾即投書報紙，劃清界限，宣稱：「我效忠的對象不是個人，而是整個黨。」她堅持民主自由，接納俄國異議領袖，卻又與普亭共同開發跨國天然氣管線，力推歐盟與中國大陸簽署全面投資協定（CAI）；她原本秉持基民黨立場支持核能，卻在日本福島核電廠意外後，逕自宣布二○二二全面廢核，也被譏為缺乏核心信念；她的父母終其一生，從未投票支持自己的女兒。

 

　　但是，正如本書後記引用詩人艾略特（George Eliot）的名言：「推動世界前進的重點是，不必等待完人。」 （“The important work of moving the world forward does not wait to be done by perfect men.”）梅克爾當然不是完人，但她確實改變了世界發展的軌跡，而且看起來是朝著正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