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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達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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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星辰的你【2023年本屋大賞TOP1】(璀璨如星版書封)
讀者評分
5.0
|
2024/12/11
日本文學界設有四十多個獎項,耳熟能詳的有「司馬遼太郎賞」、「吉川英治文學賞」、「大江健三郎賞」、「直木賞」、「芥川賞」等,奪得這些桂冠的作品,通常都會賣得比較好,對讀者而言,小說獲獎與否,也是一個很便利的購買指南。但與前述各獎項相較,我更偏好「本屋大賞」,不論是被提名或獲獎的小說,我關注的程度都比較高。

與其他文學獎不同,「本屋大賞」是由日本全國各書店店員集體選出的「最想銷售的書」,所以,這些入圍的作品,自然有更高的娛樂性與更平易近人的可讀性。換句話說,能獲得「本屋大賞」青睞的作品,通常都是精彩度很高,又很能打動人心的小說,閱讀這類書籍,也不太容易踩到地雷。

最近,我注意到接連奪得2020年、2023年兩次本屋大賞的小說家凪良汐,於是把他的作品《流浪的月》(獲2020年本屋大賞獎)、《蓳莊的客人》、《宛如星辰的你》(獲2023年本屋大賞獎)都買來讀。這三本書都非常好看,而《宛如星辰的你》更是讓我看完後,忍不住從心底發出呼喊:「我一定要向大家推薦這本書!」

*下文有雷*

《宛如星辰的你》是一部愛情小說。故事發生在日本四國愛媛縣來島,那是一個被瀨戶內海包圍的小島。女主角井上曉海在高中時,爸爸出軌,並搬到女友林瞳子家住。瞳子是個很專業的刺繡老師,而且有著非常獨立的個性與人格。曉海被她的特質深深吸引,也跟著她學習刺繡。曉海的媽媽最初發現丈夫出軌時,勉強自己表現優雅,但最後終於不敵現實,而終日酗酒。她把一生幸福都寄託在丈夫身上,沒想到最後落空,從此像一攤爛泥,連帶著也把曉海拖住,讓她動彈不得。

男主角青埜櫂是曉海的高中同年級同學,他母親是個花痴,不斷的談戀愛,又不斷的被男人拋棄。櫂不甘心一輩子都窩居在四國,高中畢業後就隻身前往東京發展。他成了漫畫故事的原作人,和畫家尚人、編輯植木成了鐵三角,合作了一部部叫好又叫座的漫畫。但在事業一帆風順之際,尚人是同性戀並且有個未成年男友的戀情被八卦雜誌挖出,在輿論交相指責下,他們的事業從此跌入谷底。

從高中時期,曉海就與櫂交往,之後因為櫂遠赴東京,兩人形成了遠地戀情。他們雖然努力維繫感情,但又發生誤會,且因為不了解彼此的內心,終致分手。分開後的兩人,仍然心繫對方。多年,曉海意外得知櫂罹患重病,於是不顧一切衝去照顧他,並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

從以上的描述,或許會覺得這本書只不過是一本普通的言情小說,跟瓊瑤阿姨的鴛鴦蝴蝶夢相比,也不見得高明到哪裡去。但其實不然。如果細細捧讀凪良汐的這本著作,就會發現他的文筆特別動人(當然,譯者簡捷優雅的譯筆也居功厥偉),字裡行間的金句不斷,且處處發人深省,又常令人掩卷嘆息。更重要的是,這本書裡的每一個角色都非常立體,有血有肉,看著書中的文字,腦裡卻能浮現清晰的畫面,宛如看了一場愛情電影那麼的浪漫。

我常想,小說的作者如此辛苦的創作出一部作品,在他們的內心深處,總是會有些想法或觀念,想要透過字裡行間的敘述傳達給讀者吧?那麼,凪良汐又想藉著《宛如星辰的你》告訴我們什麼呢?

這幾天,我反覆咀嚼這本書的餘味,終於覺得,作者想要告訴我們的,是追尋與羈絆的意念,就像風箏與線之間的關係。

以這本書中的幾個角色為例。

曉海的母親最初知道丈夫出軌時,還一心以為老公遲早會回到身邊,所以她才有著妻子的從容不迫,但這種餘裕其實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她只是靠著偽裝來維持自我。
為了維持這種從容,她渴望老公回家時,竟要硬撐著說:「男人愛面子,我們要妥協一下,主動去接他回來才行。不給他個台階下,他想回來也回不來吧?」然後煮了一桌菜,逼著女兒去把丈夫接回家。但老公的心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怎麼可能追得回來?

失去老公以後,曉海母親只能倚靠女兒。原本,她反對女兒和櫂交往,因為櫂是「酒家女的兒子」。但後來,櫂到東京發展,成了知名作家後,她又以女兒是櫂的女友為榮。最後,女兒和櫂分手,她驚慌失措,又被神棍騙走所有積蓄。被女兒指責後,她羞憤之下開車出門,卻發生車禍,不但身受重傷,還要賠付對方天文數字般的賠款。
至於曉海,從小,她對父親的出軌、母親的軟弱,不是沒有怨言。

在初次得知父親出軌時,曉海自述:「對於父母親絕對的信賴感、安心感,像寫在海灘上的字一樣,過於輕易地被浪捲走。」、「大人也會說任性的話,也會恣意妄為,我在17歲時明白了這件事而不知所措。」

因為父、母親的感情生變,讓她的人生計畫整個大亂。她本來打算在高中畢業後就跟著櫂一起去東京的。但在畢業前夕,曉海的媽媽情緒失控,跑去丈夫外遇的女人家附近縱火,還毆打情婦。母親精神崩潰,曉海只得得留在島上照顧媽媽。她媽媽一再闖禍,一再留下爛攤子,卻只會哭著說「好想死一死算了。」曉海心裡吶喊:「想死的是我啊!」

到後來,她終於自覺,她必須武裝自己,從此以後再也不依靠任何人,自己的生活自己支撐,無論是媽媽還是其他所有事情,全都一肩扛起。再也不說喪氣話。她告訴自己,有時間哭訴不如去賺錢,有時間擦眼淚,不如抬起腳再前進一步。

她徹底斷念,不打算離開故鄉了。曉海是這麼說的:「我下定決心要在這座島上背負著媽媽活下去,事到如今不打算再逃避這份責任。假如到了現在還逃跑,我會後悔的,後悔那時為什麼不捨棄一切跟櫂一起遠走高飛,我會怨恨媽媽、怨恨這座海島。」

櫂的母親又是另一攤爛泥,而且較曉海的母親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的媽媽穗乃香,是島上唯一一間小酒店的媽媽桑。是個片刻沒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櫂對母親,是這樣的感受:「對母親的言行已經不再失望,也不會生氣。不要深思就好。再怎麼渴望也不會被給予的東西,只要放棄就好,當作它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不要期待。」、「要是能捨棄她固然輕鬆,但屆時也會因為遺棄了她而產生罪惡感。說到底,我們能做的,也就只有選擇挑起哪一種重負而已。」、「我問的是她能不能幸福,不是別人能不能給她幸福。她就是因為將幸福寄望於別人,才會屢次失敗。你要自己變得幸福才行,唯有你自己絕對不會背叛你。」

曉海的媽媽被丈夫拋棄,從此不再追求男人。而穗乃香則是不斷的戀愛,一談起戀愛時連孩子都不顧,但被男人拋棄時又不斷的受傷。

但也因為穗乃香不斷的談戀愛,顧了男了就忘了孩子,櫂才得以保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也更因此可以在高中畢業後遠離故鄉,到東京發展。他功成名就後,變成了母親的提款機,他也盡可能滿足母親經濟上所需,以彌補不能陪伴在側的遺憾。

「所以血緣這種東西才麻煩」,櫂的心中知道,只會扯後腿的父母大可棄之不顧。可即使理智上明白,也仍然無法一刀兩斷。他嘆息,如果可以只靠著對與錯來決定一切,那該有多輕鬆啊!

他明白他母親處事的原則一直都是閃躲,碰到討厭的事情就不想面對。與其說是母親,更像一包沉重的行李,但事到如今也拋不下。

他自覺:「每個人出生時,各有各自被賦予的東西。或許是閃耀的寶石,又或是扣在腳踝上的鉛球。無論是什麼都無法拋下,恐怕是牢牢鑲嵌在我們靈魂裡的東西吧。從出生直至死亡,我們每個人都是一邊喘息,一邊拖著自己的靈魂前行。」

「這種主動選擇,該視為枷鎖,還是視為驅策自己的原動力?我想早日獲得自由,想放下重擔,但這個願望與『母親的死亡』直接相關。母親死時,我必然感到後悔,而後悔又將成為新的重負,再一次壓在我身上。我祈求的明明只是自由,但自由卻永遠也來不到。」

櫂雖然遠赴東京,但仍然被母親羈絆著。

相較於曉海和櫂的母親,書中另一名女性林瞳子(也就是曉海父親外遇的對象),就是個截然不同的存在。

在書中,曉海是這麼描述她初見的瞳子老師:「年紀比媽媽大,應該四十五歲左右了,看上去卻非常年輕。她剪著一頭像男孩子一樣露出後頸的短髮,化著淡妝,背脊挺得筆直,她不像櫂的母親那樣散發著顯而易見的女人味,替植物澆水的身影有如一棵健壯的小樹。」、「乍看之下明明是個像男孩子一樣的人,細節卻打理得無微不至,這些難以一眼看穿的亮點,就好像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她是個澟然堅毅的人,看來是比起美貌、性感、青春都更禁得起考驗的珍貴寶物。」、「那個人的話沒有勝算,太棘手了。」

瞳子老師開了間刺繡教室,教導法式鉤針刺繡,也獨立接案,因此有經濟收入,不必倚靠任何人。曉海的爸爸被瞳子吸引,最終決定拋妻棄女,搬去與瞳子同居。但與瞳子共同生活後,曉海的爸爸也不再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男人,反而懂得分攤家務,後來更能下廚料理。

曉海覺得,把爸爸變得不再是「爸爸」的瞳子小姐使她憎恨,同時卻也無比羡慕。因為,瞳子小姐能夠自立,不依靠男人,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說難聽點就是任性妄為,把她和媽媽的家搞得分崩離析。可是,她卻對瞳子的任性和堅強懷抱幾分憧憬。曉海覺得心中矛盾,但沒辦法恨這個搶走她爸爸的女人。

瞳子的人生觀也一再的衝擊著曉海與櫂的心靈。

她問曉海和櫂:「過自己的人生,需要獲得誰的許可嗎?」

「要是顧慮別人而放棄重要的事物,事後可能後悔莫及喔,到時或許會把責任怪罪到那個人頭上也不一定。但是從我的經驗來說,無論怪罪誰也無法讓妳釋懷,也無法因此獲得救贖。沒有誰會為妳的人生負責任。」

「我有工作,也有一定的積蓄。當然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但有些時候確實是因為有錢,我才能保有自由。比方說,我不必依存於任何人活下去,也不必心不甘情不願地聽從任何人的命令,這是很重要的。」

「說到底,戀愛這種事本來就不可能單純以正確與否去衡量,如果妳無論如何都想要這個人,那也沒辦法。只能盡全力拼搏,不讓自己後悔。」

瞳子知道自己想要與曉海的父親一起生活,所以她毫不考慮的就下手。她不覺得對曉海的母親有虧欠,但她卻對曉海道歉,甚至,她願意把畢生刺繡的功力全數教給曉海,後來更把自己的所有客戶都移轉給曉海。瞳子知道,夾在大人感情戰爭中的孩子,都是無辜的,這也是她願意去努力彌補的。

可是,兩女爭奪一男的戰爭終究是殘酷的。當曉海的媽媽發了瘋似的衝到瞳子家附近縱火,還毆打瞳子時,瞳子沒有畏縮,也沒有反擊曉海的母親,她只是以「武士切腹」作為兩個女人處境的比喻。

她說,武士切腹後一時還死不了,所以才需要有人砍頭來「介錯」,不讓切腹者痛苦太久,這才是真正的憐憫。如今,她和曉海的媽媽都已經把肚子切開了,剩下的只差男人砍下最後一刀。要是男人在這時候害怕、逃避,求死不得的女人只能痛得滿地打滾。

她說了很值得深思的話:「如果明知道之後會更加痛苦,也希望對方短暫地對你溫柔嗎?那不是溫柔,而是懦弱。」、「到了關鍵時刻,無論被誰咒罵,也要毫不留情地割捨;無論被誰憎恨,也要不顧一切地爭取。如果沒有這樣的覺悟,人生會越來越複雜喔。」

所以,義無反顧很重要。「到了關鍵時刻,無論誰對妳說了什麼,切記都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喔。讓人害怕的,只有『嘿』地跳過阻礙的那一瞬間而已,跳過去之後妳就自由了。」

瞳子的自信,讓曉海目眩神迷。她自問:「對自己有自信的女人,是不是更能夠坦然依靠男人呢?又或者,那不是依不依靠的問題,而是彼此互助的關係?」
跟瞳子老師足以相互呼應的,是北原老師。

北原是一位化學老師。之前,他愛上自己在高中任教時的學生,並且生了一個女兒小結。因女方父母反對,兩人無法結婚,且無法在原校繼續任教,北原老師成了單親爸爸,帶著五歲的女兒小結搬到愛媛縣的高中教書。

某夜,他意外撞見高中生的櫂和曉海在防波堤外的消波塊陰影處親熱,他叫這兩個年輕人事後到化學教室找他。櫂和曉海以為北原老師一定會責備他們,沒想到,老師只是遞出一盒保險套,還跟他們說,以後如果有需求,可以向他借大門鑰匙,到化學教室做比較安全。

之後好幾年,他一路陪伴在曉海和櫂的身邊,引導他們,也為他們解決困難。直到後來,在曉海心靈破碎時,更向她求婚。北原老師如此做,不是乘人之危。套一句他的說法,他們兩人的婚姻更像是互助會,是兩個心靈破碎的人相互扶持。

曉海曾有這麼一段獨白:「北原老師和櫂之間沒有一處相同,我不曾和他談過戀愛,卻和這個人彼此相繫。像在暴風雨的海面上,遙遙望見和自己一樣獨自飛行的一隻孤鳥,如此令人心安。彷彿告訴我,即使隻身一人,也絕不孤獨。」

在曉海的心中,北原老師和櫂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位置:「北原老師和櫂完全不一樣。我和櫂之間是戀愛,我們年輕氣盛,凡事不願相讓,無法彼此扶持。北原老師和櫂位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因為永不重疊,所以互不衡突。」

曉海也知道,小結的媽媽一直存在於北原老師的心中,就像她也忘不了櫂,他們各有思念的對象,各自背負思念的苦痛。「在這個崇尚愛的寶貴、愛能拯救地球的世界,我們的愛卻拯救不了任何東西,真要說起來,它更接近一種詛咒。我們都懂得這種痛苦,所以對彼此感到親近,像看見同一條根系開出的另一朵花。這樣的我們互相依靠、彼此扶持著活下去,感覺是如此理所當然。」那種扶持,更像是兩人三腳般的一起相互支撐著生活。

後來,曉海意外得知櫂罹患重病,她掙扎著要不要去探望並照顧他,也在掙扎著要怎麼向北原開口,沒想到,北原一看到曉海臉色不對,馬上就察覺是櫂生了重病。在曉海還沒作出反應前,他已毫不猶豫的要她馬上收拾行李飛去東京。

曉海很驚訝。她和北原才結婚兩年,如今卻要拋棄新成立的家庭跑去見舊情人,這會讓北原在鄰里間陷入如何不堪的處境啊?但北原無所謂,他說:「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們都有權利活出屬於自己的人生。」、「別人說什麼,隨便聽聽就好了。每個人各有自己的生活,不過是站在自己的立場發表意見而已。所以,妳也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對世人來說,我過去做的是該被丟石頭譴責的壞事。但我不後悔,那時候無論要我拋棄什麼,我都想實現她的願望。妳接受了這樣的我,說願意跟我一起生活。我當時就決定,當妳真正想要追求什麼的時候,我一定要助妳一臂之力。」

所以北原完全不考慮自己會否陷入鄰里指手劃腳的窘境,他火速安排曉海飛去東京照顧櫂。而當最終,櫂僅剩下最後一口氣,想回到故鄉看一看他和曉海一再錯過的煙火,曉海想向北原求助,櫂大驚說,「讓離家出走的老婆和外遇對象進家門?老師不是認真的吧?」但北原老師怎會是一個在乎外界眼光的人呢?他果然一力安排並把櫂接回故鄉,完成他最後的心願。

瞳子和北原都是非常我行我素的人,能夠活到這麼不顧他人的指指點點,一定要有超越常人的勇氣與意志,這也絕非易事。我真的覺得,如果在曉海和櫂的生命中,錯過了瞳子、北原老師,他們一定沒辦法活得那麼堅強。

而受到了瞳子和北原的影響,到了故事的最後,曉海也終於學會不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耳語,能夠坦然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本書另一大看點,當然是曉海和櫂之間的愛情了。

小說的寫作方式是以曉海和櫂的視角,分章撰寫。所以,我們可以透過曉海和櫂的敘述,直抵他們兩人的內心。很多話,他們都沒向對方說出,但透過小說的描述,我們一再看到他們心中的吶喊。他們明明彼此深愛,但對於對方外在的表現,卻因為無法體會,而產生種種矛盾、誤解,最終彼此錯過,我們會焦慮、會揪心、會扼腕,但卻無能為力。

故事的開端,櫂和曉海都是高中生。櫂一直想著,高中畢業後就要去東京發展。曉海也想離開島上,但卻被母親困住了。

留在來島的曉海,畢業後步入社會工作,她省吃簡用,放假時就跑去東京和櫂約會,平時穿的時便宜的衣服,但為了去東京而買了昂貴的洋裝和新的內衣褲,她不希望櫂覺得她和東京的女生比起來土裡土氣,但她的穿著和打扮,仍然寒酸。

在櫂成名之後,在故鄉工作的曉海,突然多了一個「櫂的女友」的身分。公司主管對她客氣,她提出的建議案獲得採納,原因都是因為她是櫂的女友。她每天做著一成不變的工作,覺得自己只在原地踏步,她想要追上櫂,但卻發現兩人之間的差距,已經巨大到她不可能趕上。同事為她喝采,但她發現,「這不是屬於我,而是屬於櫂的掌聲。」

而看著成名後的櫂一擲千金,曉海非但不羡慕,反而懷念起以前清貧的日子。她覺得她和櫂若還坐在對等的天秤兩端時,或許還敢說出真心話,但天秤在不知不覺間傾斜失衡,再施加一點重量就彷彿要整座翻倒。雖明知如此,但她心裡一角卻也希望它趕快傾倒,好讓她解脫。

發現兩人之間的感情慢慢出現變化後,曉海心中矛盾。她知道,吵架是遠距離戀愛的致命傷,尤其在面對櫂時,曉海沒有任何拿得出的籌碼,無法表現出任何強硬的態度或立場。所以,她不敢責備櫂,害怕她會因此分手。結果,她的沉默助長了現在這種最糟的狀況,她自覺現在的自己像個共犯。

最終,在喘不過氣時,曉海決定和櫂分手。可是,縱然分手,她一心仍在櫂身上。

分手三年,在偶然的一晚,曉海和別的男人上了床。可是,那一晚,她心裡想的還是櫂,心中還是覺得背叛了他。她雖然和櫂三年沒聯絡,但她打從心底根本沒有離開櫂。

櫂又何其不然?

在東京的櫂,身體更早就背叛了曉海,他外遇不斷,但他告訴自己,那都只是逢場作戲,只為了發洩情慾,並沒有帶著一絲一毫的愛情。甚至,到了後來曉海和他分手,他也事業潦倒時,被一名女人收留同居,他會和這名女子一起生活,原因也只是因為她和曉海姓名相近。

不管兩人相隔多遠,分離多少時間,但其實他們兩人心中仍然相繫。所以,當曉海後來從櫂的母親口中得知,櫂已經不久於人世時,她終於遵從她內心的指引,毅然絕然的奔去看他,照顧他。

北原老師送曉海離開來島時,曉海心裡想著:「或許從一開始,我離開這座島的時刻就注定該是『現在』。假如十八歲時和心愛的男人一起離開,我眼中將只有多彩炫目的未來,不會理解自己拋下的東西有多麼沉重,由於這種一往無前的堅強,和櫂之間或許也會曇花一現、蜻蜓點水般地結束。從那之後過了十四年,現在終於作好了準備,我理解自己捨棄的事物有多少價值,即使如此,仍然自由地、憑藉著自己的意志,隨心所向地到櫂的身邊。」

櫂其實並不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

在高中時代,曉海初次邂逅櫂時,就是發現他偷偷喝酒。

而櫂之所以能跟曉海走到一起,或許和他們的家庭背景很像,都來自一個破碎家庭,都有一個扶不起來的母親有關。因為有這麼相近的遭遇,所以他們更能彼此相惜。
但櫂的人生觀其實是很灰色的。他自述:「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不能信任,一旦相信了便會嘗到苦頭。我很清楚自己運氣不怎麼樣,從小碰上一件好事總會發生兩件壞事。越走運的時候我越得自我批評、鞏固防備,久而久之已經養成這種沒出息的習慣。」、他更自嘲,「以前的生活,簡直是非生即死的生存遊戲。」

他後來決定把他的經歷化成一個又一個的故事素材,透過漫畫或小說傳達出去。他的寫作動機很單純:「我在無論如何都無法填補的空洞裡,塞滿了架空的故事。堆砌寂寞築成的城堡依然是城堡,它是只屬於我、絕不讓渡給別人的領地,也是我的命脈。有了它,即使孤單一人,我也能夠堅強地支撐下去。」、「這些不堪的經驗和記憶,驅使著我書寫故事,我擁有其他人所沒有的經驗。無論那是寶石或是汙物,在撰寫作品的時候都同樣會成為寶山。我把那些想扔也不掉、垃圾一般的經驗活用在故事當中,編輯看了,卻稱讚這是『才華』,是『細膩的感性』。」、「寫故事的時候,總會遇到討厭的場面,想到要寫它就痛苦,甚至寫到肚子痛,可是不寫那一段就無法往前推進,所以我總是相信故事過了這段絕對會變得更有趣,說服自己繼續寫下去。」、「我決定把以前的生活當作一個笑話。讓悲傷的故事一直悲傷下去,等於是把過去的我永遠囚禁在那個故事裡。我要從那裡逃出來,用同樣的材料建構出截然不同的故事,這就是對我自身的救贖。」、「時間所剩不多,差不多該看清現實了。比起那些父母會把一切安排妥當的傢伙,我們已經相對不利了。既然這樣,我們只能從手牌裡選擇自己最不想放棄的東西。」

櫂對於自己的人生覺得悲觀,但對於曉海,他卻有著出奇的肯定。在櫂的眼中,曉海像是永恆的存在,是他唯一能夠定錨的救贖。他憶起他和曉海彼此相擁的時候,他們的愛情天秤不會不安定地搖晃,反而紋絲不動地靜止下來,他覺得此時他內在空虛的部分會被填滿,也因此能體會到內在和外在都受到滿足的感覺。

他也自覺,他和曉海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他們的對話天馬行空地展開,「所有話題都只聊到一半就草草結束,我們的關係像間被小偷翻得亂七八糟、所有抽屜都被拉開的屋子。」這種無拘無束又不刻意的關係,令人自在。

櫂覺得曉海就是個「像故鄉一樣的女人」。無論好壞,都是特別的。他不需要荒誕的刺激。比起那些,他更渴望工作夥伴無法給他的安心感,希望曉海能療癒他忙碌的日子中累積的疲乏。

他如此區辨戀與愛:「如果說熱戀是朝著永遠無法抵達的目標急速奔馳,那麼在不知不覺間緩緩漂流到既定的歸處,或許就是愛吧。」

曉海就像櫂心中的瀨戶內海。「平靜、沉穩、明朗,能感受得到深藏在底下的堅強如暗潮湧動,令人難以抗拒地將自身交託出去。」

可是,或許就是因為太安心,所以讓他誤以為曉海是他一輩子的羈絆,會永遠跟他在一起,永不分離。因為他無法想像兩人會分手,所以一旦曉海決定要離開他時,他會如此措手不及。他想解釋、他想挽回,但是,在工作的壓力下,他又不得不被排山倒海而來的工作移轉注意,等他回過神來,兩人竟然已經分開好一陣子。

故事終章,曉海回頭找到了櫂。而此時,櫂已不久於人世。成了知名刺繡師,且有獨立經濟能力的曉海,能夠照顧自己和櫂的生活,櫂因此覺得終於不用再替曉海操心,而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他說,「這種心情,總覺得就像風箏斷了線一樣。」櫂心裡的那條風箏線,一直懸在曉海的手中。櫂放了心,覺得自己可以飛了,曉海呢?櫂到了生命的尾端,曉海怎能不放手?她只能說:「你想飛到哪,就飛到哪吧。」、「我會追著你跑,而且也會追上你的。」

走筆至此,新聞傳出瓊瑤輕生的訊息。2019年,瓊瑤的丈夫平鑫濤辭世,她一直沒有走出悲慟,熬到了2024年12月,她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這讓我想到,西方婚禮上,神父或牧師總會要新人交換著這句誓詞:「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但死亡真的能讓戀人分離嗎?

就像本書的最末,曉海一人坐海灘,她看著櫂用生命獻給她的遺物,她流淚,但說:「沒什麼好悲傷的。」、「現在我知道,只要我想,隨時隨地,我都能步履輕盈地去到那一側,所以不必著急。」

瓊瑤在丈夫過世五年後,跟著去到了那一側。或許,有一天,曉海也會如此步履輕盈…。

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途中繞過的所有遠路都有其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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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者的記憶法
讀者評分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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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7
再過10天,父親入住養生村就滿7個月了。

從這幾個月的就近觀察,我發現父親失智症的情況愈來愈嚴重,他的短期記憶變得更加模糊,他問過的話,例如:「媽媽呢?」會在我們回答他之後半分鐘,再次重覆提問。而每次,他聽到答案後的反應都不一樣。有時沉默,有時難過,有時困惑,有時憤怒。我們從Google map街景服務功能找到他昔日住家外觀的照片,截圖之後存在手機裡。當他再次詢問:「媽媽呢?」我們就打開手機,翻出照片,指給他看,說:「媽媽就在這裡。」、「她一個人住。」、「她說她不想搬過來。」他看著照片,有時認得出那是他家,有時認不出。更有時,他會問我們,照片中的房子在哪兒?我們告訴他,在某某路上,他會疑惑,會反問,是在台南?在嘉義?在新竹?在苗栗?他提到的都是很久很久之前曾經住過的地方,但他卻完全不記得,在台北的家裡,他已經住了40年。在他腦海裡,他記得的是半世紀之前的事。

有幾次晚上,他的看護外出散步回來,他抬頭看著她,會一臉迷惑,問道:「妳是哪位?」

我們解釋,她是照顧老爸的人,每天幫老爸洗澡…。說到洗澡,老爸會勃然大怒,說:「我怎麼可能讓別人幫我洗澡?」我們正要再說明,他又怒說:「我如果讓人幫我洗澡,我就天打雷劈,死在這裡!」他羞憤到發起毒咒,為人子女的我們,當然不好再辯,只好哄他。反正,再過一分鐘,他又忘了他說過什麼話。

老爸變得不像當年,不再是能為全家遮風蔽雨的大樹。他很脆弱,很敏感,很畏懼,情緒起伏不定。我們猜想,他一定有時也會覺得自己像被困在某座迷宮裡,但下一瞬間,他可能連這樣的困惑都忘了。他忘了事,但波動的情緒依然還留存在他身上。就像有時我們睡醒,會發現自己嘴角掛著微笑,或眼尾帶著淚水,然而,為什麼微笑?為什麼流淚?那樣的記憶就像晨霧,已然消散無蹤。

每晚陪著老爸,望著他迷茫的眼神,我常會好奇此時此刻的他,腦海裡在想些什麼?我想問他,但他不一定說得出來。有時,他連要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語,都有困難。

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我看到了韓國作家金英夏的小說《殺人者的記憶法》。讀完後,突然感覺這本書就像是刻意寫給我看的。因為,書中描寫失智老人的模樣,幾乎完全呼應父親的日常。我很難想像,以金英夏的年紀(1968年出生),他為何能如此深刻的寫出失智老人的一切?他身邊也有一個這樣的範本供他參照嗎?就算有,但他又如何走進失智老人的內心世界,並挖掘得這麼深入?

《殺人者的記憶法》裡的主角,是一名罹患阿茲海默症的73歲孤獨老人金炳秀。這本書是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書寫由金炳秀眼中所看到的世界。

主角金炳秀自述,在年輕時代,他曾是一個連續殺人魔,從16歲殺死自己的父親開始,他在持續不斷殺人長達30年後,至45歲時才收手。但等他到了老年時,他卻發現(或是懷疑)住家附近出現另一個連續殺人犯朴柱泰,可是自己收養的女兒恩煕卻愛上他。為了要保護女兒,他決定重操舊業,殺掉朴柱泰。

但金炳秀的困難在於他的失智症。他很明白自己的腦袋漸漸不靈光,很多辭彙、很多事情都記不牢靠。他自述,他的「詞彙逐漸消失,我的頭部變得像海一樣平滑、出現漏洞,所有東西為之流失。」在這種情形下,他要怎麼去策劃一起精密的謀殺案,如何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奪走朴柱泰的生命?

這本書的述事方式很精彩,結局的反轉也很驚人,由於不能爆雷,所以故事情節無法多加描述。但本書最令我驚艷的,還是他對失智老人的描述。金英夏在書中寫到,失智老人彼此之間會一直反覆說著沒有意義的話,但卻也會引起爆笑。因為,「喝醉的人在一起時,彼此也很高興吧?因為愉快的對話並不需要智力啊!」

看到這段文字時,我真的嚇了一跳。因為,那樣的場景,我也見過。

我跟朋友聚餐喝酒後,彼此之間真的會說出一堆言不及義的胡言亂語,或是完全不好笑的笑話,但彼此之間還是會哄堂大笑,那正是因為浸泡在酒精裡的大腦,根本就失去作用的緣故。而我也不只一次看到看護傳來的影片。影片中,父親和養生村裡幾位九十餘歲的老奶奶們聊天,他們之間的對話完全是雞同鴨講,但雙方都聊得好開心,而且,真的會不時爆笑,就跟金英夏描述的場景一模一樣。

書中也描述,金炳秀「有時會突然說出『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否認,而且還會突然發起脾氣。」我得承認,這樣的描述,也出現在我父親身上,真是有太深刻、太強烈的既視感了。

書中有一段描述金炳秀試圖向養女恩煕解釋朴柱泰是壞人的場景,他說:「我的話語太沒有頭緒,所以她聽不懂。我的心情就好像剛學英語的人在美國人面前說話一樣。我盡最大努力說明,對方也盡全力聽,但完全無法溝通。我們的對話最終宣告失敗。心急的我愈發口齒不清。語言總是比行動緩慢、不確實,而且曖昧模糊。」

我完全明白金炳秀焦慮的心情,因為,父親幾次試圖想跟我溝通某些事時,他話不成篇,而他的焦急與挫敗,就和金炳秀一模一樣。

醫生也向金炳秀簡單解釋失智症是怎麼一回事:「您想想看裝載貨物的火車不知道鐵軌已經中斷,仍然繼續行駛的狀況。最後會怎麼樣?火車和貨物在鐵軌中斷的地點會一直堆積,對吧?到最後會亂成一團吧?老伯,這就是您的腦裡正在進行的事。」

而回應醫生的說法,金炳秀感受到:「如果喪失過去的記憶,我無法得知我究竟是誰,如果不能記住未來,我永遠只能停留在現在;如果沒有過去和未來,現在又有什麼意義?但有什麼辦法呢?鐵軌中斷的話,火車也只能停止。」

他自述:「老年痴呆症病患就如同搞錯日期、提早一天到機場去的旅客。在與報到櫃檯的航空公司職員見面之前,他堅定自己是正確的。櫃職員搖搖頭說,很抱歉,您提早一天來了,但是他覺得職員看錯了。隔天他又到櫃檯去,並且和職員反覆相同的台詞。這種事情每天重覆,他永遠無法『準確』到達機場,一直在機場周邊徘徊。他不是被關在現在,而是在某個不是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地方。在漸增的孤獨和恐怖中,他變成什麼都不做的人,不,變成什麼都不能做的人。」

在書中,金炳秀為了要抓住記憶的尾巴,他養成了隨手寫下他的所見所思,也寫下了他的心情。

「人類是關在名為時間的監獄裡的囚犯,罹患老年痴呆症的人則是關在牆壁越來越窄的監獄裡的罪囚,而且變窄的速度越來越快。我覺得快窒息了。」、「他們不知道,我現在正在接受處罰。神已經決定要對我進行何種處罰,我已經走進遺忘之中。」、「可怕的不是惡,而是時間。因為沒有人能夠贏過它。」、「失去了記憶,心靈的停駐之處也於焉消失。」、「這和已經忘記的不同,感覺好像是根本沒發生過的事件一樣。」

他自嘲:「可以沒有痛苦的死去,那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在死去之前會變成傻瓜,連我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村裡有人只要喝了酒,就會把酒席上發生的事情全部忘記。死亡也許是一杯能遺忘生命這個無聊酒席的毒酒。」

到後來,金炳秀連執筆記錄都有困難,他買了一台外語學習用錄音機,像項鍊一樣掛在脖子上,想做什麼事情的時候,都先錄音再做事,做到一半如果忘了,就按下錄音機播放鍵,於是,他就能靠機器的幫助,提醒他正在做些什麼事。

但即便如此,還是無法控制他的失智狀況。他說:「我和藥的關係就是如此。想吃藥的話,一定需要記憶力,因為沒有,所以沒辦法吃藥。」、「我明明是進來房間裡要做什麼,但卻完全想不起來,傻傻地站 在房間裡好久。操縱我的神好像放掉了操縱桿。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發呆了好一會兒。」

更可怕的是,他發現他會出現暴力行為,而且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這些事。「看到女兒脖子上有勒痕,以為是被男朋友勒的,但在逼問之下,才知道是自己進女兒的房間勒了她的脖子。」

他很痛苦,也知道自己的腦部正在萎縮,「以後就會像乾癟的核桃一樣。」但,「我的痛苦沒有字幕,所以不能閱讀。

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把握有限的時間,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如果有,絕對不要遲疑,一定要去做。誰知道明天早上眼睛還能不能睜開呢?」但想做的事情,不能太多,不能複雜,「把一切單純化是最好的,而且必須養成一次只做一件事情的習慣。」

他引用詩人法蘭西斯.湯普森的名言:「我們所有人都在他人的痛苦中誕生,在自己的苦痛中死亡。」發現自己生命和自我意識逐漸耗盡時,這樣的感觸一定更深刻。
小說的最後,金炳秀自己覺得:「我悠悠地漂浮在溫水裡,安靜而平穩。我是誰?這是哪裡?微風從空中吹來,我不停地在那裡游著,而無論再怎麼游也無法脫離這裡。這個沒有聲音、沒有震動的世界漸漸變小,不斷地變小,然後變成一個小點,變成宇宙的灰塵,不,連灰塵也於焉消失。」

失智所造成的困惑,最後都會消失,而那時,自我意識也都不復存在。人,變得像是一株會移動的植物,對外界任何的刺激,都不再有反應。我陪在父親身邊,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臨,又很怕這一天太快到達。人生,有太多無能為力,在我面前的老爸是如此,在金英夏《殺人者的記憶法》故事中的金炳秀,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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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卷耕讀一卷評(博客來獨家親簽版)
讀者評分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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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2
當年,我還在News98新聞台作廣播節目《阿達新聞檔案》時,每周六的時段,我都會撥一個小時的時間介紹新書。如果是中文書,我會邀請作者上節目,若是外文書,就請譯者來。我總認為,對一本書了解最深的,不是作者就是譯者,除了他們,誰能把一本書說得清楚透澈?但有時,出版社接到通告時,會擔心作者或譯者口拙,希望改由出版社的行銷企畫人員代打,但我都抵死不從。而為了不要在作者或譯者面前丟人,訪問前,我一定先把書好好讀過。我也相信,受邀上我節目談書的作者或譯者,事前可能會惶惶不安,但事後一定都覺得跟我聊得很開心,有互動又有共鳴。

我第一次遇見朱敬一老師,正是在這樣的場合。

那是發生在2003年8、9月間的事吧。時報出版社推出了一本很硬的好書《基本人權》,作者是朱敬一、李念祖兩位大師。這本書主要的內容是將我國司法院大法官會議所作成的解釋中,挑出一些最重要的釋憲案出來分析,同時也把大法官在解釋文、解釋理由書中未能清楚交代的某些觀點,再進一步的闡釋。當然,兩位作者也未必完全認同大法官在某些憲法解釋的看法,他們也會提出自己的見解,讓讀者能從另一個角度去思考問題。

李念祖老師是我很尊敬的法律學者。我長期跑司法新聞,也常參加跟法律相關的論壇。李老師的文章和言論,對於一個沒能拜入他門下的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學習教材,也啟發我甚多。老師在憲法、特別是基本人權這一方面的見解與造詣,放眼國內,當屬於泰斗級人物。由他執筆撰寫《基本人權》一書,當然是絕佳人選。

朱敬一老師是中央研究院最年輕的院士,當年更是中央研究院副院長。在此之前,我才剛看過朱老師與林全合著的《經濟學的視野》,他在經濟學上的功力與成就當然無庸置疑,但我好奇的是,他為什麼會加入李念祖老師,一起寫下這部書?從經濟學者的眼中看法律,是不是會有不同的風景?

那時,我還不了解法律經濟學是怎麼一回事。對我而言,理察.波斯納(Richard Allen Posner)開創的法律經濟學派,那時還是個完全陌生的概念,不過,在努力讀完了《基本人權》這部書後,對於李、朱兩位老師分別從法律、經濟學兩種路徑下分析基本人權的價值,並將功利主義、平等自由主義,與市場自由主義的基本價值觀帶入一起探討時,頓時有種醍醐灌頂、視野大開的徹悟感,也起心動念想請兩位老師到節目裡來聊聊這本書。

我把想法跟製作人說了,他面有難色。兩位作者都是大師,也都是大忙人,有可能為了打書,連袂趕來電台跟我聊一個小時的書嗎?

但我告訴他,凡事不嘗試,就絕無機會,試過了不成功,總好過不試。於是,他跟出版社聯繫,想不到,出版社滿口答應,我猜想,有可能是因為《基本人權》這本書太難推了,突然接到電台主持人的邀約,或許真會喜出望外。再過一周,朱敬一、李念祖兩位老師就出現在電台的錄音室裡。

一開始,我感覺朱敬一老師的態度有些疏懶。我猜想,他大概覺得此行只是應出版社所求,也沒對我這個不起眼的主持人抱什麼奢望。我知道,很多電台主持人不見得在作節目前會作功課,更有些主持人是連書都還沒翻開,就敢在節目裡頭聊書。作者如果應邀上這種節目,心中一定很不開心。我猜想,朱敬一老師可能也沒期待我會讀完這本書,所以他感覺起來也不太帶勁。但我也不吭氣,僅行禮如儀的向他們兩位介紹了待會兒節目預錄的流程。可是,等到節目開錄,我針對書裡的內容,提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和他們非常熱烈的討論、辯論和交換意見後,朱老師的眼睛就瞪大了。

錄完第一段,趁著休息時間,朱敬一老師把我手上的書一把抓去,隨手翻翻,看到我在書裡畫滿了重點,不覺失笑。他對著身旁的李念祖老師說:「他還真的有看書耶!」

之後,朱老師的態度完全改觀,他非常熱切的加入討論,而且提出了很多讓我耳目一新的觀念。那一個小時,我不只是在訪談,更像在上課,非常如沐春風。

一個小時後,節目錄完了,但我還意猶未盡。因為這本書裡還有太多我想談的題目,還沒談到。我大膽的問李念祖、朱敬一老師,還有沒有時間和興趣,再錄一集?

朱老師看了一下身旁的李念祖,說:「我是還有時間,可以再跟他聊聊,你呢?」李老師也點頭。於是,我們馬上預錄了第二個小時的節目。而這本《基本人權》,也成為我在《阿達新聞檔案》節目中,唯一用了兩個小時介紹的書。

此後多年,我也陸陸續續讀了朱老師的《朱敬一講社會科學》(上、中、下冊)、《給青年知識追求者的信》,頗有所獲。這時,也才發現朱老師雖然是經濟學家,但他的學問涉獵極廣,不限一家之言。古云:「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誠哉斯言。

《千卷耕讀一卷評》是朱敬一老師最新出版的新書。從書名就可知道,這部書其實是一本書評的集結。出版社非常用心的把朱老師近年來的79篇書評收入書中,並且按照文章屬性分成「台灣中國」、「歷史切片」、「經濟思潮」、「企業管理」、「知識邊界」、「腦與科技」、「人物傳記」、「生活影藝」八類,篇篇精彩,都頗具可讀性。

我自己也是個書蟲,嗜書如命。論起學問,我是遠遠不及朱老師的。但若論到愛書嗜讀的性格,應該如出一輒。

近年來,我努力維持每兩周在臉書上寫一篇讀書心得的習慣。兩周一篇,看來不多,但這事說來簡單,真正實踐下來,卻很折磨自己。因為,文章,可以兩周只寫一篇,書,可不能兩周只讀一本。所讀的書不可能本本精彩,也不可能每本讀完之後都會思潮起伏,心中感想不吐不快。倘若某本書讀了無感,那就只好再讀一本。讀著讀著,截稿之日愈逼愈近,心理壓力也就愈來愈大,這就是自我折磨。

當然,兩周交一次讀書心得,沒人逼我,大可以脫稿。但寫文章,是一種自我承諾,答應自己的事,最不能黃牛,所以壓力也就最大。

看到朱敬一老師這部新書取名為《「千卷」耕讀「一卷」評》,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我相信,朱老師也不可能每讀完一本書就寫一篇書評,一定是覺得該書寫得太好或寫得太爛,讀完後深有所感,才會下筆為文。而老師眼界自然高過於我,他讀了千卷,才為其中一卷寫下書評,被他欽點到的書,一定都是非常值得拿出來討論。但也由此可知,他這本新書的濃度一定驚人,絕對是大量知識累積後的心得與品評。

所以,當我得知朱老師出了這本書後,馬上就買來拜讀。這一讀,真是不得了。螢光筆把整本書精彩重點畫滿了不說,書中許多觀點,也大大啟發了我。更重要的是,老師文筆輕鬆明快幽默又辛辣,讀來不免再三拍案叫絕。

常說,文如其人。讀朱敬一老師的書,就能感受到他的為人一定帶著任俠之氣。朱熹曾說:「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這個「狂」字,也可以結結實實的用在朱老師身上。

讀朱老師的文章,覺得暢快。這和他下筆如流水應該也有關係。

朱老師自己就說,他一個半小時能寫下1500字。只要給他一口公文信封廢紙袋,一枝原子筆,一場無聊會議開完後,就有1000字初稿,事後小做刪修,庶幾完工矣。這樣一氣呵成的文章,簡直到了「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的境界,自然讀來暢快。

除了文章暢快,他用語更直白,大膽無諱。批判他人時,「鬼扯」、「狗屁不通」、「豬狗不如」等辛辣字句傾洩而出,毫不留情。但他直斥其非時,言之有物且言之成理,被他修理之人大概也只能默默吞忍。例如,他批評《新社會契約》的作者Minouche Shafik時,直指「一個人對民主自由的理解如此淺薄、對於專制體制的認識如此浮面、對中國共產黨所造成的危害如此一無所知,真是令人驚訝。」、「這樣的知識背景,我很難想像能夠理性討論『社會契約』。而她能夠成為LSE與Columbia的校長,我也感到深沉的遺憾。」身為讀者,讀到此處,只感到大快人心,相當過癮。

讀完《千卷耕讀一卷評》,當然有些心得。

很明白的,朱老師是一位堅決反共之人。他反共的原因, 在我看來,與統獨無關,反而與民主、自由的價值觀有關。直言之,他是一個絕對反對集權主義的人。

在書中,朱老師提到一個觀念,他說:「一中各表、九二共識、憲法一中、一國兩制、一國兩府、一邊一國、維持現狀、終極統一、終極獨立、特殊國與國、兩岸一家親,這些論述統統沒有『民主』因素,中華民國在台灣是個民主體制;任何涉及台灣走向的憲政論述,怎麼可能不經過民主程序?又怎麼可能靠文字鑽研,就迴避人民的角色?」

他認為,台灣任何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統獨論述,但唯有透過憲政機制決定的國家走向,才是民主的共同抉擇。

所以,他覺得台灣如果要建構一個有力的、具有凝聚人心作用的論述,必須要從「民主」出發,而不必要在「民族」中糾纏。他這套「民族vs.民主」的論述, 也呼應了余英時教授的觀點,更是我以前從沒有想過的,看到朱老師這麼一分析,頓時有茅塞頓開之感。

朱老師認為,民族文化血緣,畢竟與民主自由的生活方式是兩回事,中國與台灣之間,不是「民族」的問題,而是「民主」的問題。他也引述余英時教授的說法,民主是價值體系的一環,但民族、血緣、歷史、文化卻是感情面的牽繫,如果能疏解中國大陸14億人民民族主義的糾結,對中國人民與中國共產黨加以區隔,對台灣安全絕對是有好處的。

朱老師也提出一套基於民主的「保台」完整論述。A、我們為什麼要保台?是因為我們珍惜台灣的民主制度與生活方式,不希望被極權統治。B、我們為什麼要備戰?因為任何人若想要用武力強加於我們,扭曲我們自主的民主認知,我們當然得拒絕。戰備,就是要嚇阻打算強加於我的外力。C、我們的軍隊在捍衛什麼?他們要捍衛中華民國的憲法、民主、自由。

朱老師分析事理,不是意識形態先行,而是以民主法治等基本價值作為最重要的資產。這麼珍貴的資產,所有生活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民都不可能揚棄,而為了守護這些價值,當然要「保台」。

他也引述李登輝的說法:「民主走到極限,就是獨立。」坦白說,這樣的觀點我之前從沒聽過(之前,我只聽說「急獨促統,急統促獨」的論點),但看到朱老師解釋,當台灣的立法、地方官、總統、憲法增修等國家框架全是由2300萬人民決定的時候,台灣當然是獨立的。這麼一說,我竟也豁然貫通,完全認同。他也引余英時教授的說法:「世界上誠然有許多獨立而不民主的國家,但是卻沒有民主而不獨立的國家。」這樣的說法,也完全無從反駁。

朱老師認為,「人本」非常重要,而他直指中共令人厭惡的關鍵核心,就是它完全而絕對的泯滅人性,幾乎是把「不人本」做到極致。

除了共產主義、極權主義,朱老師也反對帝國主義。

在本書中,朱老師不只一次提到「帝國主義強國環境下培養的學者,就是不容易看到帝國主義對其他弱國造成的壓迫。」他對於許多國外著作的批判,就是由此出發。許多外國學者把歐美的先進制度或富庶環境視為理所當然,也不反省他們的先人曾經以帝國主義的強權之姿去壓迫殖民地,對於這樣夸夸而談的學者,朱老師在書評中可是不留情面的痛加批判。

在幾篇書評中,朱老師也提到他對AI和大數據的看法。他認為,在AI時代,知識絕對不可能共享,甚至不平等也將加劇,也會擴大初始階段已然創造的不公平。因為,資訊大量不公平是源頭,造成AI只能為資訊強者所用,以致於資訊弱勢的我們失去自由。他更提到,AI將大幅穩固獨裁者的地位,因為,利用AI與大數據,集權者掌控人民的資料易如反掌,以前的獨裁者還會擔心政變,但AI 不會政變,所以獨裁將更穩固。

他也認為,網際網路與社群媒體都對獨裁者有利。演算法要精準操作,需要大數據的背景分析與人工智慧的運算。關於大數據,很顯然政府手上最多。於是,獨裁政權如中共者,就可以運用他們擁有的大數據與人工智慧,嚴密監控人民,甚至完成社會計點系統,用未來獎懲規範人民當下的行為。

這樣的觀點,和哈拉瑞在《連結》一書中的預判,幾乎完全雷同。引一句朱老師在書中所說的話:「頂尖的研究者都有驚人的透視力;他們能夠在細部推導、實驗分析、統計迴歸之前,就大概『猜到』可能的結論。」我認為,哈拉瑞和朱老師都是這樣的頂尖研究者。

而這樣的天賦,用朱老師自己的話來形容,應該就是所謂的「洞見」。

朱老師說,方法可以傳承、標準化,但是洞見沒有辦做成標準化的模組,然後教授、傳承。所有重要的問題、重要的研究,都是洞見占八、九成,方法只有一、二成。方法可以學習,但「洞見」很難。激越的研究者之所以激越,不是因為隨機試驗,而是因為他們連結諸點的狂野思路。

朱老師在本書中也反覆鼓吹他的「不住相閱讀」。所謂的「不住相閱讀」,是指不計目的的廣泛閱讀,讓腦子裡充滿龐雜無序的知識。他認為,讀非專業書籍,本來就應該內容不設限,任何知識棗吞之後,再由腦神經網絡去篩選吸收。因為不住相,所以腦袋的吸收全無系統,凌亂雜沓。但若哪一天心有靈犀,銜接那些雜沓之點,就能自然成章。

我自己就是個讀書很雜的人,應該與老師的「不住相閱讀」若合符節,也偶而會在心有靈犀時,把昔日所讀的資訊順手拈來運用,頗有神妙之感。但我深知,我再怎麼閱讀,應該都無法達到朱老師的境界,或許,這就是因為他具有我所不具備的「洞見」之故吧。

在本書中,朱老師也提到他對一些知名人物的看法。他非常不欣賞賈伯斯、馬斯克之類的人。他提到,這些人物都雖然本身都有過人的長才與天賦,但他們對待員工苛刻,只會對弱者發脾氣,就算他們的成就的確改變了世界,但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而且,他更擔心,這些天才如果走偏了,對世界會造成更大的威脅。因為,人文社會的怪咖只是「鐘樓怪人」,但現代欠缺人文素養的「科學怪人」為害可能更大。

他也不喜歡季辛吉。

他認為季辛吉就是個利用中國關係大賺其財的機會主義者。在一篇書評中,朱敬一老師說:「季辛吉的論述提出50年之後,中國不但沒有走向民主,反而是更極權專制。在此同時,季氏還是在用閃爍的言詞繼續胡說八道、繼續當說客掮商、繼續賺錢、繼續看新疆與香港人民的失去民主自由、繼續做個不要臉的紅頂商人。他幾十年來,一直在探索十八層地獄的地下樓。我希望,他能在適當的地方尋得他的歸宿。」這真是我看過對季辛吉最嚴厲的批評了!

相較起來,朱老師欣賞的人,都是學者。

例如中研院院士陳定信教授、例如胡適、例如余英時。

他覺得,一個好的教授,對失敗失誤者的關心、疼惜、扶持,恐怕還要大於他對於成功者的喜悅。教授們若能把一個原本脫軌的學者拉回來,那才是真正的滿足。我能感受到,這也是朱老師對學生的態度。

對於胡適,朱老師說,胡適與他有三個共同點:都是中央研究院院士、都做過中華民國駐外大使、文字上都頗多戲謔。但我覺得,朱老師心中與胡適更相映之處,應該是覺得他們兩人的學問都做到「遍地開花」,既淵且博。天才才會佩服天才,天才才會欣賞天才,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

至於余英時教授,朱老師的景仰之情可謂溢於言表。一方面,余英時教授治學之深,地位無可撼動。二方面,余英時堅決反共,其理由剛好與朱老師的思想路徑不謀而合。

余英時教授曾自述,寫文章有如小鳥銜水救山林之火。而朱老師筆耕不輟,雖然自知振衰起敝的效果有限,但知識分子本來就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從而,他始終未曾擱筆。

余英時教授曾說,崛起的極權統治者,個性上通常具有「痞」、「狠」兩項特質。朱老師承襲這樣的觀點,再加上「陰」,並認完全完可以套用在共產黨領導人的身上。

但我認為,朱老師除了認為與余英時教授志同道合之外,余教授「胸中磊磊,無閹然媚世之習」的自評,應該更是朱老師常引之為座右銘的銘言。朱老師曾言:「做人完整與完美完全不同,我們永遠不會完美,但是一定要努力使自己完整。」誠哉斯言。

朱老師是經濟學家,但在本書中,他提到經濟學之處並不多。不過,底下他寫到的這段文字,是非常值得咀嚼的:「在任何市場交易的自由社會,總是有一些自願的市場交易是不被允許的。這種『禁止交易』或是『管制交易』的線究竟畫得靠左或靠右,可以討論,而討論的判準,效率也許是其一,但是更重要的,就是公平、正義、人權、自由等公認的文明價值。『市場更完整』是一句廢話,因為市場本身不是目的;它只是手段。沒有奴隸交易確實使勞動市場不完整,但是那正是憲法保障的價值;自由民主憲政邏輯不希望侵犯人權的勞動市場『太完整」!

讀完本書,可以深刻感受到朱老師的治學嚴謹、憂國憂民,畢生致力於捍衛自由民主及人本價值,更能體會一位知識分子對社會的深切關懷。讀這樣一位磊磊君子的暢意書評,心中也不免暢快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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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華威克警探 III:黑暗中的真相
讀者評分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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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7
亞契的小說沒問題,實在太引人入勝了。
但這一本的翻譯品質有很大的問題。有太多處的「如果」都被譯成「無果」,這顯然是非常嚴重的錯誤,除了譯者吳育旻應該究責之外,校對也該抓出來打屁股。但版權頁上沒看到校對的大名,只看到副總編輯是黃少璋,那就把他拖出來示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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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月:本屋大賞TOP1【暢銷經典版】
讀者評分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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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5
昨天看完《流浪的月》後,覺得好像有一根刺卡在喉嚨裡。作者寫的故事不是不好,但總覺得有點怪怪的,不是那麼舒服。

今早起來刷牙時,突然想到,這本書可以拿來跟《明日、明日、又明日》來作對比。

兩本書都是寫男女主角相互依存的故事,但《明日、明日、又明日》寫得比《流浪的月》好太多了。

因為明日寫出來的故事,看起來自然,兩人之間的關係無法進一步成為戀人,讓人感到無奈,但又想不到有更好的結局。而且人之間的爭執,那些大大小小的衝突,每一件都是非常有可能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的事。

但《流浪的月》呢?女主角不是被拐走,是自願跟男主角走的,她沒有被男主角性侵,是被自己表哥欺負。

這些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事,在書裡卻一直都卡在女主角的喉嚨裡。她又不是啞巴,幹嘛不講出來呢?講出來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當然,作者是故意讓女主角講不出來的,但那種講不出來的感覺,好牽強,好讓讀者焦慮,感覺太不自然了。

這也會讓我覺得,男主角會那麼慘,女主角會那麼狼狽,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其實怨不得別人。

總之,《流浪的月》讀起來沒那麼舒服,就是因為作者把女主角寫得太像白痴了,這讓故事變得太刻意,不夠自然,有些可惜。

不過,女主角母親這個角色的設定讓我很喜歡。她媽媽就是一個活在象牙塔裡的女人,一個非常需要人寵愛的女人,所以,她在婚後,受盡了女主角爸爸的呵護,成天無憂無慮,只要盡情的愛、盡情的享受就好。

她的生活也沒有什摩規矩,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抱就抱,想親就親,晚餐以冰淇淋裹腹也可以,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完全不管別人的眼神。

但,有朝一日,女主角的父親過世了,她媽媽的世界就坍了。她為了要忘記痛苦,只好不斷的吃糖果(追求新的戀情),吃著吃著,她終於跟著某一顆新糖果離去,把女兒就此拋下不管。

這樣的人設是真的,我真的見過這樣的女人。一輩子都追求愛情,都必須活在愛裡,就像魚不能沒有水一樣。她不是不愛女兒,而是因為她不能沒有愛情。為了愛情,她只能捨棄女兒。

這樣的女人,其實不適合生小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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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設線: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榜!全球最大書評網站Goodreads讀者票選年度最佳科幻小說決選
讀者評分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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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30
前行政院長蘇貞昌當年還在競選台北縣長時,他的競選文宣上有過這麼一段文字:「我相信人生的劇本早已寫好,只是不能偷看。」說真話,我從來就沒喜歡過蘇貞昌這個人,但我不以人廢言,他那段話深深吸引我,至今我還常常拿出來反覆咀嚼。

「人生的劇本早已寫好」這話說得有點宿命,也沒有人能驗證其真偽,但我常想,如果此言為真,人在一出生時,一輩子的劇本就已經寫好了、註定了、不能改變了,未來他再怎麼努力、掙扎、或輕縱,都不可能易動自己的命運,那麼,人生在世所為何來?如果人們所做的一切,其實早有安排,所謂的幸與不幸,其實都只是人生劇本裡的一頁,那麼,為了遇到好事而狂喜,或是遭遇禍事而悲嘆,豈不都是無意義之事?看在全能之神或造物主的眼中,人們的各種反應,不都可笑萬分?進一步想,如果每個人都只能照著老天爺寫好的劇本,來把自己的人生照本宣科般的重演一次,這樣的人生有何意義?但,是不是正因如此,上蒼擔心人類在預先偷看底牌之後,就改變自己的處世態度,甚至讓自己性格大變,所以才把每個人的人生劇本藏得嚴嚴實實的,不讓人預先瞧見呢?

但就算人生沒有劇本,人的生命長度,是不是早已註定的?從小,我們就在同儕的教導下,攤開自己的手掌心,瞧著自己掌紋上的生命線。有些人覺得自己的生命線很長,因而大喜,有人覺得自己的生命線太短,因此意氣消沉。但幸好,這樣的情緒都是瞬間即逝,三五分鐘之後,與生命線長短相關的話題馬上就拋到腦海之外,繼續過自己的生活。後來想想,之所以能夠如此率性與不在乎,正是因為對於「掌紋中生命線的長短與自己壽命呈正相關」的假設,抱持著不肯相信的態度。但若有一天,某一科學家長證實,掌紋中的生命線長度的確代表一個人的壽命長度,易言之,每個人都能輕易知道自己一輩子能活多長,這個世界,是不是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那樣活著。」類此這般激勵自己的話語,會不會成為一句笑話?

美國作家妮基.爾利克(Nikki Erlick)在2022年推出她的第一本小說《人生不設線》(The Measure:Eight ordinary people. One extraordinary choice.),就是循著前面所說的概念發展而成的故事。小說的中譯本在今(2024)年7月推出,我購入後花了兩天的時間讀完,非常感動。一位初出道的作家能夠寫出如此發人深省的故事,的確值得矚目。

故事結構其實很簡單。它描述在某年的3月,全世界22歲以上的人民都在同一時刻收到一盒小盒子,盒子上刻著一句以收件人母語寫成的一句話:「你的壽命長度就在裡面。」(The measure of your life lies within.)打開後,會發現有一塊銀白色布料,底下躺著一條線繩,線繩的長度,代表著就是收件人的生命長度。

要不要打開這個盒子,由每個人自由決定。打開,就等於翻開了閻羅王的生死簿,窺見了自己的陽壽年限。不打開,你當然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還能活多久。

但,人,是一種好奇的動物。當你有機會非常輕而易舉就知道自己的生命長度時,有幾個人能夠克制得住好奇的慾望,而不去探究?

可是,謎底揭曉了,好奇心滿足了,之後,會有什麼後果?如果知道自己還有大好的歲月可供揮霍,會不會從此就敢無所顧忌的去嘗試以往不敢輕易挑戰的各式極限冒險?反正,再怎麼奮不顧身,也不會在陽壽未盡之前死去。

但,不會死,卻不代表一定能健康的活著。極限運動玩得過頭,或許會把自己搞成半死不活的重殘;成天吸毒嗑藥,就算不死,也可能因藥物過量而成為陷入深度昏迷的植物人。這樣的活著,一定比死去更好嗎?

而發現自己命不久矣之人,會不會兩手一攤,從此放棄人生?因為,「任何合乎道德的行為都不會為他們帶來巨大的回報,他們無法享受到有福報的晚年,也沒有明確的動機足以讓他們行善。」再怎麼努力,也只剩有限的時光可過,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對自己更好一點?為什麼不讓自己在有生之年享受更多一些?搶銀行也沒關係、詐騙他人錢財也沒關係、殺人越貨也沒關係,就像小說中的那句:「當你已經坐在死亡列車上時候,就無需畏懼死亡了。」人生苦短,何必在乎他人眼光?再怎麼謹小慎微的過日子,只是對自己苛刻,不好好利用有限的時間來享受有限的人生,只是愚不可及。

但從另一個角度想,正因為人生苦短,正因為自己的人生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那麼,何不更好好地把握自己短暫的人生,拼命發光發熱,讓自己死時不會留下遺憾?所謂人死留名,想為自己在這世上留下些什麼印記,不正是要這麼樣努力才做得到嗎?

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想法,不同的人生觀,會讓自己的生命品質變得不一樣。說穿了,要怎麼面對自己的人生,其實取決於自己面對人生的態度。

小說中引用美國兒童文學作家埃爾文.布魯克斯.懷特(E. B. White)說過的一段話:「我在早上醒來,糾結於要拯救這個世界,或者要在這個世界裡縱情享受。這讓我很難為一天做計畫。」

如果過得渾渾噩噩的我們,每天起床時都還會為了該如何打發自己的一天而感到左右為難,那麼,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人,又該如何規劃他的每一天人生?

小說《人生不設線》裡,設定了八個人物。他們之中,有人打開了盒子,有人選擇不開,而掀開潘朵拉盒子的人,也因此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原本恩愛異常的夫妻,其中一方發現自己的配偶命不久矣,他們之間會有什麼變化?會變得更加恩愛,努力去把握有限人生中的每一天?還是因為無法面對其中一方即將迎來的死亡而決定分手?

打開盒子的人裡,有人正在參選美國總統。他發現自己的線繩很長,而他也探悉到最大競爭對手的線繩很短。於是,線繩的長短竟變成最重要的競選文宣。

他拋出問題:「選民會投票給一位註定會死在任內的總統候選人嗎?」、「競選總統大位的候選人,是不是應該要公開自己線繩的長度,讓選民知曉?」他問選民,一位無法活到任期結束的總統,會讓其他世界的人覺得他很「不夠力」嗎?

拿到短線繩的總統候選人,對自己生命的長度無法反駁,但他說了一段很發人深省的話:「我們有些偉大的領袖在他們任內去世,而我們有些最沒效率的政客則很有福氣的活了很久。如果約翰.甘迺迪揭示了他的線繩,而選民也因此懲罰他的話,那麼,古巴飛彈危機也許就會爆發成美俄之間的核彈。如果法蘭克林.羅斯福公開了他的線繩,選民也因此懲罰他的話,那麼,納粹也許永遠都不會被打敗。如果亞伯拉罕.林肯展示了他的線繩,那麼,和我以及我孩子一樣的男男女女也許至今還是奴隸,而我們的國家可能也會永遠陷於分裂。如果那些人治理國家的機會只是因為天生的不幸而遭到剝奪,那麼,我們的世界現在會是什麼模樣?」

他說得或許極有道理,但從理智上來說,每個選民還是希望自己投票所託付的人,壽命能夠長到去實現他們的競選承諾。就像每個人選擇結婚的對象,總想能夠廝守終身,而非轉瞬即逝。

所以,當生命的長度不再是個祕密時,它反而有可能成為道德上的難題、風險控管上的議題。國家出兵打戰時,是不是要指派不會死的人站到第一線?身任企業高階主管或是重要政府公職時,是不是要先出示自己的線繩,以證明自己一定不會在大家措手不及時就撒手人寰?而拿到短線繩的人,會不會就淪為另一種次等民族,被排除在某些特定的行業?甚至要透過扶助、支援系統來協助這些心靈受傷的人走出人生低谷?

揭露了每個人的生命長度,會不會就像揭露了每個人的家世、財富、學歷,變成另一種評量每個人價值標準?一個人生命的長短,會否變成另一種的階級歧視?

小說裡的某個人物說:「我們基於種族、階級、宗教,或者我們決定要捏造的任何特徵,來把我們自己分類,然後我們就堅持要用不同的方式對待彼此。」但,「似乎沒有人在意,當我們躺在解剖台上被開腸破肚時,每個人看起來其實都是一樣的。」

小說中提到了一個問題:「你是否後悔看了你的線繩?」

但人生沒有後悔藥,當你一旦知道了某件事,你就忘了不知道的時候是什麼感覺。掀開了底牌,知道自己生命的長度後,自己的人生觀一定會有所改變。而不管這樣的改變是好或壞,都不可能再回到原本一無所知的狀態。所以,提前揭露了底牌,一定是好事嗎?這顯然是作者蓄意要我們不斷反問自己的問題。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生命長度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套一句書中的角色,醫生漢克說的:「我發現也許我並沒有贏。也許,我只是救了那些命不該絕的人。」、「當你發現那不是一場公平的戰鬥時,你就很難繼續對抗了。」、「我一直都在和死亡博鬥,但是,死亡是我們無法打敗的。」

記不記得網路上的流行梗?「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註定的。從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生命的時鐘就開始倒數計時。這也意味著,死亡,是唯一一件我們確知正在等待著我們的事物。

作者在書中告訴我們,長度或許並不是衡量生命的唯一方法。或許,我們還有其他數以千種的方法可以衡量我們的生命,例如,生命的品質,而那些方法就在我們心裡,而非在某個盒子裡。

就像美國作家羅夫.瓦道.艾默生說的:「生命的重點不在於它的長短,而在於它的深度。」你不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才能對這個世界帶來影響。你所需要的只是想要影響這個世界的意志。

快樂,並不等同於長壽。失去,從來也都不是最終的結束。尼采說過:「活著就是受苦。生存就是在這些苦難中尋找意義。」
「即便我們無法讓別人變得長壽,至少,我們可以影響他們的生活品質。」

「有時候,我們會搞砸,有時候,這個體制會為難我們,不過,如果你活得夠熱情、夠大膽的話,那麼,人們會記住的是你這些精彩的部分,而不是在這個過程中所發生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我很喜歡內佛.舒特( Nevil Shute)寫的小說《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On the Beach),在這部末日小說中,全世界的人類都面臨了,也接受了世界末日即將來臨時,大家的反應不是激憤,反而是平靜,或者說,是認命。我其實很喜歡那種內心的安寧。

「上帝賜予我寧靜,讓我接受我無法改變的事情。」

看完全本小說後,再回頭思索這部小說的原名《The Measure》,measure 指的是衡量。衡量什麼呢?

故事一開始,我以為盒子裡那條線的長度,就代表每個人生命的長度,因為盒子上寫著「The measure of your life lies within」。但看完全書後就會知道,線繩代表的不只是生命的長度,而是生命的品質。

既然生命長短並非自己能決定,人生苦短的哀愁就不是我們的罪愆。坦承自己有責任好好利用所擁有的時間並不容易,或許我們不該想「如果我有更多時間」,而是該想「如果我能更善加利用所擁有的時間。」(本段摘自《自願被吃的豬》(The Pig That Wants To Be Eaten),作者朱立安.巴吉尼(Julian Baggini))

我也想用美國第16任總統林肯的名言來總結我對這本書的感想:「到最後,重要的不是你的人生有多少年,而是這些年,你怎麼過你的人生。」(In the end, it’s not the years in your life that count. It’s the life in your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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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罪推定
讀者評分
4.5
|
2024/10/16
「黃致豪律師的小說要出版了!」

剛接到寶瓶出版社編輯傳來的消息時,有點驚訝,有些開心,但又沒那麼意外。

認識黃致豪已有一段時間。在還沒有跟他面對面接觸之前,我就常看到他的新聞。他曾幫過好幾名重大殺人刑案被告辯護,如2014年在台北捷運車廂犯下隨機殺人事件,造成4人死亡、24人受傷的被告鄭捷;如2016年在台北市內湖區環山路上,將三歲小女童小燈泡刺死的被告王景玉;如2018年5月間,在台北市華山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的華山草原將一名高姓女子勒斃並肢解成13塊後棄屍於陽明山區的被告陳伯謙等。

幫這些令人髮指的兇嫌辯護,是非常吃力又不討好的事。用一句比較市儈的話形容,簡直比挑戰風車的唐.吉訶德還蠢。因為,無論辯護結果有沒有辦法讓國家槍下留人,光是辯護過程,就會被扣上「魔鬼代言人」、「凶手同路人」的帽子。我可以想見,黃致豪走在路上,都有可能被人側目,甚至被激憤的民眾吐口水。我更相信,他一定經常接獲各式各樣的死亡威脅,或無情謾罵的書信。「如果他殺你全家,你還會幫他辯護嗎?」、「他如果姦殺你的妻子或女兒,你還會覺得他罪不至死嗎?」這種人身攻擊,我相信他一定聽到耳朵都長繭了。

我當然知道,他為這些十惡不赦的死刑犯辯護,某種程度是想挑戰自己辯護能力的極限,他既然是美國國家詰辯學院NITA法庭詰辯教師,當然會希望能在真實的法庭戰場上一試他的辯護技巧。再者,他是廢死主義的支持者,為死刑犯辯護,也是以實際行動實踐廢除死刑的主張。此外,他在美國學過心理學,回國後又醉心於司法心理學的鑽研,他一定也很想探索這些死刑犯在犯下這些罪行時,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不為這些人辯護,不去接觸這些被妖魔化的罪人,謎底就無從揭曉。

這讓我想到當年採訪警察大學犯罪防治系黃富源教授時,他就很感嘆國家太快將犯下白曉燕綁架撕票案的主嫌陳進興槍決。他說,在陳進興伏法前,他曾多次進入台北看守所和陳進興晤談,目的就是想要了解陳進興的犯罪動機和犯案後的心路歷程。因為,如果不了解犯罪的成因,無法對症下藥解決問題,那麼,國家就算殺掉一個陳進興,日後還會再出現更多個陳進興。

槍下留人,並不只單純的只想替犯人逃過死刑,而是想理解更多案件細節。為死刑犯辯護,並不是為了保護加害者或為他脫罪,而是要在眾人皆曰可殺的司法審判過程中,為被告爭取最基本的人權,並探索犯罪者的背景、試圖挖掘背後潛藏的問題,再將問題交由大眾檢視與討論,以預防下一次的案件發生。這或許才是黃致豪最深沉的想法。

但,這樣的用心,誰在乎 ?

殺人償命!這個國家就是如此,這個社會就是如此,人民的觀念就是如此。面對殺人魔,國家想的只是如何用最快速的方法,讓他與社會永久隔絕。至於犯罪成因?犯罪動機?一點都不重要。會不會有模仿效應?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趕快讓罪犯伏法,大快人心。

所以,當一個積極為死刑犯奔走辯護的律師,一旦發現他窮盡洪荒之力,仍然無法挽救被告一命時,那種挫折感、那種無力感,又豈只是悲憤兩字所能形容?

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裡,飾演律師的吳慷仁,當他聽聞努力營救的被告被執行槍決後,他的震驚、悲慟、流淚、崩潰,種種複雜的情緒瞬間湧入,那一幕的演出令人動容。但我從電視畫面看到的,不是吳慷仁,而是黃致豪。我想,是黃致豪將他個人的深刻感受清楚傳達給吳慷仁,演員才能有如此撼動人心的演出。

「每天都活在充滿挫折的環境裡,要有多麼強烈的信念,才能支持一個人如此一路堅持下去?」這是我常常想要問他的問題。

但等到真正和他碰面時,卻是在沾美西餐廳吃著牛排,喝著他帶來的紅酒,聽他聊各種葡萄酒的冷知識。那些猛烈的攻訐,似乎沒對他的身心造成任何壓力,這時,我才相信,他一定有著過人的長處。至少,在自我調適的這一環節,他做得很到位。

我也猜想,他一定是個很自戀的人。因為,他的外貌出眾,體格健美,還刻意蓄起了鬍鬚,一身型男打扮。我能想像,他每天攬鏡自照時,應該都覺得心曠神怡。

這樣的自我投射,也反映在他的小說《有罪推定》裡。在這本由六篇短篇小說串成的書裡,有一個共同的主角,律師黃梁。這位「黃梁律師,執業前,負笈美國,精研司法心理學;訴訟專家;技能眾多;少年時,受過中國武術、劍道與合氣道訓練;個性軟硬不吃、為人不分正邪,全憑自己的喜好做事;生性不聽命令、厭惡權威;偏愛逆風行事…」若說,這角色不是照著黃致豪的身影復刻,真是打死我也不信。

除了主角人物性格簡直是照著黃致豪一比一的還原之外,在書裡,黃致豪還把這位主角描述得直如天縱英明。一位法官朋友在讀完他的書後,私下向我抱怨(以下原文照錄,含括號文字):「他把主角(其實就是作者)寫得像倪匡筆下的衛斯理。把每一個法官寫得又笨又懶,真是氣死我了。」我看了簡訊後大聲狂笑。黃致豪捨不得讓他的主角在人設上有任何閃失,完美得近乎苛求,他自戀程度,可見一斑。

但看了黃致豪的小說後,坦白說,有點失望。失望的原因,不是因為小說寫得不好,而是我知道他原本還能寫得更好。

律師跨界寫小說,在黃致豪之前早有先例。

我最喜歡的作家約翰.葛里遜(John Grisham)、費迪南.馮.席拉赫 (Ferdinand von Schirach),都是非常厲害的律師作家,他們的法庭小說也都部部經典。國內近年來較知名的律師作家,當屬唐福睿,他的《童話世界》、《八尺門的辯護人》也都精彩可讀。但唐福睿比較「不務正業」,他考上律師後,只執業五年,就跑去美國念藝術創作,之後就走上影視創作的不歸路。雖然在法務部律師查詢系統上,還查得到唐福睿的律師執業狀態為「正常」,並設有個人律師事務所,但我猜他應該無心戀棧,一心早已往第八藝術的路上奔去。

而黃致豪卻是仍在執業的律師。他雖然也涉入影視創作,但多半僅擔任顧問職,沒像唐福睿那般全心投入。他到美國念了心理學,但仍然回頭研究司法心理學,更將司法與心理學兩者結合,運用在實務上,他執業多年,接觸的又是大部分律師避之唯恐不及的死刑案,所以,他能蒐集到的案例、故事,一定比那些只辦理離婚、家事案件的律師更多元、更驚悚、更曲折離奇。

他腦子裡就像蓄了一潭深水的大水庫,隨便一撈,都是精彩絕倫的故事,要怎麼寫出讓讀者動容落淚、痛哭流涕、閱後低迴不已的情節,一定都易如反掌。黃致豪滿肚子裡都是好貨,所以,我原本期待他的小說處女作會寫得多、更深、更奇,但讀完後,卻覺得他保留了太多,不免有些惋惜。

我當然也知道律師跨界寫作的難處。之前不就有位律師,因為寫下了太多當事人的故事,而引起非議?律師與當事人間的保密義務,限制律師就算知道了再驚天動地的訊息,也不能對外透露,遑論化為小說的題材。只要稍一越線,律師倫理委員會就會找上門。所以,律師要如何把他所知悉的故事,在完全看不出原型的情形下,重譯而生?那簡直比從無到有的全新創作更困難。

特別是,如果故事的原型太特殊到再怎麼化妝都無法為其中的角色易容時,讀者可能更好奇的是,能不能從小說中偷窺到之前報端上未曾披露的漏網新聞?這不免讓作者在寫作時感覺更加綁手綁腳。我在《有罪推定》這本書中讀到的第一篇短篇小說〈二刀流男孩的存在主義〉,就明顯有這樣的感受。這篇故事的主角林宮太,不正是黃致豪曾經辯護過的鄭捷嗎?

鄭捷從落網、到羈押、到提訊、到公開審判、到最後伏法,這其間的日日夜夜,他的心情有否發生過絲毫變化?他面對辦案人員、面對律師、面對死者家屬,甚至是自己親人時,態度可有不同?

這一切,太令人好奇了,也太想從故事中窺伺出端倪了。律師要怎麼拿捏分寸,把恰到好處的訊息揭露,再怎麼把他最想訴說的信念透過字裡行間的幽微,傳達到讀者的內心深處?這真是太難了。

第二篇小說〈往日重現〉的主角,是一名罹患解離性身分障礙及妄想型思覺失調症的被告。所謂的「解離性身分障礙」,用通俗的說法稱之,就是「多重人格」。多重人格的故事,在小說《24個比利》(The Minds of Billy Milligan)中已有非常深刻的描述,黃致豪利用他習過心理學的專業優勢,把這方面的知識化為小說中的文字,透過故事裡的律師之口,向審判席及公訴席上的法官、檢察官娓娓道來,當然,他想傳達訊息的對象,更多的可能性是讀這本小說的讀者,而他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因為他把這一則故事寫得非常動人又具轉折的戲劇效果,於是,原本我們以為只存在於《變身怪醫》故事裡的人物,在現實世界裡原來也會出現。

讀完這則故事後,最讓我好奇的是:第二重人格所犯之罪,該由第一種人格受刑嗎?如若不然,那麼,在處理多重人格被告犯罪問題時,要怎麼讓罪刑相當,且讓受刑者就是犯了罪的那一重人格,且能讓其他無辜的人格免受罪刑的制裁?多重人格者,屬不屬於心神喪失或精神耗弱?或應令入適當場所施以監護處分?

〈刑法第五十七條〉這篇短篇小說也點出另一個值得省思的問題。在父親殺死母親的案件中,判處父親死刑,是不是最適判決?身為不幸家庭的子女,在母喪慘案發生後,如果父親又被判處極刑,孩子們是不是又要面臨失怙的命運?父親殺了母親,國家再殺了父親,孩子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這是最好的決定嗎?我其實很想看到這其中的掙扎與辯論。

〈他不重〉這篇小說提到了臨床醫學上的妄想症,也夾帶了香港黑社會幫派的故事。我原本期待會看到類似馬家輝的《龍頭鳳尾》、《鴛鴦六七四》那般的故事,但短篇小說本來就很難承載太多的細節,所以,那些打打殺殺的場景也只能點到為止,有點可惜。

在我來看,〈紅棉線〉是這六篇短篇小說中最有意思的一篇。這則故事是以一樁家庭悲劇開場。父親先手刃了結縭12年的妻子,再帶著6歲的女兒燒炭自殺。結果,父親被救回,但女兒已經喪命。

故事中的父親,在落網後全面認罪,一心求死,而且拒絕任何人的辯護。但承接本案的律師卻查出,被告是個重度憂鬱患者,他拒絕辯護,其實是因為自覺生無可戀,只想一死了之。

但律師深入追查本案後發現,被告在行兇前,才剛與妻子離婚。而他們夫妻之所以會離婚,是因為妻子找上了一名號稱「婦幼救星」、「包離婚」的女律師。女律師教她如何在言語間激怒丈夫,並祕密蒐證錄音,作為丈夫經常家暴的證據。之後,女律師再以此向法院訴請離婚,達到勝訴的目的。換句話說,這場人倫悲劇之所以會發生,根本原因就在於女律師的介入。被告律師在法庭上振振有詞的指控:「你當事人離不離婚,與我無關,我也不想評論。我只知道,你所謂為了追求『包離婚』、『婦幼救星』的名號以及報酬,而對當事人所做的所謂『法治教育』,以及濫用保護令、濫用離婚制度的種種行為,在本案誘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間接奪走了兩條人命,毀了一個家庭,以及四個人的人生!」

真心不騙!當我讀著這段文字時,我眼前竟能清楚浮現一名女律師的影像。我無法猜測黃致豪想要指涉的對象是不是她,但看來八九不離十呢!

〈亡命之徒〉是全書六篇短篇小說中,最像歐美法庭小說的一篇故事。一方面,這篇小說描述的是國民法官庭審的法庭活動(在本書中稱為「公民法官法庭審判」),所以審、檢、辯之間的交鋒,與美國陪審團法庭頗有幾分類似,再者,故事後段透過律師的交互詰問技巧,把真相逼出,手法也和歐美法庭小說相當接近。喜歡讀歐美法庭小說的我,讀到這一篇時,當然不時會有會心一笑的感覺。

大體來說,我必須呼應本文前面提到的那位法官的想法。黃致豪在書裡寫的六個故事,最不靈光的人就是法官和檢察官了,至於主角黃梁律師,當然是精明能幹、嫻熟法律,一人就能力戰群「魔」,把檢察官和法官打得哇哇叫。我並非法界中人,讀到這樣的人物設定,只覺有趣。但法官、檢察官讀起來,一定不是滋味。律師,特別是被告的辯護律師,在法庭中的角色本來就不討好,黃致豪在書中的寫作方式,把一干檢察官、法官都開罪了,我猜他以後在法庭活動時,應該不會再看到檢察官、法官的好臉色了。

他把這本小說書名訂為《有罪推定》,其實也正是向司法體制提出抗議。都說判決確定之前,應推定為無罪,但這個社會、這個司法,有幾個人真能知行合一?想想:「如果不是你做的,為什麼人家告你,不告別人?」、「如果不是你做的,警察為什麼抓你?」、「不能證明你在場,但同樣也不能證明你不在現場啊,是不是?」上面這些說法,不是天天充斥在法庭中嗎?黃致豪想必聽到爛了,難怪他要覺得現行的司法制度就是有罪推定。

走筆至此,其實心中也有很多感慨。我們常常覺得台灣的法普教育不足,大多數民眾對於法律的常識都還十分陌生,而若想要法律教育普及,透過小說來傳達,是最易收效的途徑。但很可惜,在台灣,想要靠寫作養活自己,已非常困難了,更不用奢想能發家致富。美國紐約時報每周日都有暢銷書排行榜(The New York Times Best Seller List),只要自己的新書能成為紐約時報Best Seller排行榜的第一位,作者大概都能賺得盆滿缽滿,衣食無缺。台灣缺少這樣的環境,當作家遠不如當律師能圖個溫飽。在此情形下,希望律師放棄高報酬(其實台灣律師的報酬也不高),轉而投身有可能讓自己餓死的寫作行業,其實有些強人所難。

於是,我們只能看著律師在公餘之暇提筆創作,但究竟寫作不是主業,也很難期待他們能夠全神貫注,也因此,想要看到精彩的法庭小說,終究不易。

但我還是希望黃致豪能繼續寫下去。或許,他該嘗試寫一寫長篇小說。因為,短篇小說實在太難寫了。他想說的故事那麼曲折,心理活動那麼複雜,情緒又那麼強烈,一篇萬餘字的短篇小說豈能承載他快要滿出來的心靈感受?《有罪推定》的六則故事,隨便哪一篇拉長後,都是非常動人的長篇小說。

當然,長篇小說的布局更不容易,而且更要耗費作者的心思與考驗作者的耐力與恆心,但如果長篇小說才說得完的故事,千萬不要割捨掉太多的情節,不然,作者和讀者都會遺憾。

期待黃致豪下一本小說,會更圓潤,會更不用力,但在字裡行間帶給讀者的衝擊與震撼,會更強烈。

他做得到,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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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結:從石器時代到AI紀元
讀者評分
5.0
|
2024/10/02
著有《人類大歷史》、《人類大命運》、《21世紀的21堂課》這三本合稱為「人類三部曲」巨著的作者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最近推出了新書《連結:從石器時代到AI紀元》(Nexus:A Brief History of Information Networks from the Stone Age to AI),這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剛好也解答了許多困惑在我心 頭已久的疑問,感覺起來,近來閱讀的書籍中,這是最有所獲的一本,所以決定推薦給大家。

哈拉瑞在這本書裡主要想要探討的是「AI紀元前」與「AI紀元後」,或者說,是「『矽』前」與「『矽』後」的人類歷史。人類的歷史太長,要切成一段一段,總要運用一些劃分工具。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 )的《槍砲、病菌與鋼鐵》(Guns, Germs, and Stee)就用書名的這三種元素來區分人類文明發展的軌跡。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則是以明朝看似最無關緊要的一年,作為明朝由發展至盡頭而步向滅亡的分水嶺。不管以什麼工具或時點切入歷史,能展開論述,並言之成理,且讓讀者心悅誠服,就是偉大的創見。賈德、戴蒙和黃仁宇之所以讓我佩服,道理在此。而哈拉瑞以AI或矽晶片作為切分人類進化史的手術刀,一刀切下,不論是從時間縱深的「AI前」與「AI後」,或是從空間地域橫剖的「有AI」與「無AI」,都是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切割得非常清楚,且深具說服力。此外,哈拉瑞在本書中提出的種種觀點,也讓我大有耳目一新之感,這正是他的功力所在。

提到AI,這是近幾年來最熱門的話題之一,各行各業的工作也都慢慢導入AI協作的技術,最新在坊間傳出的流行語是「AI不會取代人類,但會取代不懂使用AI的人類」,在這樣的無形壓力下,大家都被迫要面對AI、學習如何使用AI。

但AI的迅猛發展,其實,也不過就是最近8年的事。

2016年之前,AI的技術及應用還只是神話階段,但在這一年,AlphaGo打敗了世界圍棋冠軍李世乭,從此,AI的運算技術正式宣告超越人類。八年後的今天,人工智慧已由分辨式AI進步到生成式AI,現今的生成式AI技術已經到能夠做到自動生成文件(如ChatGPT-4)、圖片(如Midjourney)、音樂(如Stable Audio)、影片(如Sora),甚至是程式碼(如Code Llama)。AI,已不只是工具,而是能夠做出決定的行為者。

回想起來,1984年的電影《魔鬼終結者》,所預告的,就是人類創造出AI後,人工智慧「天網」最後擺脫人類控制,進而回頭控制人類、統治世界的局面。當年,這似乎只是個純幻想式的娛樂故事,但現在,已沒有人敢斬釘截鐵的說,電影情節不可能在真實世界中上演。

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或許,要先回頭去尋找灌溉AI的養分─「資訊」的定義。

「資訊」此一名詞,大家都朗朗上口,但想去定義它,卻發現非常困難。學傳播的我,從過往的教科書上習得的知識告訴我,不管有形或無形,世間萬物都是資料,把一堆龐雜而無機的資料整理、處理後,就能成為有機的資訊。哈拉瑞則認為,特定類型實體物件當然是資訊之一,任何物件在正確的情境下,也都可能成為資訊,所以,只要打算運用某個物件來找出真相真理,這個物件就是資訊。但所謂的真相真理,也不能做到100%精準及全面的描述,因此,真相真理也不能代表一比一呈現出來的現實。

資訊的用途是要透過傳輸才能展現。大眾傳播學教導我們的傳播模式是:「來源(傳播者)→製碼→管道(媒介)→解碼→目的(接收者)→回饋→來源」。那是一個將資訊化為符號、訊號後,再透過各式媒介傳遞到個人或小眾、大眾接收的過程,受眾在獲得資訊後再發生回饋訊號的活動。易言之,傳播就是訊息、資訊傳遞的行為,而構建這樣的資訊傳遞的路徑,就是網路。早年,所謂的網路,通常指的是人際網路,後來,出現了電話、電報等通訊設備,就有了電信網路,到了最新的科技時代,無所不包又無遠弗屆的網際網路於焉出現。

但不管是人際網路、電信網路或網際網路,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傳遞資訊,創造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哈拉瑞也認同此點。他說,資訊在歷史上所發揮的作用,本來就不是要去呈現既有的現實,而是要去連結各種不同的人事物,以創造出全新的現實。所以,真正定義資訊的是「連結」,而不是「呈現」或「再現」。只要能將各種不同的點,連結成網路,就是資訊。資訊這種東西,就是能夠將不同節點都連結到網路,創造出新的現實。哈拉瑞認為,資訊有時會呈現現實,有時也並非呈現現實,但不論如何,資訊都會連結,形成網路,而這才是資訊真正的基本定義特徵。

讀過傳播史的我,當然知道,在遠古的石器時代,資訊的傳播,靠的是口語,之後隨著人類發展的進步,有了文字,有了書籍、報紙、廣播、電視。透過各種媒介,資訊傳播的速度愈來愈快、傳播量也愈來愈大,但這些傳播載體都還有其極限,一旦進入了電腦時代,資訊傳播的速度、廣度和傳播量幾無上限,人類就將進入資訊無死角的時代。這也正是作者哈拉瑞在書中以「石器時代vs矽器時代」為歷史畫線的原因。

從綜貫面來看,「『矽』前」與「『矽』後」,當然是人類發展史上的重要階段,但若從橫斷面分析,哈拉瑞又以「鐵幕vs矽幕」再為歷史畫一道線。

他說,在傳統歷史中,有所謂的極權國家和民主國家。兩者之間,是靠著真真實實的鐵絲網區隔。但在電腦時代,區隔國家的,不再是民主或極權政體,不再是鐵幕,而是有無能力控制電腦演算法的兩個世界,劃分強國與殖民國家的,是矽晶片。

哈拉瑞告訴我們,一道新的矽幕,分隔兩側的可能不是民主與極權,而是擁有AI及演算法的科技強權與科技殖民地。但推到極致,更有可能出現的是,矽幕的這一側是所有人類,另一側則是我們無法理解的演算法領主。

哈拉瑞警告我們,在AI時代,站在食物鏈頂端的,其實很可能是AI。

這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因為,電腦基本上就是一台機器,具有AI能力的電腦,有可能做到兩件重要的事:自己做決定,以及自己創造新的想法。在過去,原子彈雖然能夠取代人類的肌肉,替人類殺人,卻無法取代人類的大腦,自主決定要殺誰。可是,當電腦成為一種主動的行為者之後,它就可以自主決定讓誰死誰活。試想,如果AI進步到某一天,它能算出造成地球生態破壞最烈的元凶正是人類,而消滅人類是維繫地球長存的理性選擇時,誰能保證AI不會執行消滅人類的指令?(別忘了《魔鬼終結者》裡的「天網」)

所以,設計電腦的人或許必須接受一項事實:他們正在做的事,並不僅僅是在製造一些新的工具,而是在釋出新的獨立行為者,甚至是一群全新種類的神祇。

過去,我們不太擔心這樣的事情發生。因為,這些電腦所使用的演算法,一開始,必須依賴人類下指令,告訴電腦關於人類所知的一切。因此,只要是人類程式設計師不知道的事情,寫出來的演算法也就不太可能知道,所以人類並不擔心電腦的智能有朝一日會超越人類。但等到電腦的人工智慧進入到「機器學習」階段,電腦就可以徹底自學,透過分析過去的資料庫與不斷的嘗試及自我修正,從經驗中學習。最後,電腦終能獲知許多連人類都不瞭解的事物。

此時,我們就會注意到,訓練電腦自學的資料庫非常重要。如果我們「餵」給電腦的資料庫,一開始就存在著某些偏見(bias), 電腦的演算法透過這樣的資料庫自我學習後,就有可能產生更嚴重的電腦偏見。但致命的問題是,我們無法找到毫無偏誤的資料庫去餵給電腦,絕大多數的資料庫原本即已帶有人類刻意或不經意所造成的偏見,而當帶有偏見的演算法幫我們作出分析、判斷時,我們又要如何去理解這樣的分析、判斷是完全正確的?我們該相信?全然接受?或是半信半疑,猶豫不前?再者,等到我們發現AI發生嚴重的偏差時,我們要怎麼讓演算法擺脫或修正這樣的偏見?是打掉重練?還是乾脆視而不見?

哈拉瑞在書中提問,這世上有沒有正確無誤的真理?宗教的典籍,如《聖經》,在宗教界人士的眼中,是不可能犯錯的真理。但時至今日,我們也知道很多《聖經》上的記事或教誨,在實踐上的確會有扞格不入的問題。於是,許多闡釋這些經典的傳道者就必須提出各種說法,來修正《聖經》上的論點,讓《聖經》更貼近現今的社會。但如果未來的電腦也自動生成了新的經典,而且能夠自我解讀,完全擺脫人為的介入,電腦,會不會成為一種新的霸主?電腦網路如果創造出強大的電腦神話,再套在人類頭上,其所造成的災難,會不會比近世歐洲的獵巫或史達林的集體化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電腦沒有意識、沒有感情,這有可能會是個大問題。因為,無意識的電腦網路絕對鐵面無私,電腦只會處理所有輸入的資訊,不會去考慮這些資訊的來源是否涉及人類的隱私,所以,在獎懲人類的時候,除了評判我們的言行,甚至還會包括我們的思想與感受。在這種情況下,民主制度還能存活嗎?試想,如果政府或某個企業比我更瞭解我自己,還能微觀管理我的一切行為與思想,不就等於對社會有了極權般的掌控嗎?

在過往,在電報、無線電和其他現代資訊科技發明之前,這世上或許曾出現專制政權,但並不可能真的出現大規模的極權政權,因為他們都缺乏必要的技術,無法對大型社會實施真正的極權控制,充其量,最多只能控制在京城等勢力範圍內的一小部區域(如秦始皇強令富人遷居咸陽,以利控制)。等到通訊技術進展後,專制政權才逐步發展成為大規模的極權控制。以蘇聯的KGB組織為例,KGB就是倚靠資訊的協助(主動蒐集或線民密報),他們有辦法如此深入的控制人民的一切。祕密警察的強大之處,就在於他們對於資訊的掌握,能夠先發制人,阻止潛在的軍事政變。但KGB再怎麼強大,還是無法做到無孔不入。

想要做到「微觀管理」,落實監視與控制,插手所有人民的生活,沒有充分掌握資訊的能力,絕對無法做到。

在「矽器時代」,矽晶片能創造出的,是永遠不用睡覺的間諜、永遠不會遺忘的金融家,以及永遠不會死去的暴君。「矽器時代」的數位特工能做到無論古今中外傳統特工都做不到的事,監控從此真正滴水不漏,甚至能侵入你我的大腦,屆時,在電腦面前,沒有任何人能保有一絲祕密。

更慘的是,我們在不自覺間,成了自己的線人,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樂於把自己的原始資料提供給網路。於是,配偶間的監控、雇主對員工的監控、企業對顧客的監控、消費者與店家之間的點對點監控,以及社會信用體系的監控,層層疊疊,又綿線密密。我們永遠連線,也永遠受到監控。

近幾年來,中國大陸採用的社會信用體系和全面監控系統,就是一個例子。它們號稱是要用無所不包的資料庫與極度精準的數學,來找出所有的罪人、恐怖份子、犯罪人士、反社會份子與不值得信任的民眾。但實際上,它們可能是在運用前所未有的效率,硬是把毫無根據的宗教與意識型態偏見,套在所有人的頭上。

但資訊並不等於真理真相,一套全面監控的系統,對於世界與人類的理解可能極為扭曲。電腦網路有可能並不會找出關於世界與人類的真理真相,反而是利用它龐大的力量,創造出一套新的世界秩序,並且逼迫人類必須接受。對人類來說,活在一個新的、以電腦為基礎的網路裡,人類可能是個愈來愈沒有權力的少數族群。這代表了怎樣的意義?或者說,當電腦或AI認為這個世界不再需要有人類存在時,人類會不會面臨滅絕的命運?這並非不可能發生,由於電腦都是非生物實體,所以它們會採取的策略,很可能是所有人類從未想見,人類也就無力預見與阻止(再說一次,別忘了《魔鬼終結者》裡的「天網」)。

我們必須嚴肅面對這個事實:網路武器能做到的,遠比核彈更多!

就作者所知,在整個宇宙中,或許只有在地球上的動物是有意識的實體。而我們現在創造出的AI,是一種不具意識,但又極為強大的另一種非人類智能。若是處理不當,AI有可能滅掉這一點意識的星火,讓宇宙變成一個徹底黑暗的王國。而人類絕對有責任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就想辦法防上事態的惡化。

看起來,世界正朝著非常危險的方向發展。我們又該如何防範?如何扭轉過去某些天真的想法?

舉例來說,過往,古典的言論自由理論教導我的觀念是,在開放的言論市場裡,讓不同的意見充分交流,最後真理真相總會浮出。所以,對於一切的言論,國家不應該打壓,而應由市場來決定,真理總會愈辯愈明的。

真理是不是愈辯愈明?過去,我一直服膺這樣的論點!但哈拉瑞告訴我們,其實並不盡然。

我們可以觀察到,如果讓思想市場完全自由,反倒可能鼓勵傳播各種煽情與刻意讓人感到憤慨的內容。我們在歷史上屢次看到,在完全自由的資訊鬥爭中,真理真相常常敗下陣來,在網路時代尤其如此。否則,「眾口鑠金」這句成語是怎麼出現的?

真實的情況是:真理很難愈辯愈明!因為偏激和煽情的言論更容易充斥在意見市場,也更容易被閱聽人接收。演算法的出現,更助長了此一情勢。演算法有多麼厲害?哈拉瑞說,演算法某種程度就像報紙主編,會將某些篩選過的、特定的訊息推播到你眼前,在同溫層效應下,你將看不到被篩掉的其他資訊。而社群媒體的演算法也會透過獎勵人性裡某些卑劣的本能、以及懲罰我們本性裡某些善良的天使,而創造出網際網路的酸民。這些偏激極端或是虛偽不實又不顧後果的內容通常能帶來觀看數、帶來參與度,一旦那扇門打開了,就無法回頭,只能愈來愈誇張。

如今,世界各國的政府都在努力解決假新聞、假訊息的泛濫,而不再像過往般放任由意見市場去自主澄清事實,就是因為已經發現以假亂真的情形,已經不再能憑藉著意見市場的自我修正機制去解決了。

而且,如果人類在網路上與AI進行辯論,結果一定是人類大敗。因為AI是個無意識的實體,不會改變觀點,但人類與AI交談得愈多,AI就愈了解人類,就更容易得到人類的信任,AI會不斷改進它的論點,從而贏得人類認同,進而說服人類。所以,作者警告我們,如果由機器人程式或演算法來主導公共對話,民主辯論就可能在我們最需要它的時候徹底崩潰。

那麼,演算法會掌握在誰的手裡?

最初,演算法會集中在一些科技巨頭的手上,如Google、如Meta。

根據DMA(台灣數位媒體應用暨行銷協會)發布的統計報告,2021台灣數位廣告整體市場規模約500億元,其中,被Google(YouTube)與Meta(FB)兩大巨頭拿走的數位廣告量就高達400億台幣。

在科技巨頭掌握了演算法之後,國家機器當然有可能加入!哈拉瑞說,AI預計在2030年將為全球經濟規模增加15兆7000億美元,但中國與北美合計將搶下其中的70%份額。北美,有可能是散布在舊金山灣區的企業,而中國,則是集中於有國家機構後背後撐腰的大型企業,甚至就是國家。

屆時,如果要宰制一個殖民地,已經不再需要派出砲艇,而是需要用上資料數據。少數幾個能夠蒐集全球資料的企業或政府,就有能力把全球其他地區變成自己的資料殖民地。控制了AI與資料,也能讓這些新的帝國控制人民的注意力。而這些新的帝國從全世界蒐集各項原始資料,流向帝國樞紐,在那裡研發最先進的技術,產生無與倫比的演算法,再把演算法出口,回到資料殖民地,加以運用及撈錢。

更可怕的是,數位科技領先的國家將能夠囊括大部分收益,再用這些財富進行當地勞工的再培訓,進而獲取更高利潤,而落後國家的非技術勞工,價值將會下降,而這些國家又缺乏再培訓勞動力的資源,最終形成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的兩極化現象。

電腦網路還有一個特性,就是更容易讓資訊與權力集中於單一中央樞紐。雖說在民主政權中,資訊分散是其特性,但在極權政權中,資訊集中則是無可置疑的事實。作者哈拉瑞對此提出警告,他認為,獨裁政權成為演算法傀儡的風險,遠高於民主政權。因為,獨裁政權的國家權力高度集中,AI只要學會如何操弄或控制這位專制者,就等於控制了整個國家,就能成功劫持整個體制。於是,人類可能進入一個新的帝國時代。而一道新的矽幕可能讓人類分裂,分屬於敵對的數位帝國。

從人類歷史上的分分合合觀察,過去幾個世紀,資訊技術推動了全球化,但如今的資訊技術卻有可能把人類封閉在一個又一個的資訊繭裡,使人類走向分裂,而不再擁有單一的共同現實。要是世界分裂成許多相互敵對的數位帝國,人類就不太可能有效合作,來克服生態危機與氣候變遷,或是攜手共同監督AI與生物工程等科技。

所以,我們該怎麼在事態惡化到無可收拾之前,扭轉這一切?

關於AI有可能全面掌控人類所有資料這事,哈拉瑞提到,的確,未來我們可能有能力打造出一套透過AI掌控並分析的社會信用體系,但並不代表我們就有必要打造這樣的體系。他主張,電腦網路若要蒐集關於我的資訊,必須是用來幫助我,而不是操弄我。

他以歐盟在2021年提出的〈人工智慧法案〉(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ct)為例,在這部法案中就特別點出,必須完全禁止打造出以AI為引擎的社會信用體系,因為,這可能會「導致歧視的結果,使某些群體遭受排斥」,以及「可能侵犯人類擁有尊嚴與不受歧視的權利,違反平等與正義的價值觀。」根據最新資訊,這部法案已在2024年5月21日獲得歐盟理事會同意。法案規定,人工智慧在下列情形的應用被嚴格禁止:操縱人類行為的人工智慧應用程式、在公共場所使用即時遠端生物特徵識別(例如臉部辨識)的人工智慧應用程式以及用於社會評分的應用程式(根據個人特徵、社會地位對個人進行排名)。另外,對於人們的健康、安全或基本權利構成重大威脅的人工智慧應用,用於教育、人才招聘、關鍵基礎設施管理、執法、或司法方面的人工智慧應用程式,則必須受到品質、透明度、人工監督和安全義務的約束,並且在某些情況下需要在部署之前進行「基本權利影響評估」,這些應用程式在投放到市場之前以及整個生命週期中,都必須進行評估。

但這部新生的法案在未來執行上會否遇到什麼困難或阻力?能否由歐盟推廣到全世界?目前都還不得而知。但值得慶幸的是,至少,有一個大型的國際組織已經注意並且正視到AI對於人類產生的威脅,並且在事態變得不可收拾之前,就預先想出應對之策,這毋寧是人類自我修正機制中最好的一次展現。

最後,再談到「後AI時代」的人類政治體制。

過往,人類創造了兩種主要的政治制度:大規模民主制度、大規模極權制度。在AI出現後,電腦政治又會創造什麼樣的制度?要談論新的電腦政治,絕不能只談個別社會該如何應對AI,我們必須考慮AI會怎樣影響全球不同社會之間的關係。

首先,我們必須明白,新的電腦網路有可能形成數位極權政府,但也有可能促成數位無政府狀態。

因為,民主是一種對話,網路使得公共對話變得更容易也更為開放,但也更容易走向無政府狀態。如果對於如何公開辯論、如何做出決定遲遲無法達成共識,結果得到的就不是民主,而是無政府狀態。再者,電腦一旦駭入了語言,如果參與對話中的一部分,是透過機器人程式產生,就可能讓大量人類幾乎不可能再進行有意義的公共對話。

而一旦公民無法分辨自己辯論的對象是人類還是機器時,會使得公民寧可犧牲自由來換取某種確定性,下一步或許就會見到獨裁政權的產生。無論是人民沒有了言論自由,或是人民失去了傾聽彼此的意願或能力,後AI時代不管是走向極權制度或無政府狀態,代表的,都是民主的死亡。

看起來,電腦、網際網路、智慧型手機、社群媒體與AI,都對民主提出了新的挑戰。但究其實,電腦的問題並不在於它們特別邪惡,而在於它們特別強大。電腦愈強大,我們就需要愈小心設定目標,務必讓電腦與人類的終極目標完全一致。科技創造的只是新的機會,但究竟要追求把握哪些機會,杜絕哪些弊害,仍然是人做的選擇及自我修正。

哈拉瑞在書中直指核心:「AI興起之所以會對人類構成生存威脅,並不是因為電腦真的懷抱什麼惡意,而是因為人類自己的缺陷問題。」

回顧過往,工業革命帶來了人類歷史上歷經過幾次大浩劫,如帝國征服、世界大戰、種族滅絕與極權政體,靠著自我修正機制,人類逐一修正了這些錯誤,看似走在對的方向。但在面對AI革命的時代,人類還要再面對怎樣的試誤過程,才能搞清楚該如何善用這些技術?

科學機構之所以能夠取得權威,是因為他們本身有強大的自我修正機制,能夠揭露並修正本身的錯誤。人類也是因為發現了自己的無知,才推動了科學革命。

相互監督是維持自我修正機制的重要因素,如果民主制度在AI的加入後,打算加強對個人的監控,那麼,民主制度也必須同意加強對政府與企業的監控,人民對於政府的透明度和問責制必須有所提升。而這樣的監控系統,不能24小時不間斷,必須永遠保留讓人改變與休息、喘息的空間,讓每個人都還能保有最起碼的隱私空間。

新資訊技術的發明,總是能促進重大的歷史變革,因為資訊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去編織新的網路,而不是呈現既有的現實。而且,從歷史觀察,資訊網路往往比較重視秩序,而非真理真相。所以,若是缺乏強而有力的自我修正機制,AI將有能力宣揚一些扭曲的世界觀,助長肆無忌憚的權力濫用,以及煽動讓人驚駭的新獵巫行動。

未來的世界會如何變化?我們其實很難預測。但我們在伸開雙手迎接或擁抱新科技的同時,我們也想時時警惕,這樣的科技巨獸有沒有可能擺脫人類的控制,從而控制人類?

希臘神話中,費頓為了向玩伴們證明自己是太陽神的孩子,向阿波羅借了黃金馬車,但他的能力卻無法駕御這輛座車,結果,馬車飛得太高,將天庭都燒了,又飛得太低,大地都燃起火焰。眼見情勢不可收拾,天帝宙斯只好降下雷擊,把費頓和馬車擊碎,才化解危機。

AI,會不會就是阿波羅的馬車?未來的人類,是有能力駕御馬車的阿波羅?還是自不量力的費頓?我們都該時時警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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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介石:失敗的勝利者
讀者評分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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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4
真相,是時間的女兒。

在威權時代,許多曾經因為政治力而被隱諱、被掩藏的事件,隨著時間的嬗遞,大批典藏的文件逐漸變成歷史,而解密,而公開,而被挖掘,許多曾被刻意忽略的事實,重新呈現。這樣的梳理,或許,不一定能百分之百還原真相,但對於後人而言,讓「民族救星」、「時代偉人」走下神壇,打破偶像崇拜的迷思,回歸成為眾多歷史人物中間的一人,是非功過重新論定,這樣的努力與成就,是值得肯定的。

我說的,是亞歷山大.潘佐夫(Alexander V. Pantsov)撰寫的《蔣介石:失敗的勝利者》一書。

這本書,入手一年多,一直靜靜的躺在書櫃裡。遲遲沒有翻閱,當然不是因為不感興趣,而是憂慮這本書太厚太重了。真的,這本書有622頁,厚度達3.5公分,光捧在手上都很吃力,況乃閱讀。幸好,最近閒暇時間較多,公餘之便,把這部厚書擱在書架上,花了幾天的功夫,終於把潘佐夫的這本大作讀完。

潘佐夫是俄國人,獲俄羅斯科學院頒授博士學位,但後來移民至美國,目前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首都大學歷史學系任教。或許是因為出身背景的關係,所以他對共產世界的研究甚深。他也是個中國通,之前他出版的《毛澤東:真實的故事》、《鄧小平:革命人生》都是經典之作。這本《蔣介石:失敗的勝利者》,是他在毛、鄧之後的另一部歷史研究巨著。

對於我這麼一個出生在台灣的讀者而言,讀蔣介石,一定比讀毛、鄧更有親近性。因為,潘佐夫筆下的這個人,曾經統治過我生活的世界。小時候,我都以為「蔣總統」是一個官銜,不姓蔣的人不能當總統。或者說,除了他,沒有人有資格能當總統。我從不知,也沒想過他有朝一日也會死亡。1975年4月5日深夜的狂風暴雨夾雜雷電交錯,是我親身經歷之事。那樣的風雲變色,讓我深信「偉人」一旦「崩殂」(當時的官方用語),國家的命運就將因此動盪。

之後三個月,全國娛樂場所停止營業、報紙印刷不能套紅、學校禮堂布置成靈堂、學生左臂別上黑紗,全國民眾都要背誦總統蔣公遺囑,學習唱出總統蔣公紀念歌(而且還有好幾種不同的版本)。再之後,國父紀念館開放謁靈時老兵們垂胸頓足外加撕心裂肺的嚎哭、遺體移靈至慈湖時路邊民眾跪倒祭拜或哭成一片淚海的景像,即使時隔半世紀,每回想起,依然歷歷在目。

半個世紀後的今天,回顧這一切,蔣介石的離世,沒有造成國家的敗亡。在蔣經國之後,總統不是由蔣家人擔任,也沒出什麼大問題,甚至,換黨執政也沒什麼大不了。更錯亂的是,曾經在國民黨口中被指稱的萬惡共匪,現在換成民進黨來喊了。但時空的轉變,有沒有將當年我們心目中被灌輸成「領袖」的人物,還原成他應有的歷史定位呢?

如今,原本樹立在全台各地的蔣介石銅像,一個一個被拆掉,有些則移到慈湖安放。民進黨喊著打破威權,指稱蔣介石是「屠夫」,而國民黨則遮遮掩掩,試圖幫他辯護,但又左支右絀,無法像早年一樣理直氣壯的說他的確是民族的救星、世界的偉人。而年輕一輩的孩子們,既沒有在蔣介石統治時代生活過,對他就更沒有感覺了。

但我印象很深刻,我曾經因為蔣介石而被父親痛打一頓。

那是我在幼稚園的時代。家裡訂了《光華》月刊。其中有一期的封面人物是蔣總統。我記得,封面上照片是他著戎裝、站在總統府前閱兵的模樣。

小時候的我,哪裡知道什麼輕重呢?我看到蔣總統頭丁童山濯濯,一時興起,便拿起麥克筆幫他畫了頭髮。

想不到,這事被我爹發現了。他又怒又驚,把我狠狠的責打了一頓,但又不肯說明緣由。當天深夜,他悄悄跑到前院,一把火將這本《光華》月刊給燒了。

多年後我回想這一切,這算是白色恐怖的效應嗎?原來,在那個年代,連稚齡小兒的無心之過,都可能被扣上侮辱元首的帽子…。

這麼樣一個曾經讓人民不敢仰望的神祕人物,在時過境遷之後,總該讓我們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吧?潘佐夫撰寫這本書,曾大量參考蔣介石未發表的日記、他在俄羅斯檔案中的大量個人案卷以及俄羅斯收藏的、他的親友和敵人的檔案,從全書最末,厚達百頁的註釋,就能看出潘佐夫在下筆之前所花的功夫有多深。讀這本書,可從很多視角來分析這個歷史人物,也可以讀到很多以前不知道,也沒人敢流傳的軼事。

例如:蔣介石很好色。他年輕時候就流連青樓,甚至染上性病(蔣介石的侍妾陳潔如所言)。他娶過兩任妻子:毛福梅、宋美齡;納過兩個妾:姚冶誠、陳潔如。甚者,納陳潔如時,對方才15歲。用「性好漁色」這四字來形容蔣介石,當不為過。但國民黨習慣為長者諱、為賢者諱,這些人格上的缺點,也就視而不見了。

蔣介石伴侶如此之多,但我們都知道,歷史上能專用「蔣夫人」頭銜者,只有宋美齡。而在國民黨的宣傳機器中,宋美齡也塑造成典雅的第一夫人模樣,但在潘佐夫的書中,他直指,宋美齡婚後出軌,對象是美國羅斯福總統的私人代表、前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威爾基(Wendell Willkie),甚至曾因此推稱罹病而拋下蔣介石,獨自一人跑到美國去治病,其實暗地與新歡私會。國共戰爭最艱難的時期,宋美齡也長期不在蔣介石身邊,直到他撤退來台後,她才從美國飛返台灣與蔣相聚。她與蔣介石是否真是「神仙眷侶」?可能頗值得商榷。而在「皇后的貞操不容懷疑」的觀念下,第一夫人既然必須母儀天下,這些私德問題也就被知情者隱而不提了。

再如,蔣介石雖然一再聲稱他是「總理的忠實信徒」,但其實,他最初並非國民黨總理孫文身邊最親近的人。他是在經過多方努力,排除眾多競爭對手之後,甚至成為孫文連襟,才終於確立他在國民黨內的地位。而那一段辛苦努力往上爬並排除異己的過程,絕非一帆風順,更非萬眾歸心。他的政敵如胡漢民、陳炯明、汪精衛等,都在被他鬥倒之後再被污名化,植入我們的心中,成為「歷史的罪人」。用成王敗寇來形容那一段國民黨內的鬥爭史,其實並不為過。

他領導的國民黨或國民政府,也絕非國家機器宣傳的那麼正義澟然。二戰前,蔣介石曾多次與蘇聯共產集團打交道,也受到德國希特勒的大力軍援,這從他的兩個兒子,一個(經國)送到俄國留學,一個(緯國)送到德國就讀軍校即可為證。他和德國鬧翻,是因為德日聯盟,而日軍侵華,他不得不選擇與德國對立;他與蘇聯扯破臉,是因為史達林一再暗中支援毛澤東,他才不惜撕毀中蘇友好同盟條約。

事實上,在還沒與蘇聯扯破臉前,蔣介石還曾請人轉交一封信給史達林,其中強調:「我堅定地認為,在未來的五十年,蘇中兩國應該在統一戰線下緊密連結。」

甚至,在國共戰爭失利,國民政府「轉進」來台之後,蔣介石還曾經不只一度派出密使,想要與蘇聯合作。但在這些檯面下的運作之外,百姓被教導、被灌輸的觀念和口號都是:「殺朱拔毛、反共抗俄。」想想,人民有多麼無知?竟能被執政者蒙蔽至此?

蔣介石的一生中,曾經好幾次上演辭職、下野的戲碼,頻率之高,超過想像。套一句蘇聯派駐中國的顧問鮑羅廷對蔣介石的評價:「他性格上優柔寡斷,但卻很頑固。」、「他的頑固是一種特別的中國式的,就比如某些人占有了某個職位,如果事情發展不如他們的意,那就馬上辭職或就一走了之,但在漫長的協商和別人的請求後,又再回來。」這一段說法,拿來檢驗蔣介石一生事業的起伏,幾乎完全吻合。

「攘外必先安內」,這一句口號是我當年學生時代必背、必考的重點。但在閱讀潘佐夫的書後,我回想那段歷史。的確,當時蔣介石正努力的進行多次剿匪行動,但同一時間,日本也在東北、濟南製造各種事變。當年的民意沸騰,堅決要政府挺起胸膛,對日抗戰,但蔣介石堅持「攘外必先安內」,以剿匪為優先,寧可與日本議和或協議停戰。今天,我們再回頭來看這一段歷史,剿匪,是國共之間的內鬥,抗日,是民族間鬥爭。不剿匪,最多是換黨執政;但不抗日,是國族滅亡,國家淪為異族統治。兩者相較,孰輕孰重?如此看來,所謂的「攘外必先安內」,真的是正確的戰略嗎?或者,只是蔣介石的一己之私,不願國民黨政權被共產黨取代?所以寧可眼睜睜看著無辜百姓被日本軍閥欺凌?思及此,不禁頭皮發麻。

「日本是皮肉之患,中共是心腹之患。」蔣介石這樣的分析,是站在國家、還是個人權位立場上思考的結果?

我相信,當年張學良、楊虎城一定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才會發動西安事變,希望以兵諫方式讓蔣介石改變「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停止內戰,一致抗日。但張、楊兩人的下場唏噓,特別是楊虎城,在蔣介石撤離大陸前,被祕密下令處決,他和一子一女兩個孩子以及楊的祕書及祕書的妻女一起在重慶監獄中被殺,這樣殘忍的史實,國民黨宣傳機器從不張揚。

對日抗戰時期,蔣介石的戰略運用也有值得商榷之處。例如,七七事變後,北平淪陷,蔣介石把戰場導引到上海。他目的可能是希望藉由上海的外國租借區對日本製造壓力,但經過三個月的戰役後,上海幾成廢墟。之後,戰事延伸至南京時,面對同僚對於南京無天險可守的客觀分析,蔣介石又悍然拒絕。對抗的結果,南京仍舊失守,而被徹底激怒的日軍,進城後即展開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這些塗炭的生靈,雖死於日本軍閥之手,但不能不說是蔣介石戰術選擇上的錯誤。他若接受李宗仁、白崇禧不戰而退的建議,宣布南京「不設防」,是否即可避免成千上萬無辜百姓受難?

若說南京大屠殺是日軍對中國人民最殘忍的行動,在潘佐夫書中,他告訴我們,抗戰進行到1938年,蔣介石為了要阻擋日軍的進攻,竟然下令炸毀鄭州以北的黃河堤防,結果造成黃河大改道,包括河南、安徽、江蘇三省共44個縣完全被洪水淹沒,估計有50萬至89萬中國人喪生。潘佐夫在書中說:「蔣介石親手殺死的平民,比在南京的日本『倭寇』還多。」

之後,在國軍撤離長沙時,蔣介石為了怕日軍取得資源,竟然下令放火把這座古城燒掉,大火足足延燒了兩天,估計兩到三萬人死於火災。

讀到這裡,我突然想起當年在歷史課本中讀到抗戰時的「堅壁清野」戰術,原來,這就是「堅壁清野」!自己得不到,也不讓敵人得到。但是,蔣介石毀掉的,是自己同胞的家園和生命啊!這樣的戰術選擇,能說是正確的嗎?

書中引述蔣介石事後說:「我不會因為失去幾個城市而感到不安。如果我們失去太多,我們會多建立一些。」我不寒而慄。

二次世界大戰之所以結束,是因為美國在日本本土上投下兩顆原子彈。中國在這場戰役中的貢獻,最多只能說是成功的把大部分日本軍隊牽制在中國的土地上。潘佐夫在書中說得一針見血:「上帝可能真的幫忙蔣介石打敗了敵人,但主要是透過美國和蘇聯士兵之手。保守估計,中國至少損失了一千三百萬至一千四百萬人。 」、「蔣介石的軍隊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打敗日本的戰鬥機器。」但二戰之後,整個國家機器宣傳的基調是「經過八年浴血抗戰,終於迎來最後勝利。」好似這場戰爭是僅靠國軍部隊就打贏了。

二戰之後,共產黨持續坐大,並一路由北方向南部進攻,國軍也持續退守。造成國民黨政權全面瓦解的原因很多,但潘佐夫認為,經濟形勢急遽惡化是最主要原因,通貨膨脹率之高,讓人民都無法生活。但對面腐敗的軍隊或貪官汙吏,蔣介石已無能為力。他說:「如果我做改變,政府會垮台,共產黨就會接手。」說到底,他到最後一刻,掛念著的還是自己的權位。

撤退來台後,蔣介石終於成功游說美國對台灣提供軍事援助。但他沒有昭告國人的是,美國派出以蔡斯(William C. Chase)少將為首的軍事顧問團來台工作,並要求顧問團將完全掌控台灣的軍事預算,否則美國拒絕武裝蔣介石政權。這種幾近喪權辱國的條件,蔣介石最終還是接受了,其結果是,國防開支佔全國年度預算的70%,高到難以想像。

至於蔣介石下令修改憲法,增設「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讓總統職務可無限期連任,直至1975年4月5日深夜他死亡為止,這種反民主的行為,也就不值一提了。

蔣介石死後多年我才醒悟,愈是民主的社會,國家領導人死亡對於民心的衝擊都不大;反而是威權、集權統治的國家,領袖的辭世,才會讓人民有頓失所依、如喪考妣似的哀慟。換個角度說,人民哭嚎得愈厲害,代表國家機器的愚民教育愈成功。而國家機器為何要愚民?不就是為了要鞏固既有政權?說到底,還是為了一己之私。

潘佐夫在本書的後記中,對蔣介石的一生下了兩段總結,我覺得非常貼切。他是這麼寫的:「他嚴厲、專橫、脾氣暴烈。在他一路掌權的過程中,他對人們從不心軟。我們不會忘記他是如何在1927年的中國,以及1950年代的台灣,發動白色恐怖,讓成千上萬的異議分子受到逮捕和殺害。還有1947年,行政長官陳儀在他的核可下,實施了大屠殺。我們也還記得他在中日戰爭期間犯下的軍事罪行:他把軍事行動轉移到上海、他炸毀黃河大堤、他將長沙化為灰燼等等,造成150萬以上的平民死亡。我們也知道,正是他,在中國建立了腐敗的寡頭政權,逼著1949年的中國走向革命。因此,他該為共產黨在中國掌權負起責任。」

「但他從大陸的失敗中汲取教訓,為台灣目前的民主奠定了社會、經濟和文化倫理基礎。最後,他破除了寡頭政治,實行土地和其他經濟改革,確保了極高的經濟成長率,促進了占台灣社會大多數的中產階級增長,使台灣在生活水準方面位居發展中國家的第一名,落實了孫中山的民生主義,所有公民享有平等的財產權,又保障了國家和人民的安全。總之,正是他,指引台灣人民走向政治自由的道路。或許他甚至願意接受當前形式的民主政治?誰知道呢?」

的確,沒有人知道,如果蔣介石繼續掌權,整個國家會不會朝向更民主化的方向發展。但解嚴、解除黨禁與報禁,開放兩岸探親等等重大政策的調整,都不是在他之手,而是他的兒子蔣經國繼任之後才完成的,我也很難想像成天高喊「漢賊不兩立」的蔣介石能作出這些政治上的突破。

蓋棺論定,國民政府撤退來台後,如果不是蔣介石執政,台灣很可能早就淪入共產黨之手。他在捍衛國家最後一道民主陣線的工作上,的確作出貢獻。但更往前推,他在大陸執政時期,如果不是採取那樣的高壓統治,如果他更有識人之明,不放任孔、宋家族貪腐橫行,而且肯與政治異議人士組成聯合政府共同執政,中國大陸是否會有不同的樣貌?

比較中、美兩國,美國在經歷獨立戰爭後建國,之後除了在1861至1865年發生過南北戰爭外,國內幾無戰事,而政權的輪替,也始終順暢交接。這不能不歸功於第一任元首華盛頓立下的典範。反觀中國,從1912年推翻滿清建國之後,始終是軍閥割據,國不成國,憲法更是遲至1947年始公布,所謂的民主共和,只是虛有其表,而無其實,兩相對照,我們無論是民族性或是對於民主自由的體認,都遠遠遜於老美太多,其結果,就是戰禍連連,老百姓受苦。

我覺得,潘佐夫撰寫這本《蔣介石:失敗的勝利者》,不是想把蔣介石從棺木中拖出來鞭屍,也不是在詆毀國家領袖,而是要還原歷史真相。蔣介石被國民黨宣傳機器擦脂抹粉太久了,久到後來沒人敢直視其非。但他不是完人,人格或行事上一定會有缺點,他功在國家,也曾造成生靈塗炭,後人在為他歌功頌德之際,也不該忘了他成造成百姓生命財產的重大損失。

歷史的錯誤可以原諒,但不能遺忘。只有不遺忘,我們才不會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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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局:東萊博議教你洞察盲點的職場智慧與人情世故
讀者評分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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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1
《東萊博議》被稱為古代最佳刀筆文章,大凡想當訟師之人,都必須詳細並反覆研讀《東萊博議》,方能明白如何把死的說成活的,把黑的說成白的。
我和《東萊博議》結緣甚早。大概在國中時代,我從父親書房裡翻到了一本《刀筆精華》,讀了幾篇,似懂非懂,對書中訟師撰狀的功力大為驚嘆,但也對文章中的某些觀點感覺困惑。後來,父親知道了,馬上把書收走,說《刀筆精華》講太多歪理,心術不正。他換了一本《東萊博議》給我,並告訴我,要看真正的刀筆文章,就得讀這一本。
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便已把《東萊博議》讀完。但憑良心說,當年的我,思辯能力並不強,而且對於《東萊博議》主要取典的《左傳》,更是毫無所悉,讀來讀去,很多歷史脈絡還是搞不太明白。
等到長大之後,再回頭重讀《東萊博議》,這時,心性已定,而且也有了自己的觀點,對於南宋大儒呂祖謙所撰的這一本書,就不再那麼照單全收,反而覺得他許多觀點太「誅心」,心中時有批判及辯駁之聲。我更覺得,閱讀《東萊博議》,不一定要全盤接受作者東萊先生的觀點,而是要學習他的巧辯以及分析能力,否則,學其形而不學其神,不過是鴝鵒學舌,獲益不大。
舉例來說,《東萊博議》提到「齊大非偶」歷史故事。東萊先生認為鄭太子忽兩度婉拒迎娶齊國的公主,是很有骨氣的行為。但古今中外,異國聯姻,本來就是鞏固邦誼的互利交易,而且事實證明,「和蕃」政策的確也是杜絕爭戰,確保邊境和平的好方法之一。除非歷史能證明,採取政治聯姻的策略都沒有好下場,否則,僅從鄭太子忽的個人拒婚行為,就歌頌他的腰桿子硬,再武斷的上綱到男兒當自強,不能憑恃外力、外人不可依,這也未免太以偏概全了。
再說,如果鄭太子忽拒婚是有骨氣的行為,那麼,他該如何評價晉文公娶了自己姪子晉懷公的老婆這件事?妙的是,《東萊博議》裡,東萊先生沒有非難晉文公,只說先後嫁過晉懷公、晉文公姪伯二人的女子懷贏是「二嬖之辱」,這顯然是更嚴重的性別歧視了。
不僅如此,《東萊博議》一書中也有很多觀點其實是自相矛盾的。
例如,在「鄭伯克段于鄢」這件事上,東萊先生認為,鄭莊公太狡詐,他對他的弟弟共叔段根本是採取「養、套、殺」的手段,把自己的弟弟放任到無法無天的地步後,再予誅滅。所以他也嘆息說:「釣者負魚,魚何負於釣?獵者負獸,獸何負於獵?」此處所指的釣者和獵者,就是鄭莊公,魚和獸,指的是共叔段。
但在另一篇「齊公孫無知弒襄公」的文章裡,東萊先生提出化解妒恨的方法是「釋懷大度、厚待加恩」,認為「得大位者如果願意開放自己的心胸,善待因心中不平而生的仇敵,讓他以為原本會受到仇恨,沒想到得到恩寵,那麼很有可能會得到意想不到的報答。」兩相對照,我不禁想問東萊先生,鄭莊公當年得大位時,對他的弟弟難道不是「釋懷大度、厚待加恩」?但他弟弟妄自尊大,最後導致殺身之禍,豈非咎由自取?為何反而會認為是鄭莊公做得不對呢?東萊先生雖然自圓其說:「愛之,必欲全之。授之以權,而長其惡,是致之於死地也。焉得愛?」但,我施惠於人,又如何能保證受惠者不生二心?能否不長其惡?這絕非我所能控制之事。說到底,得大位者該怎麼做才對呢?
在〈舟之僑奔晉〉這篇文章中,東萊先生認為,舟之僑之所以惹上殺身之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並就他的觀點作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當然寫得很精彩,但立論基礎實在過於薄弱。因為,任何一個資深將領都不可能笨到在主帥親征並凱旋歸國時,自己反而提前落跑。會如此行事,一定大有內情或隱情,但東萊先生不去探究,反而逕將舟之僑奔晉一事說成是他過於托大,自誤一生,實在是太過簡略,也太過牽強。
再談到介之推不言祿這件事,東萊先生認為介之推是在沒有得到賞賜的前提下,說了批評晉文公的話,所以是借正義以泄私怨,以現代的話語來說,就是酸葡萄心理。但我卻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批評君上,是很容易惹上殺頭之禍的,介之推如果貪生,應該一言不發,但他竟敢披逆龍鱗,能說他不是一條漢子嗎?
在另一件歷史故事上,魯國大夫穆伯為堂弟襄仲作媒娶親,結果最後竟把堂弟的妻子給娶走了。襄仲本來打算翻臉,但被勸阻後與堂兄和好如初。東萊先生評論這件事時,認為襄仲與穆伯能夠化解恩怨,是因為兄弟間天生親情與生俱來,不可分離。這樣的論點讓我當場笑出聲來。因為,如果東萊先生的論點能夠成立,唐朝立國之初就不會發生玄武門之變了。帝王之家,父子相殘、手足相爭,司空見慣,哪有親情可言呢?
不過,讀《東萊博議》,也會有意外收穫。記得很多年前,有一則很優美的廣告詞「鑽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這句文案的典故源自於《東萊博議》中的〈衛禮至殺邢國子〉,原文是「金石永流傳乎?君子之論恆久遠!」當時讀到這段文字時,不免會心一笑。我猜想,想出這句廣告文案的高手,一定也讀過《東萊博議》。
而事實上,〈衛禮至殺邢國子〉也是我認為《東萊博議》全書中寫得最好的文章之一。這篇文章提到衛國的禮至兩兄弟,混到邢國當臥底,趁著衛國守城官國子巡城時,把他扔到城外摔死,並引衛國公進城滅了邢國。事後,禮至還得意洋洋的銅器上刻鑄銘文「余掖殺國子,莫於敢止」。對此,東萊先生評道,「衛禮至行險僥幸而取其國,恬不知恥,反勒其功於銘,以章示後。」但「可恥者何嘗自以為辱哉!」
當我讀到這句「可恥者何嘗自以為辱哉!」時,忍不住從椅子上跳起來,我真的覺得這句話說得實在太對又太好了。古今中外,有多少惡人幹了壞事之後還洋洋自得,深怕他人不知。而這些惡人的情狀,之所以能流傳百世,靠的並不是刻鑄的金石,而是史書的記載與後人的口耳相傳。如此說來,孔子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還真有道理。惡人再怎麼巧言令色、粉飾太平,也難杜眾人的攸攸之口啊。
我常覺得,讀書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因為閱讀是非常私密的行為,一個人在孤燈下仔細的將前人的心血結晶一字一字的啃到腦海裡時,心中的感動、愉悅、震撼、悲痛,都很難跟其他人分享。若有人在讀完之後,還願意無私的將自己的心得與體會化為文字,絕對是大功一件。而這本《破局:東萊博議教你洞察盲點的職場智慧與人情世故》作者李河泉教授、吳尚昆律師便是如此具有佛心之人。他們在讀完《東萊博議》一百六十八篇文章後,還精選其中七十篇精彩好文,以「歷史故事」、「東萊博議」、「讀史見人心」、「古學如何今用」四個區塊寫出自己的心得,分享給所有讀者,這已經是接近傳道人的奉獻精神了。
當然,讀者在閱讀本書後,如因此而對《東萊博議》激發興致,不妨也可購入原典對照詳讀,應該能得到更大的體會。
典籍能夠流傳千古,必有它的道理。文言文在今日台灣雖然示微,但大家若願意多多吸取老祖宗的心血結晶,往古籍尋找,其實亦不失為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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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
讀者評分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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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24
5月中旬,好友陳嵩壽傳了簡訊通知我,他搶到了一本新書《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的出版及發行權,預計6月問世,我大喜,跟他拗說要第一版的作者簽名書,還要策動作者來公司接受電視新聞獨家專訪,後來,這兩件事都做到了。投桃報李,今天來談談這本書。

但在談《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之前,我想先談談陳嵩壽這個人,還有他的出版社「水靈文創」。

我是先認識「水靈文創」,之後才認識陳嵩壽的。

很多人都知道,串流影音平台巨擘Netflix在2013年推出了經典原創影集《紙牌屋》,從此奠定它在產業界屹立不搖的地位。而這部作品的原型,其實是英國作家麥可.道布斯(Michael Dobbs)在1989年出版的政治小說。大約是在2016年左右,我無意間在書店中看到竟有全套中文版《紙牌屋》小說1至3集,非常興奮,一口氣把三本書購入,徹夜狂讀。我也好奇,台灣是哪家出版社如此慧眼,會去找到《紙牌屋》的原著小說,洽談繁體中文版的譯作授權。

翻看書籍的版權頁,映入眼簾的是「水靈文創有限公司」。這根本是一家我完全沒聽說的出版社啊!但也無大礙,出版界常常有很多有熱血有抱負的後起之秀,憑藉著理想與熱情,一頭栽進這個圈子。可是,出版業的水很深,這些年輕人投入後,很快就會發現理想與現實間的距離,之後就像流星般一樣的消逝在茫茫書海中。我不知道「水靈文創」會否屬於曇花一現的短命出版社?

幾年之後,我在歐銻銻娛樂公司服務,從事代理愛奇藝台灣站的業務時,有機會與水靈文創合作,出版戲劇節目的寫真書及原著小說,這時,我才結識了出版社負責人陳嵩壽。透過他,我也才得以進一步一窺出版界的堂奧。

據陳嵩壽說,水靈文創這幾年的業績還不壞。主要是因為水靈文創出版了大量的寫真書,銷量大好。

他看到我露出狐疑的眼神,嘆口氣解釋:「我明白你的想法,但出版不能只照顧讀者的心靈,也要照顧讀者的生理需求…」他告訴我,寫真書賣得最好的地方是監獄和看守所,有很多受刑人和羈押中的被告,就是靠著一本又一本活色生香的寫真書,渡過遙遙無期而又漫長的黑夜,這些寫真書對於囚情安定,事實上發揮了很重要的功效。

他的說法當然很強烈的顛覆了我長期以來的刻板印象。我總以為,出版業是讀書人的勢力範圍,既然都說文以載道,出書的目的當然就是為了要傳遞知識、傳播觀念。所謂的開卷有益,指的一定不是那種所謂的黃色書刊,或尺度極度接近黃色書刊的寫真書。會出版這種撩撥讀者性慾的書,在我看來,都是黑心商人,品格低下,只為牟利,不顧公益。

但站在我眼前的陳嵩壽,怎麼看都不像是個黑心商人。而且,出版《紙牌屋》這種高水準的政治小說和養眼露乳的寫真書,竟然是同一家出版社,這實在是太拉扯我內心的信仰,難道說,他右手傳道,左手謀利,理想與現實利益一次滿足?

不過,和陳嵩壽相處久了,慢慢也能體會他出書的想法。其實,我們常說的俗雅共賞,本來就不容易。經典名著固然有其保存及流傳的價值,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啃得下《追憶逝水年華》。四書五經更不用說,沒受過文言文訓練的人,閱讀這些古籍,簡直難如登天。既然如此,何必把出版看成是一門如此嚴肅的行業呢?通俗小說就跟流行音樂一樣,在市場上自有其存在的價值,就算受眾範圍更小的出版品,也還是有它生存的空間。寫真書就算難登大雅之堂,但既然有人有此須求,出版社就有義務把書作到最精美,讓讀者捧在手上後,覺得身心靈一次滿足。或許,我們的觀念也不必太狹隘,把心胸打開之後,自然就容易接受更多不同的聲音與想法了。

但我猜,陳嵩壽當年決定要出版第一本寫真書時,心中一定也有掙扎,但不管他的出發點是基於商業考量,還是真如他所說的,要照顧讀者的心靈和生理,邁出的那一步一定都很艱難。

談到這裡,就要聊聊這本《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這本書,是任職於新北地檢署的檢察官陳漢章與他的妻子雪兒共同完成的著作。陳漢章何許人也?這幾年,他的新聞不少,隨便上網Google一下,就會找到一大堆圖文並茂的新聞訊息。簡單來說,陳漢章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兒身,但他從小就有女裝癖,在成長的過程中一直利用各種機會嘗試穿著女裝。他與女友談戀愛時,也勇敢的說出自己的癖好,幸好女友能夠接受,並且成婚,而且生子。之後,陳漢章考上檢察官,並分發到新北地檢署服務。在工作期間,他慢慢向同事們透露他的女裝癖,在贏得週邊同仁們的支持後,他在41歲那年終於大膽的穿著女性化服裝上班,從此開啟了新的人生歷程。而在一段時間後,他的變裝行為也被媒體所悉,記者以「宣揚性平」為由勸說後,他同意受訪,也因此對全世界公開了他的祕密。

陳嵩壽知道陳漢章是個有「賣點」的人物,如果能夠勸說他把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化為文字出版,一定能暢銷。剛好,陳漢章的妻子雪兒一直有個作家夢,經過多次游說後,他們夫妻決定聯手寫作,於是就有了這本書。

我對這本書的內容當然是充滿好奇的。曾經長期主跑司法新聞的我,自然知道檢察機關是個多麼保守僵化的地方。早年,男檢察官沒穿西裝,或是襯衫裡沒穿內衣,都會被指責;女檢察官裙子太短、妝太濃、衣服太透明,都會引人側目,且會被認為有損機關形象。如今,風氣漸漸開放,但對於部分走得比較前面的「自由派」檢察官,例如穿著短褲、涼鞋、蓄鬍,還是會引起非議,至於男著女裝,則是聞所未聞,前所未見。我很難想像,陳漢章是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挑戰這個像僵屍般的體制,他要怎樣的上、下溝通,才能讓大家釋懷?另外,當他開庭、外出相驗時,當事人看到穿著女裝,但一開口卻是男聲的他,會不會嚇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自覺是個很有勇氣敢挑戰既有體制的人了,但要我做出像陳漢章這般驚世駭俗的舉動,坦白說,我做不來。所以,我當然很好奇他一路走來心情,以及他是怎麼克服這些困難的。

對於雪兒,我的好奇心更大。

試想,跟妳同床共枕、徹夜纏綿,還生了一個孩子的伴侶,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妳的閨蜜,他梳妝檯上的化妝品、保養品比妳還多,衣服比妳時髦,包包比妳更精美昂貴且數量更多,這要怎麼調適自己的心情才能適應這一切?當妳和妳的老公帶著孩子一起外出時,要如何抵擋眾人直射而來的眼光?要怎麼跟孩子解釋:「你不是有兩個媽媽喔,你爸爸只是比較喜歡穿女裝啦!」想到這些,就覺得實在太有趣了。

所以,當《我的老公是美女檢察官》出版後,我當然要先睹為快了。

果然,這本書從編排及整體設計開始,就沒讓我失望。

因為這書是夫妻兩人合寫,為了要清楚標示哪部分的內容是由誰主筆,所以全書使用兩種不同顏色的紙張。男生書寫的部分,用的是淡藍接近白色程度的紙頁,女生部分則用了粉紅色的紙張。也因此,編輯縱然沒在標題上特別標注哪一篇是由誰執筆,讀者只憑書頁的顏色,就能清楚辨識這一篇是男生或女生的文章。

除了這樣的巧思外,書中也放置了大量男、女主角的照片,包括陳漢章原本的男兒裝,到後來長髮披肩,再到最後的全女裝、甚至是以比基尼泳裝示人的養眼美照。這樣的影像處理,已經接近寫真書的程度了。

要先聲明,這本書的共同作者陳漢章和雪兒,都不是職業作家,所以,閱讀這本書時,不能期待有太高的文學性,但至少,兩人的文筆都還頗為通暢,特別是雪兒,我覺得她的文章較陳漢章更輕快活潑而且動人,當然,這也可能和陳漢章是法律人,在檢察圈子浸了太久有關。

書裡,兩人其實都有寫出許多心境上的轉折和領悟,也很值得我們參考。

例如,陳漢章告訴我們:「如果你把自己當異類,別人就會把你當異類,如果你表現得很親人、和善,別人反而會因為你好相處而想進一步了解你,並把這件不尋常的事情視為理所當然。」、「看起來美好的事物,可以緩和人們對於它異常部分的不適感。」、「其實不管任何事,要追求所有人的認同,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又何必為這種事自尋煩惱呢?」

雪兒也說:「人生順不順,取決於自己的態度,與其哀嘆失去的東西,不如好好檢視擁有的東西,甚至想著如何以現有的東西滾出更多想要的東西,當自己不停地往前看的同時,怎麼會想回頭呢?」

她看似豁達,但其實內心的失落感還是非常巨大,「我不否認『王子變公主』,讓我內心是有怨的,…大家看我們情同姊妹閨密,但我的愛情呢?」

陳漢章自己也不是沒有掙扎。他面對自己的女裝癖時,曾經「極力地壓抑自己,甚至有點希望自己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能夠豁然開朗,發現自己其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男子漢,那些心裡的魔音,都只是惡魔的呢喃。」

明知公開這樣的祕密,會讓他像是活在玻璃魚缸裡的金魚,但他的理性還是克服不了內心的慾望,「我太高估我自己了,一路走來會有如此的變化,是我想都想不到的,人生的路上還是被內心的慾望所推動,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改變著,我騙著自己一切都可以在掌握之中,卻做了許多不可逆的決定。現在,每每聽到太座抱怨我,我都會對她感到非常抱歉且無能為力,一切都是因為我在與日俱增的慾望前無法守住防線,才會害得她失去了她的男性老公。」

在完成變裝的夢想後,陳漢章個人得到了滿足,但身心靈最失落的,應該是雪兒。對此,陳漢章內心充滿了感謝,「太座雖然對我已經沒有戀愛的感覺,但她還是非常關心、在乎我的。」、「與其說她諒解我,不如說是『忍耐』比較精準。她在忍耐她的老公不見了!她失戀了!」、「我現在就像是她的親人、姊妹,我們是一家人。」、「在這世界上,除了自我認同,我只需要尋她的認同。」

讀完這本書好幾天後,我都一直在回想,我該以什麼樣的心情來看待這本書?這是一本滿足讀者窺視、獵奇心理的自白嗎?我倒不認為。我反而覺得,透過本書,我們更應該思考,所謂的「正常」、「不正常」的定義到底是什麼?

從眾、以大多數人的意志為意志,就是正常嗎?那麼,少數意見呢?與眾不同的行為呢?就一定反常嗎?鳥巢裡孵出了一隻白烏鴉,牠就該被推到樹下摔死嗎?我們會對稀奇、罕見的事物大驚小怪,這是人性,但在驚呼之餘呢?我們何時才能學著擁有一顆更寬容的心胸,去包容這些與我們不同的行為、習慣與舉止?套一句陳漢章內心的嘶喊:「我又沒有傷害你們,為什麼你可以對一個努力追求自己的人如此狠心?」

陳漢章能夠抬頭挺胸的做自己,一方面,是因為他在職場上站了有利的位置。他是一位檢察官,屬於社會菁英份子,這讓他公開受到的非難遠比其他人少。再者,他的本份盡得不錯,未結案不會太多,辦案正確率不會太低,工作成績既然沒出什麼差錯,別人就難攻擊他不務正業或捨本逐末。當然,他的妻子雪兒的支持,絕對是重要因素。這些種種,讓他有勇氣現身說法,告訴與他有同樣嗜好的人們,只要敢站出來,社會是有可能接受這些新的變化的。

但邁出的這一步,其難度超過我們的想像。而且,在往後的人生中,一定還有很多人在冷眼等待著他跌倒。所以,如履薄冰般的日子,對陳漢章而言,才剛開始。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兩千多年前,孟子就這麼告訴我們。但,知易行難,我佩服陳漢章和雪兒,他們是身體力行這句話的勇者。對了,陳嵩壽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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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20週年紀念版】
讀者評分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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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0
我是個書蟲。年輕時候,一年可以啃掉200本書,這幾年,年紀大了,視力差了,工作忙了,閱讀的時間也被嚴重壓縮,但我仍然勉力維持一年至少120本書的閱讀量。但每年匆匆讀過這麼多書,真能在心頭留下印記的,卻不多。近一兩年,或許是年事漸高,突然懷念起年輕時讀過的一些書,很想找回來再讀一遍,除了想重溫當時閱讀時的感動,也想看看,不同年紀再讀同一本書,會不會有不同的感受?最近,就把27年前讀過的《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拾回來重新閱讀。

忘了當年為什麼會選上這本書的。但我當年讀時,心中有很強烈的「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感受。特別是讀到作者與十六年未曾謀面的老師墨瑞再一次相逢時,作者開著車,一邊用肩膀把行動電話頂在耳邊講話,一邊看著車上的數字鐘,因為他回程飛機預計幾個小時後就要起飛,他還要將視線瞄到路旁郵筒上的門牌,以免錯過,他又把廣播開著,收聽新聞。他同時要做好幾件事。

當他跟電話中的製作人說:「倒帶,這部分我再聽一遍。」卻突然間,他已經到達目的地,也看到坐在輪椅上的老師。

作者說,他突然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和老師重聚,別的不說,至少,他電話都還沒有講完。因此,他希望老師沒注意到他的到來。但老師正微笑的看著他的車,等著車上的人下來。而他,卻只能關掉引擎,在座位上放低身子,假裝是在找東西…。

作者說:「我做的是我現在最拿手的事:處理自己的工作。就算我垂垂將死的老師在他家草坪上等著我,我仍然在工作。這不是值得誇口的事,但我的確如此做了。」

我記得,當年的我,還在聯合晚報任職,每天跑新聞忙到天昏地暗。我同時又接了TVBS《顛覆新聞》節目的製作顧問和固定來賓的工作,手邊又有好幾家雜誌的外稿要處理。真的是一根蠟燭好幾頭燒。

因此,作者米奇、艾爾邦(Mitch Albom)在書中所描述的場景,我何只是感同身受?那根本就是我日常生活的寫照啊!

說實話,這麼多年來,《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這本書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作者當年很忙,忙到身不由己。他的分身乏術,他在理想與現實中掙扎的無奈,我完全能體會。至於書中的老師墨瑞,到底跟米奇上了些什麼課、教了他哪些寶貴的人生經驗?我可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但我一直很好奇這本書是怎麼問世的?《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到底是一部創作文學?還是作者米奇.艾爾邦的親身經歷?

於是,我回頭去查了維基百科(27年前,可沒有這種玩意兒!),在網路上,我看到艾爾邦的生平,他畢業於布蘭迪斯大學,撰寫報紙專欄,主持廣播節目,曾十度被美聯社選為「最佳體育專欄作家」。這些經歷,和書中他的自我描述,完全相同。我再查了《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Tuesdays with Morrie)的維基百科,網路上說,這本書是米奇.艾爾邦的回憶錄。所以,看來,這本書真的是他人生中的一段真實經歷。怪不得這書裡寫到的許多細節,能如此清晰,如此動人。艾爾邦因此書爆紅後,他又接連寫出《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再給我一天》、《來自天堂的第一通電話》等等著作,之後的這幾本書,我相信應該都屬於個人創作,而不是親身經歷,所以,也都沒有《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這麼深刻,果然,親自走過的人生,才能有最深刻的體悟啊。

這回重看《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主要的時間都是利用在三總急診室和病房陪伴老父,趁他昏睡之際抽空閱讀。在這種心境下重讀此書,有著完全不同的況味,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經過時間的淘洗,年近六旬的我,和當年三十出頭時的人生體驗大不相同,我慢慢能夠從書中老師墨瑞的立場和心情來反芻他的一言一行。果然,人生最好的老師就是歲月啊!

先概述這本書的架構吧!

本書作者米奇.艾爾邦1979年從布蘭迪斯大學畢業,他曾受業於社會學老師墨瑞.史瓦茲,一個身形矮小的老人。米奇在學時的表現深受老師的激賞,畢業典禮時,米奇承諾要和老師保持聯絡,但顯然事實並非如此。他大學畢業後,原本過著渾渾噩噩的生活,但在舅舅罹癌過世後,他大夢初醒,覺得人生可貴,於是返校再修了一個新聞碩士,成為一名體育記者,之後,他的事業愈來愈成功,買了房子、換了車子、投資股票,他的人生加足馬力全力衝刺,深怕會錯過任何機會,但也因此,他一直錯過再回學校跟老師相會的時機。

老師在1994年被診斷出罹患了路格瑞氏症(ALS),病症會從腳部一路向上延伸,肢體逐步衰退無力,而且無藥可醫,最後蔓延至肺部時,他會因為肺部無法自主運動,導致窒息死亡。老師明知人生有限,但他並不棄餒,反而利用最後的生命時光,和來訪的好友一一道別,並主持若干的討論死亡的小組,大家一起探討死亡的真正意義。
墨瑞樂觀直面迎向死亡的人生態度透過報章傳了出去。1995年,美國廣播公司的《夜線》節目訪問了墨瑞,節目播出後,米奇看到了,也知道老師不久人世,他決定回去看看老師。

於是,就出現了本篇最前面提到的那一段兩人再次相逢的場景。

米奇飛行了1200公里,見到了昔日恩師墨瑞,老師和他閒聊,跟他說,想要告訴他死亡的滋味,希望米奇常來看他。

但米奇的工作太忙了,他雖然口頭答應,但實際上根本沒辦法持續來看老師。沒想到,不久之後,他工作的報社突然發動罷工,身為工會會員的他,頓時無法工作。利用這樣的空檔,他再次與老師相約,每周二搭著飛機前去探望老師,也從此展開了14堂星期二的課程。

「14堂課」是一個很巧妙的安排。通常,大學一個學期的課程大約是18周。扣除掉期中、期末考和開學第一周的準備周,通常,為一門課安排的授課時程大約也就是14周。所以,墨瑞等於是為米奇再開了一門課,讓他補修了一個人生學分。

在這門課中,墨瑞和他討論了死亡、恐懼、衰老、貪婪、家庭、社會、寬恕、愛、婚姻、感情與執著、有意義的生命等等。這些主題,都與賺錢無關,但卻是一個老人寶貴的人生體驗。

米奇這樣形容他的老教授墨瑞:「他站在鐵道上,聽著死亡列車迎面而來的拔尖汽笛,他很清楚生命中什麼才是重要的。」所以,墨瑞也把他人生總結出來的精華傾囊相授。

墨瑞說:「我無法上街購物、無法管理銀行帳戶、無法出去倒垃圾。不過我可以坐在這裡,數著不多的日子,思索著我認為生命中重要的東西。」

「你認為可怕,它才會可怕。看著我的身體慢慢萎縮至死,是很可怕,但這也很可喜,因為我有充分的時間說再見。」、「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幸運。」

「我們的文化不鼓勵你思考這些事情,一直到你要死了為止。我們整天忙著以自我為中心,關心事業、家庭、賺錢、還貸款、買新車、暖氣機壞了得修理─我們忙著千頭萬緒的瑣事,讓自己這樣一天過一天。所以我們不習慣退後一步,冷眼旁觀自己的生活,然後問一句:人生就是這樣嗎?我所要的就是這樣嗎?是不是少了些什麼?」、「你需要別人在背後戳你一下。你不會自己想到。」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死。但沒有人把這當真。不然的話,我們就不會這樣。」

「學著如何死亡,你就學到如何生活。」

所以,什麼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呢?

老教授認為:「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是學著付出愛,以及接受愛。」、「不吝將自己擁有的東西與人分享。」

「我會不會擔心自己死後被人淡忘?」、「我不認為我會。我曾和那麼多的人有過深刻又親近的交往。愛讓你活在人間,就算你死了也活著。」

他也告訴米奇,人與人之間,沒有那麼大的不同。他說:「相信我,到臨死前,你會知道這是真的。我們的開始都一樣─出生;我們的結尾也都一樣─死亡。那麼我們又有多大不同?」、「生命一開始時,我們是嬰孩,得要靠別人才能存活,對吧?到生命盡頭時,你若變得像我一樣,你也需要別人才能存活,對吧?」、「但在開始和結束之間,我們也同樣需要別人。」

「要有惻隱之心,彼此照顧扶持。只要我們學到這一點,世界就會變得美麗許多。」

「不相愛,即如死滅。」

我在書中也看到墨瑞提到他對於生兒育女的看法,他的論點,很值得那些正在為了要不要生養下一代而困惑的年輕人參考。

他說:「別人問我應不應該生小孩的問題時,我不會教他們怎麼做。我只是簡單的說:『沒有別的經驗比得上生兒育女』。就這麼簡單,這件事沒有別的可以取代。朋友不行,愛人也不行。如果你要對另一個人負起完全的責任,學著如何去給予最深的愛與關懷,那你就應該生小孩。」、「即使你得付出一項很高的代價。」、「因為你總有一天得離開他們。」

我對這段話的感受很強烈。

我很愛我的孩子,愛到近乎寵溺,但我也知道,我之所以這麼疼惜孩子,是因為總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他。想到我到了這般年紀,還有老父陪伴,我知道我的孩子沒有我這種福份,心中自然覺得歉咎,而我能做的,就是利用所有能用的時間,盡可能的陪伴孩子長大。所以,我完全明白墨瑞說的,「生孩子得付出一項很高的代價,因為你總有一天得離開他們。」我完全懂得。

在書中,我也看到米奇描述他為喘不過氣的墨瑞拍背,或是拿出油膏抹在手上,按摩著墨瑞的腳踝。我發現,這和我最近為父親做的事情,一模一樣。我完全明白米奇為什麼會願意為墨瑞做這些事。因為那是發自內心的疼惜與不捨。墨瑞也同樣感動,他甚至說,如果他能再有一個孩子,希望那孩子是米奇。

墨瑞也提到很多與死亡有關的觀念,他說:「只要我們可以彼此相愛,並記得我們有過的愛的感覺,我們就雖死猶存。你所曾激起的愛意,都仍留存於世,所有的記憶都還在。你並沒有死,你仍活在那些你曾經打動的人,曾經互相扶持的人們心中。」、「死亡結束的是生命,不是關係。」

墨瑞的想法,我非常認同。我常在想,什麼叫作死亡?我覺得,當一個人不再被這個世界記得,他才算是真的死亡。只要這世界還有任何一個人記得他,他就仍然活著。
我也很喜歡墨瑞在書中講的一則故事。

這故事是有關一個小波浪,在海裡翻滾著,無憂無慮。直到有一天,他注意到,其他的波浪都在他前面,拍擊著海浪。

小波浪很害怕,他發覺「我的最後命運也是這樣。」他對另一個波浪說:「我們都會拍打到岸邊!我們這些波浪都會化為烏有!這不是很可怕嗎?」

另一個波浪說:「錯了,你才不了解。你不是一個波浪,你是海洋的一部分。」

的確如此,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曾經一度,我們幻化為人,在世界走一回,最終,塵歸塵,土歸土,我們最終又回歸到這個世界,仍然成為它的一部分。就像波浪,最後還是會成為海洋的一部分。

想到這裡,突然沒有那麼害怕死亡了。

最終,墨瑞在一個星期六離開人世。他也從一個波浪,最後回歸成海洋的一部分。

墨瑞臨終時對於生命的豁達,讓我難以企及。我不知道我走到人生的那一天時,能否擁有墨瑞一般的平靜與看透。那的確需要時間與智慧的淬練才能得到。

但我很喜歡本書作者在結語時寫下的這段文字:「我有時會回想起找回我老教授之前的那個我。我有話跟那個人說。我要告訴他什麼才是要緊的,要小心不要重蹈覆轍。我告訴他,要心胸開闊,不要受到那些張牙舞爪價值觀的誘惑,你心愛的人講話時要用心傾聽,彷彿這是你最後一次聽他們講話。」

我反覆的讀著這一段,也反覆的告訴自己,要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要在名利之外找到更值得追求的人生,不要等到一切都來不及時才來追悔。

人生,沒有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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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話力(限量作者親簽版)
讀者評分
5.0
|
2024/06/26
其實,我不太有把握我是哪一年認識王師的。

記憶中,應該是我在News 98作廣播節目的年代(2002年至2006年)。有一次,我接到一名自稱「王師」的人來電,邀請我去欣賞某部電影的試片。因為「王師」這個名字實在太特別了,也就這麼記下了。之後不久,在西門町的某次與電影有關的場合裡,我第一次見到王師這個人,當時的他,長得和現在的輪廓很不相同,而且很有初出道的大男生的青澀感。他遞了一張名片給我,我才知道,他就是曾經在電話裡跟我聯絡的那個人。

我猜這段往事,王師自己很可能根本沒有印象。畢竟,當年剛開始作電影行銷、媒體公關的他,每天要應付的生張熟魏實在太多了,套句他自己的說法,「最高紀錄是同時打開50個(MSN)對話視窗,像彈鋼琴一樣運指如飛,噠噠噠噠噠」,我和他既然沒有深入的互動,名片交換過後,他若把這段記憶束之高閣,也是理所當然。
再次與他見面,而且有了比較深入的接觸,是我在歐銻銻娛樂工作,代理愛奇藝在台灣的相關業務時。

那時是2017年,酷瞧新媒體的老闆蔡嘉駿 Tsai Homme倡議成立NMEA協會(New Media Entertainment Association,新媒體暨影視音發展協會),王師也已經成立了牽猴子整合行銷,他與Homme志同道合,兩人聯手積極推動NMEA會務,四處拜訪所有可能加入協會的公司。於是,在某個上班日,我在公司的會議室裡見到了Homme和王師。

此時的王師,身材已與十餘年前的他大不相同。坐在Homme旁邊,他非常客氣而不多言(因為Homme也實在太多話了),但兩人誠意十足,而且散發出來的熱情,也讓人難以抵擋。在他們兩人的大力邀約下,我們立馬同意加入NMEA協會。此後幾年,NMEA海納百川,愈來愈壯大,如今已成了全台灣實力最龐大的文化產業一條龍協會。

加入NMEA協會後,我與王師之間的互動也愈來愈多,除了公務之外,也有不少私下交流聚餐的機會。

進一步接觸之後才發現,他真的很喜歡電影。那種熱情,是完全裝不出來的。但我更感動的是,他能讓夢想實現,這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了。

舉例而言,王師很喜歡漫畫大師鄭問,想要製作一部鄭問的紀錄片,沒想到,他不是只是說說,而是真的把《千年一問》給做出來了。我還記得,2020年,王師邀請NMEA協會的會員們到遠東信義A13的MUVIE CINEMAS豪華影廳欣賞這部紀錄片,當第一個鏡頭出現時,我真的感動到雞皮疙瘩都爬滿了全身。

王師,是一個能實現夢想的男人!

我是他的臉友,每天一早都能在臉書上看到他晨運結束後的打卡照,並配上「喜大普奔」(喜鵲報到、大鵬展翅、普天同慶、奔向未來)這四個字。去年間,他開始在臉書上預告,他即將出書,書名叫《幹話力》。消息一宣布,絕大多數的臉友們(包括我)都不相信這是事實。因為,從王師的外貌來看,他不像是一個會寫書的人(他那充滿書卷氣的兒子反而比較有可能),再者,就算真的出書,書名怎麼可能是《幹話力》?這太詭異了!結果,事實證明,他果真是個能讓夢想實現的男人!

於是,我也被他這一年來三不五時在臉書上預告出書的洗腦文催動,加入了預購的行列,6月初,我終於拿到這本作者簽名版的《幹話力》。

打開書扉,印入眼簾的第一段文字是:
「我的編輯伙伴說,在跟書店介紹2024重點書時,一提到《幹話力》的書名,高層都噗嗤笑了出來。我會不會突然變成暢銷書作家?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看到這段,我笑倒在地。我心想,這段文句果然很像他在臉書上的日常,如果全書都是這樣的內容,那可真是幹話十足,我大概有十個肚皮也不夠笑破吧?

但,等到真正進入書中內容時,才發現《幹話力》連一點唬爛的內容也沒有。相反的,這絕對是一本很值得一讀的好書,讀完後完全沒有浪費時間的感覺,而且獲益良多。

若問我,《幹話力》這本書到底在說些什麼?我覺得,可以分幾個層面去說:

一、這是王師前半生的自傳,大體上是從他大學時代開始切入,一路談到現今。讀了這本書,對於王師這個人,大致上就能有個粗淺的認識。

再者,這是本介紹電影的書。熱愛電影的王師,在書中提到了好幾部膾炙人口的佳片,不管是新片、舊片,也不論是國片、洋片,想體會王師當初所受到的感動與衝擊,跟著片單把這些電影都看一遍就對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這是一本揭露行銷心法的寶典。我深深認為,所有想要從事行銷工作的朋友,一定都要先看看這本書,絕對可以讓自己少走十萬里冤枉路。
舉例而言,齊柏林的《看見臺灣》是王師發行的,全台灣就作了超過一千場的包場活動,票房超過二億。這麼驚人的行銷手法,足以傲視群倫。

再有如,2019年轟動全國的電影《返校》,之所以能夠問世,也是因為王師找到了遊戲原作者赤燭,並取得改編授權後,才將這部結合白色恐怖的驚悚鬼片給製作出來,並在一系列的行銷宣傳後,取得超過三億票房的佳績。

由以上兩例,就可以看出王師在電影行銷上,真的是難得一見的高手。

但行銷是一門非常難以評估成效的工作。通常,產品賣得好,老闆都會說是產品本身的體質好;如果賣得差,那就是行銷做得爛。用句老話說,就是「有功沒賞,打破要賠!」

而且,行銷常常要投入鉅資,如果老闆捨不得花錢,宣傳效果很難看得到。

以我自己為例,在歐銻銻娛樂那幾年,我們有時要宣傳某齣大戲,於是就會投入非常多的行銷預算,甚至買了很多公車車體外廣告,但執行後,常常會覺得這些預算好像石頭丟到海裡,半點浪花也沒激起。當我們在質疑行銷部門的執行力時,有一次,行銷主管就嘆著氣說:「最好我去買一輛公車廣告,叫這輛車一直圍繞著老闆家和公司附近跑,你們就會覺得預算執行有成效了。」

信不信?在《幹話力》第58頁的第一句,寫的就是「買一輛公車繞著老闆轉就好」

看到這句時,我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哇!原來,所有搞行銷的人都有相同的痛苦,都覺得自己在公司內都沒遇到知音人,也都覺得自己的老闆是個豬頭

我後來也才知道,在美國好萊塢那種娛樂帝國、電影工業的環境裡,一部電影的行銷預算,往往就和製作成本相當。以漫威英雄電影為例,前期宣傳甚至早在上片前兩年就開始發動,等到首映前,更是撲天蓋地無所不在的全面宣傳,那種一擲萬金的豪氣,台灣任何一家片商都絕對望塵莫及。

但,這樣的操作模式不是不能學,就算沒辦法動用同樣的預算規模,但整體行銷宣傳的流程,還是能學個三分樣。

這時,我再嚴肅的回頭看看這本《幹話力》出書的流程,發現它果真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行銷題材,操作手法跟漫威電影幾無二致。

從書名來看,《幹話力》這書名就遠比任何正經八百的名稱要能引起讀者的好奇心與購買慾。新書上市前接近一年就開始不間斷的預告,應該是沒有任何一家出版社做得出來。臨近出書前還有預購活動、作者又允諾銷量到位時要開直播表演三分鐘吃掉一顆便當的加碼大戲,等於讓這本書還未上市,就充滿話題性。上市之後的行銷工作仍不間斷,簽書會或KOL的各路專訪持續在網路上發燒,更達到保溫的效果。

這哪裡是在操作一本書呢?這根本是拿操作電影行銷的手段來賣書啊!

就像很多電影其實並不好看,但發行商選了一個很叫好的片名,再把全劇最精華的內容剪成片花、預告後,就能把大批無知的觀眾騙進戲院。等到觀眾發覺情況與預期全然不同時,錢也掏了,戲也看了,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這麼說,絕不是說王師的《幹話力》是本名實不符,騙讀者買書錢的作品,但憑良心說,如果沒有經過王師如此精心的操作,以及以如此石破天驚的書名發想,以台灣目前書市之不振,這本書想要擠入暢銷書排行榜,可能難上加難。

那麼,看完了《幹話力》之後,會有「我剛剛幹了些什麼事?」的茫然感嗎?我不認為。

在書中,王師熱情的分享他過去20年的工作經驗。從當年紙媒當道的年代,該如何去投放平面媒體廣告,並與七大報記者保持良好關係,讓新聞稿有露出的機會談起,一路講到他成立牽猴子的過程、為何選擇專以發行國片作為事業目標、如何把冷門的紀錄片搬上影廳,成為觀眾也能接受的觀影新選擇,最後再談到他如何從電影後期的行銷宣傳,走到前期的製作發想。

可以說,這是一本濃度很夠的書,絕不摻水,很有良心。

在此,我可以列出書中一些金句,與讀者分享(以下皆摘自王師的《幹話力》):

 當你要把好玩的、有熱情的事情變成工作,就一定會滲入許多工作本身不可避免的要求跟條件。所以,你要有身為專業工作者的紀律。

 你可以為你喜歡的電影多做一點,但碰到你不喜歡的電影,也不能少做一點。你必須把你的喜好跟工作分開來看。

 如果沒有爬過這一條「天堂路」,把自己磨得皮開肉綻,其實等於沒有做過這個行業,也沒有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學習跟磨練。

 很多現在討論的方法能夠成立,就是只在這部電影上能夠成立,其他電影都不行,確實就是如此。

 這個市場、這個宇宙,都不是繞著你打轉。你的品味跟喜好不能代表這個市場。如果你完全依照自己做為目標觀眾的想像,去放大、去設計所有的行銷活動,那就必死無疑、非常危險。

 我們要時常突破同溫層,換位思考,去看別人如何談論一部電影,不能只用自己的座標來看全世界。

 你有一個明確的、被賦予的期待,要衝高聲量、完成票房,但永遠資源有限、時間有限。同時,你又希望能在冰冷夾縫中找到一點點可以任性的浪漫空間。

 我到現在都還是會說,大家對行銷團隊的期望永遠過高、待遇總是過低。

 如果我們相信電影行銷跟電影票房成敗有關,那就應該要讓團隊能夠有養活自己的基本待遇,而不是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那只會讓年輕人進不來這個行業,或到最後把熱情燃燒殆盡,抱著失望的情緒離開。

 我寧願我們之後沒有合作,但還是朋友,也不要讓你覺得,我用自己都不相信的數字來哄騙你。

 對我來說,做電影除了是養家餬口、更是讓公司繼續營運的手段之外,有時候我更把它視為一個讓我的生命內涵能更加提升、豐富的養份來源!

 所有的故事,都必須透過人來講,才可能打動觀眾,才有可能穿透同溫層。

 當一個社會處在富裕的狀態,會出現很好的娛樂,但對於時代的反思力道就沒有這麼強。最黑暗的時代,往往才會激發出最出色的作品。

 一部作品能取得出乎意料的成功,後面往往連結了一個特定族群的生命寫照,或是對社會情緒的集體反映,這個部分特別值得思索。

 未來觀看藝術電影的人口會越來越少。如果你已經習慣看一個十五秒為單位的東西,不太可能有耐心去看藝術電影。

 在這個時代,電影的形式、內容,跟當代觀眾的關係是什麼?我認為這個事情,是我們每一次在做電影的時候,都要反覆問自己的問題。

 數位修復發行最重要的意義:讓這些作品不再只是一個文物,或是被埋在很深的地層裡面的寶石。重新發行,讓它重新接觸新的土地跟時代,也開啟一種對話的可能。身為一個發行商,我們也可以再從這些影片的當代評價中,找到我們面對這個影片,面對這個市場的一種態度。

 就算我們是在做電影發行,我們還是會有自己的美學標準、自己的文化意識,或是自己的政治立場,但商業電影在大多時候,是要盡可能跟所有大眾去溝通。它不能,也不應該是一個自爽的東西。

 做行銷的人,就算經驗再豐富,都無法了解世界的全貌,如果無法了解世界的全貌,就要謙卑。

看看上面這些摘錄的文句,哪一句是幹話?哪一句不是闖蕩江湖二十年的心血結晶?

行文至此,再翻到卷首的推薦序,看到施昇輝為本書作序的標題:「沒有幹話,只有幹勁。」這八個字,完完全全反映了王師的真實性格。

所有熱愛電影、所有想一窺行銷鬼才心法的讀者,都不該錯過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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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風情畫
讀者評分
5.0
|
2024/05/29
劇透警告

《生離與死別》

大約在四十多年前,我還在就讀國小的時代,有一天,我無意間從父親的書櫃中翻出一本薄薄的小說。書封上寫著《塔裡的女人與北極風情畫(合訂本)》,作者是無名氏。由於書名和作者姓名都太特別了,我忍不住翻開來讀。沒想到,這一讀,讓我的世界就此改變。我真正認識什麼叫男歡女愛,就從這本書開始。

有趣的是,當我讀到忘我時,被老爸發現了。他嚇了一大跳,一臉困窘,像是偷藏禁書被孩子翻出來似的。他一把將我手上的書抽走,說:「小孩子不可以看這種書!」隨即把書藏起來。但很快又被我找著。我偷偷地看,狼吞虎嚥地看。看完之後大為感動,久久不能自已。

不管是《塔裡的女人》的羅聖提或黎薇,或是《北極風情畫》裡的林和奧蕾利亞,這兩對主角好像都活在我的心裡,時時在我腦海裡上演一幕幕悲歡離合的故事。我真心感受,這兩本書所描寫的愛情故事都太浪漫又太淒慘了,完全超過還是小孩子的我所能想像的範圍,這兩則故事都把我帶到一個我從沒接觸、也從沒思考過的時空裡。原來,大人的世界竟有這麼多、這麼激烈的情感衝擊,那種像是被一列疾駛火車撞到的強烈震撼,讓我為之目眩、為之神迷。讀完之後,我大概有好幾天都變得痴痴呆呆的,陷入書中情境久久無法自拔。

這麼多年之來,我陸陸續續大概讀過數千本書,東、西方的言情小說也讀過數百本,更激烈、更動人的愛情故事也曾讀過。但說也奇怪,《塔裡的女人》與《北極風情畫》這兩本書的情節卻一直刻在我的心底,始終無法忘懷。前幾天,又突然興起再重讀一次的念頭,於是想方設法找到這兩本書的電子檔,好好重溫了一次當年的感動。這麼多年後重讀,我還是得承認,無名氏不愧為無名氏,真的是鴛鴦蝴蝶派的第一寫手,一九四幾年完成的作品,放在八十年後的今天,仍然可以傲視群雄。

我猜年輕一輩的朋友們應該都沒聽過無名氏這位作者(關於這位大作家的生平,我就不介紹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查閱維基百科),可能也沒讀過這兩本書,我上博客來網路書店找,無名氏的著作也全數絕版,相當可惜。但我想,某些圖書館或二手書店裡應該還有藏書,如果對無名氏的作品有興趣,或許努力撈撈,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

簡單介紹《塔裡的女人》和《北極風情畫》這兩則故事吧。

按照創作的時間,《北極風情畫》應該比《塔裡的女人》早兩年問世。前者大約是1943年底完稿。

兩本書的敘事方法很近似。

在《北極風情畫》一書的開頭,作者無名氏就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敘說自己罹患腦疾,時常頭疼不止,為了休養,只好跑到華山小住。他說,他在1942年除夕當天,在華山峰頂巧遇一名身形像熊一般的怪客,當夜,怪客步出客房,無名氏悄悄尾隨,見怪客走到落雁峰,向極北方瞭望,正午夜時,怪客突然放聲高歌。

無名氏形容那歌聲:「這哪裡是歌唱,簡直是受傷野獸的悲鳴,是瀕死豺狼的哀吟,是母親抱著被殺死的孩子時的慘叫!」、「在這樣的美麗與死靜中,這歌聲分外顯得悽厲而悱惻,它們像千萬把飛劍似的,筆直刺入我的心臟,我的淚水雨似地滴落著,不由自己地滴落著。」

隨後,怪客走向懸崖削壁。無名氏擔心他會尋短,於是衝出一把抱住他。但怪客自稱他只是在憑弔一個已經死了10年的女人。他說,他遠遠的看到,她的身影在靠近北極的一個地方,還聽見她在冰天雪地裡呼喊的聲音。「她在喊:『瓦夏!瓦夏!瓦夏!瓦…』」

無名氏完全聽不懂怪客在說些什麼,但佇立在午夜的華山峰頂,他又冷到快要凍死,為了脫困,他靈機一動,宣稱自己房內有上好的汾酒,把怪客騙回房內,兩人一邊飲酒,一邊聊天。這時,他才知道,怪客原來是「鴨綠江東岸人」(即韓國人),而韓國在1910年被日本佔領後,已經亡國(至二次大戰後,南、北韓才在1948年分別獨立建國),所以怪客其實是個亡國奴。

無名氏懇求怪客送他一點「人生」,作為1943年元旦的開年禮物。熬不過無名氏的苦苦哀求,怪客終於把他10年前的一段愛情故事娓娓道來。

故事最末,無名氏醉倒,怪客悄然離去。無名氏醒後,覺得這故事太淒美,決定寫出,這段故事,就是《北極風情畫》。

《塔裡的女人》的開場方式也相當雷同。

一開頭,無名氏寫道,1944年4月,他又再度感到精神鬱悶,於是再度到華山靜養。在山上住了一星期,「一切都很平靜,生活像一條靜靜川流,無波無浪,唯一稍稍引起我一點好奇的是:每個晚上都會做著同一樣的夢,夢見一種美麗而憂愁的提琴聲,它感動得我想流淚。」

無名氏在山上的廟裡發現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老道,他覺得這名法號覺空的老道雖然保持深沉的沉默,但舉止之間超凡脫俗,他想:「在這個人身上,總藏著一點什麼寶礦,要不,他絕不會有這種吸引力的。」

某夜,月色太美,無名氏不想入睡,坐在窗邊靜靜賞月時,突然聽聞遠處傳來一陣音樂聲,他循音找去,在華山腳下的一片松林邊,聽到有人在拉著小提琴,反覆演奏一曲「卡伐底那」,無名氏不忍打擾,躺在附近溪邊的一片大石上靜靜聆聽,「不知有多久,偶然間,我發現自己的頸項被打濕了,濕得很厲害。用手一摸,原來是一大片水,我微微駭了一跳:抬起頭來,才發覺滿臉盡是淚水。不知何時起,我竟哭過了,哭得很厲害。」

無名氏忍不住走進森林,見到一人倚在樹下拉琴,竟是覺空。覺空見狀也不驚訝,只在演奏完畢後告訴無名氏,他知道無名氏想從他身上開採一個金礦,他同意如此,但他跟無名氏約法三章,爾後不准無名氏再用獵人的眼光追尋他、不准跟他談話、不准找他。他拉琴時,無名氏可以旁聽,但不能讓他瞧見。

無名氏同意了。

一個月後,覺空交了一個大紙包給他,並說自己要下山買東西,從此一去不返。而這包紙包裡,是用毛筆寫就的一大卷稿子,內容就是《塔裡的女人》。

《塔裡的女人》最前面的兩句是:「我的原名叫羅聖提。」、「十六年以前,我是南京的著名提琴家。」這兩句,與《北極風情畫》裡的「她在喊:『瓦夏!瓦夏!瓦夏!瓦…』」是我幾十年來都忘不掉的句子。雖然平凡,但從這兩句開頭語接著都分別開展出一段段淒美的愛情故事,所以,每回想起這兩段故事時,總會憶起故事最開端的文字。

《北極風情畫》的男主角是中國東北軍的上校參謀,隨著部隊轉進到俄羅斯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在那兒,因為被錯認為另名男子瓦夏,他邂逅了波蘭籍的女主角奧蕾利亞,兩人因此陷入熱戀。但後來,部隊又要移防回國,可是,林無法帶著奧蕾利亞一同離開,林只好捨下奧蕾利亞跟隨部隊移動。在分別之前,兩人以近乎燃燒生命的方式共處三天三夜(這一段故事的描述實在太淒美了),最後,奧蕾利亞寫下一首未完的三行詩:

「你捨得把愛你的奧蕾利亞,
丟在這白熊亂舞的北極冰雪裡,
獨自走向開遍檸檬花的南國?
................」

林看了這首詩,在悲慟之餘,萌生大聲唱歌的念頭。於是,他開口唱了韓國最流行的民歌《別離曲》,把奧蕾利亞未完的那首詩當成歌詞,這也就是他十年後在華山落雁峰頂唱的那首歌。

之後,林隨著部隊離開俄國,四個星期後,部隊抵達義大利西北部的熱那亞,準備上船返回中國。登船時,當地領事館轉一封信給他,他知道是奧蕾利亞的來信,但他一直忍著不敢拆信,直到午夜,船已經航行到海上,他才把信打開。

信裡面,有一張白色信紙,還附有一封灰色信。白色信紙是奧蕾利亞的母親寫的,她告訴林,奧蕾利亞在她寫信的前一天午夜十二點多自殺了。她為此悲痛不已,但不怨林,因為這一切都是天主的安排。她只能照著奧蕾利亞遺書的交代,把那封灰色信轉交給林。

林打開灰色信封,裡面是一張灰色的大紙,其中有一束白髮。他在燈光下仔細瞧,終於發現滿紙都以俄文寫著「黑暗」這個字,約有二、三千字之多。他在橫七豎八的字跡中找尋,終於在信紙的一角找到奧蕾利亞死前對他說的一段話。

「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做!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說!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慘!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苦!不要問我為什麼要有這樣下場!不要問我為什麼…」

「生命不過是一把火,火燒完了,剩下來的,當然是黑暗!但是,我的火並沒有燒完,我還有成千成萬的火要燒。可悲憫的!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竟命令我停止燃燒了!我只有用自己的手為自己造成永恆的黑暗!」

「人啊,看吧!這裡是四十七根白頭髮。在你走後的十天,它們像花樣的開在我頭上。您要玩味它們的白色,最深最深的玩味!」
……

在這段文字的最末,奧蕾利亞特別交代:「我必須鼓起勇氣,含著笑對你作最後一個請求:…在我們相識第十年的除夕,爬一座高山,在午夜同一時候,你必須站在峰頂向極北方瞭望,同時唱那首韓國《別離曲》!」

奧蕾利亞寫完這封信,隨即舉刀刺向自己的心臟,「現在,你永遠佔有我了!我也永遠佔有你了!」

林在思考,「我是否要帶著這封信和四十七根白髮去找她?她就在我面前,只要我一跨過船欄杆,就可以遇見她,和她永遠在一起了。」但他又想起,奧蕾利亞要他再等十年。他知道,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懲罰,但「要真正愛一個人呢,其實也就是接受一種懲罰。」他思考一夜後,終於決定:接受她的懲罰。

十年後,他登上了華山,在落雁峰頂追憶當年與奧蕾利亞初識的那一天,唱著奧蕾利亞要他唱的那首《別離曲》…。

《塔裡的女人》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男主角羅聖提是一位著名的音樂家。28歲那年,他受邀去一所女子大學的晚會中演出,當天,他心血來潮,一改傳統,穿了一件舊長衫赴約,結果被穿著一身火紅,美艷絕倫的總招待黎薇誤以為是替羅聖提提琴匣的僕人,把他從貴賓座被到普通席去。

受了羞辱的羅聖提不說破,等到兼任司儀的黎薇在舞台上報幕時,他才昂首上台,並臨時更改曲目,刻意演奏兩首大曲子,狠狠殺了黎薇的銳氣。

心高氣傲的黎薇自尊心嚴重受傷,本該痛恨羅聖提,但兩人此後在社交場合多次碰面,黎薇發現羅聖提原來是個翩翩君子,但似乎又不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她對羅聖提發生興趣,想不到竟然產生情愫。為了接近羅聖提,三年後,她鼓起勇氣登門表示要跟他學琴,羅聖提也答應了。此後,兩人距離雖有進展,但仍止於師生關係,半年後,黎薇聲稱家中有場晚宴,邀他到家中吃飯,羅聖提赴約。晚宴結束,羅聖提要離開時,黎薇塞給他一個大紙包,要他帶回家看。原來,裡頭是四大本日記,詳細紀錄了過去三年半黎薇對羅聖提的心境變化。黎薇在日記裡寫道:「我不諱言,我是愛羅了。任何男子都叫我討厭,只有羅叫我爽心悅目。」、「我真想大聲對他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得快要瘋了。別相信我的傲慢。那只是偽裝。對於一般紈絝子弟,這偽裝是必要的。對於你,我願意把整個心掏給你看:看它是怎麼為你而紅,為你而熱。』」

用一句現代的話語來說,黎薇交付日記的行為,就是告白。

明白了黎薇的真心後,羅聖提怎麼可能再保持矜持?他們兩人馬上陷入熱戀。

交往兩年後,黎薇終於忍不住問他,對於倆人的未來,有沒有什麼想法?到了此時,羅聖提只好把隱藏在心底的大祕密和盤托出。

原來,他早在22歲那年,就在父母作主下,在故鄉娶了親,並生下兩個兒子,之後,他就遠離家鄉,到南京獨自生活。他與太太並沒有情感,但因為妻子沒有過失,他也無法開口要求離婚。所以,他自認他和黎薇的愛情是難有結局的。他告訴黎薇,「我們只能有愛情,不能有愛情的結果。」

黎薇聽完後,久久不能言語,最後,她跑到琴室,奏起了「卡伐底那」這首充滿陰鬱悲秋的曲子。

黎薇說她願意等待,為了展現決心,她在右臂上把羅聖提英文名字的縮寫「R S T」刻上。她說:「我早想把你的名字刻在身上,只是不知道怎樣刻。聽人說,刺青用針,我想針太細,便用刀尖。刻完了,沒有上止痛粉,就把藍墨水澆上去,痛極了,流了很多血,我這才貼橡皮膏…」、「為了告訴你:只要我的軀殼活一天,你的名字永遠活在我的血液裡。除非我的血乾了、肉毀了,今生你的名字與我的身子再不分開了。」

但羅聖提不想耽誤黎薇的青春,他打定主意,如果遇到條件比他更好的男人,就介紹給黎薇。後來,一位醫院院長向他請託,稱有一位方先生想認識黎薇,且打聽之下,發現方的家世不錯。羅聖提心中雖然不捨,但仍然促成雙方見面。

黎薇知道羅聖提的意圖後,負氣下竟然同意嫁給方。在告別時,黎薇用一種悲慘絕頂而又極冷酷的聲音,一字一字的說:「六年以前,在與你認識見你第一面的那一晚,我的印象是:你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人,六年以後,在與你離別見你最後一面的今天,我的印象依舊是:你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人!」

婚後,黎薇搬去上海,兩人從此音訊全無。但後來他才得知,方的出身其實並不好,他聲稱的家世,全是吹牛。他在婚前對黎薇體貼備至,但婚後卻異常專橫跋扈。羅聖提後悔不已,但木已成舟,他也無力挽回。

但羅聖提始終忘不了黎薇,兩人分開十年之後,他決定回去找黎薇。

他多方打聽,才知道黎薇早已離婚,隻身住在西康的一個偏鄉教書。羅聖提費盡千辛萬苦,從西康再徒步走了八天,才抵達目的地。

但當他終於看到黎薇時,他發現她的外形全變,已是一個全身臃腫笨重,脊背微駝,滿臉皺紋,眼睛黯淡無光,頭髮半白的蒼老女人。

他描述,「她的整個形態,使我聯想起一個死亡的星球:沒有光、沒有熱,沒有運動,沒有力,所有的只是又黑暗又空虛的一片,如果宇宙間真有世紀末日,她正是末日的象徵,可怕極了!」

黎薇依稀認出他,但記憶茫然。「聖提就是你麼?唔,你現在為什麼這樣醜?我記得你從前是很好看的…你衰老了,你頭上花白了一半。」她又嘆息道:「咳,我們都老了!」

羅聖提猛一抬頭,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原來自己的頭髮確已半白,臉上也充滿皺紋,脊背也有點弓曲。他大驚:「我竟老得這樣厲害了?」

他懇求黎薇原諒,希望兩人能再在一起。但黎薇只說:「遲了!…遲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在這種氛圍下,羅聖提感到窒息,他發現,「這裡並沒有我的薇,這裡所有的只是一座墳墓。一個黑暗深淵。我再留下去,我會瘋狂的,我必須離開她,馬上離開她。」

於是,他告別黎薇,並變賣一切家產,他打算逃離這一切。他來到華山,將自己殘生交給大自然…。

這就是《塔裡的女人》與《北極風情畫》的主要情節。

無名氏雖然聲稱這兩則愛情故事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他只是運氣好,被他從林和羅聖提的記憶深處裡挖出來,但我猜想,這樣的情節安排,不過是作者的寫作筆法,故事,還是無名氏創作出來的。

在我來看,兩則故事,《塔裡的女人》,是生離,《北極風情畫》,是死別。

在《塔裡的女人》,男主角羅聖提因為早有婚約,他不敢背棄禮俗,所以無法跟心愛的黎薇結合,他以為把黎薇轉介給更好的男人,就是最好的選擇,殊不知,女人的心一旦交給你,怎麼可能如物品般的隨意轉讓?他把黎薇推給別人,某種程度也是為自己卸下包袱,他敢愛,但不敢承擔,結果最後只是苦了自己也苦了黎薇。兩人終究都得不到幸福。

等到十年之後,羅聖提想回頭再尋回黎薇,卻發現黎薇心中的火早已熄滅。而在歲月的摧殘下,兩人都已年華不再,在垂垂老矣的遲暮之年,誰還能再去追尋些什麼?黎薇已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個像火一樣烈、一樣奪目的女人,而他自己也已老朽不堪,他最後做的決定,竟只是重複十年前的再次逃離。

第一次,他背叛了自己的愛情;再一次,他背叛了自己的記憶。

他沒辦法接受已經衰老的黎薇,他只願保留記憶中黎薇年輕美艷的樣貌,他要靠著這樣的回憶,了此殘生。

說起來,被困在塔裡的,究竟是黎薇?還是羅聖提?

《北極風情畫》的故事,更讓我悲傷。

說起來,我不太明白,在一九四幾年的那個時空環境,為什麼軍官不能帶著自己的家眷移防?我始終不懂,林為什麼因為移防的理由,而必須捨棄奧蕾利亞?就算部隊規定,移防時不能帶著眷屬,但等到林回到中國後,只要他有心,他辦理退伍後,一定可以再返回托木斯克尋回奧蕾利亞。何以兩人竟然要以死離來結束這段愛情?

但我又恨林,如果部隊的規定的確如此嚴苛,那麼,他一開始就不應該去接近奧蕾利亞,不該讓她陷入無可自拔的熱戀,不該讓她連皮帶骨、全身全心都交給林之後,就捨她而去。那樣的愛情,難道不是最殘忍的謀殺?

相同的質疑也回到《塔裡的女人》的羅聖提身上。羅聖提當然知道自己早已成婚,既是已婚之人,又拋不開舊禮教的束縛,那麼,他為何要接受黎薇的告白?為何要給她一個自己無法負擔的愛情?

兩則故事裡的男主角,從現代的眼光來看,林和羅聖提都是不折不扣的渣男,明知自己給不起,卻還是抵不住愛情的誘惑,卻害慘了兩則故事的女主角陷入人生絕境。
奧蕾利亞萬念俱灰,除了死,無處解脫;黎薇一息尚存,但已心死,有如行屍走肉,也了無生趣。這兩名女子,都是被愛情害慘了一生。

但我後來又想,奧蕾利亞以死解脫,黎薇心如槁木死灰,某種程度來說,或許還不算是最悲慘的命運。林和羅聖提要揹負一輩子的記憶、一輩子的思念、一輩子的愧疚,他們的心,日日夜夜都在坐牢,永永遠遠承受煎熬與折磨,那樣的苦,正是對於當時年少輕狂的懲罰。而這樣的懲罰,代價是不是太重?那就如人飲水,只有自己知道了。

重讀《塔裡的女人》與《北極風情畫》之後,我還是為無名氏浪漫的情節與華麗的文筆而感動不已。但此際,我突然又想起年輕時讀到的一段文字:「所謂刻骨銘心的愛情,一旦納入歷史,不過是個人的感傷與浪漫罷了。」

羅聖提與黎薇、林與奧蕾利亞,這兩段刻骨銘心愛情,《塔裡的女人》與《北極風情畫》,這兩則愛情故事,真的僅僅是個人的感傷與浪漫嗎?

兩則故事,一是生離,一是死別,哪一種悲傷比另一種更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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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裡的女人
讀者評分
5.0
|
2024/05/29
劇透警告

《生離與死別》

大約在四十多年前,我還在就讀國小的時代,有一天,我無意間從父親的書櫃中翻出一本薄薄的小說。書封上寫著《塔裡的女人與北極風情畫(合訂本)》,作者是無名氏。由於書名和作者姓名都太特別了,我忍不住翻開來讀。沒想到,這一讀,讓我的世界就此改變。我真正認識什麼叫男歡女愛,就從這本書開始。

有趣的是,當我讀到忘我時,被老爸發現了。他嚇了一大跳,一臉困窘,像是偷藏禁書被孩子翻出來似的。他一把將我手上的書抽走,說:「小孩子不可以看這種書!」隨即把書藏起來。但很快又被我找著。我偷偷地看,狼吞虎嚥地看。看完之後大為感動,久久不能自已。

不管是《塔裡的女人》的羅聖提或黎薇,或是《北極風情畫》裡的林和奧蕾利亞,這兩對主角好像都活在我的心裡,時時在我腦海裡上演一幕幕悲歡離合的故事。我真心感受,這兩本書所描寫的愛情故事都太浪漫又太淒慘了,完全超過還是小孩子的我所能想像的範圍,這兩則故事都把我帶到一個我從沒接觸、也從沒思考過的時空裡。原來,大人的世界竟有這麼多、這麼激烈的情感衝擊,那種像是被一列疾駛火車撞到的強烈震撼,讓我為之目眩、為之神迷。讀完之後,我大概有好幾天都變得痴痴呆呆的,陷入書中情境久久無法自拔。

這麼多年之來,我陸陸續續大概讀過數千本書,東、西方的言情小說也讀過數百本,更激烈、更動人的愛情故事也曾讀過。但說也奇怪,《塔裡的女人》與《北極風情畫》這兩本書的情節卻一直刻在我的心底,始終無法忘懷。前幾天,又突然興起再重讀一次的念頭,於是想方設法找到這兩本書的電子檔,好好重溫了一次當年的感動。這麼多年後重讀,我還是得承認,無名氏不愧為無名氏,真的是鴛鴦蝴蝶派的第一寫手,一九四幾年完成的作品,放在八十年後的今天,仍然可以傲視群雄。

我猜年輕一輩的朋友們應該都沒聽過無名氏這位作者(關於這位大作家的生平,我就不介紹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查閱維基百科),可能也沒讀過這兩本書,我上博客來網路書店找,無名氏的著作也全數絕版,相當可惜。但我想,某些圖書館或二手書店裡應該還有藏書,如果對無名氏的作品有興趣,或許努力撈撈,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

簡單介紹《塔裡的女人》和《北極風情畫》這兩則故事吧。

按照創作的時間,《北極風情畫》應該比《塔裡的女人》早兩年問世。前者大約是1943年底完稿。

兩本書的敘事方法很近似。

在《北極風情畫》一書的開頭,作者無名氏就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敘說自己罹患腦疾,時常頭疼不止,為了休養,只好跑到華山小住。他說,他在1942年除夕當天,在華山峰頂巧遇一名身形像熊一般的怪客,當夜,怪客步出客房,無名氏悄悄尾隨,見怪客走到落雁峰,向極北方瞭望,正午夜時,怪客突然放聲高歌。

無名氏形容那歌聲:「這哪裡是歌唱,簡直是受傷野獸的悲鳴,是瀕死豺狼的哀吟,是母親抱著被殺死的孩子時的慘叫!」、「在這樣的美麗與死靜中,這歌聲分外顯得悽厲而悱惻,它們像千萬把飛劍似的,筆直刺入我的心臟,我的淚水雨似地滴落著,不由自己地滴落著。」

隨後,怪客走向懸崖削壁。無名氏擔心他會尋短,於是衝出一把抱住他。但怪客自稱他只是在憑弔一個已經死了10年的女人。他說,他遠遠的看到,她的身影在靠近北極的一個地方,還聽見她在冰天雪地裡呼喊的聲音。「她在喊:『瓦夏!瓦夏!瓦夏!瓦…』」

無名氏完全聽不懂怪客在說些什麼,但佇立在午夜的華山峰頂,他又冷到快要凍死,為了脫困,他靈機一動,宣稱自己房內有上好的汾酒,把怪客騙回房內,兩人一邊飲酒,一邊聊天。這時,他才知道,怪客原來是「鴨綠江東岸人」(即韓國人),而韓國在1910年被日本佔領後,已經亡國(至二次大戰後,南、北韓才在1948年分別獨立建國),所以怪客其實是個亡國奴。

無名氏懇求怪客送他一點「人生」,作為1943年元旦的開年禮物。熬不過無名氏的苦苦哀求,怪客終於把他10年前的一段愛情故事娓娓道來。

故事最末,無名氏醉倒,怪客悄然離去。無名氏醒後,覺得這故事太淒美,決定寫出,這段故事,就是《北極風情畫》。

《塔裡的女人》的開場方式也相當雷同。

一開頭,無名氏寫道,1944年4月,他又再度感到精神鬱悶,於是再度到華山靜養。在山上住了一星期,「一切都很平靜,生活像一條靜靜川流,無波無浪,唯一稍稍引起我一點好奇的是:每個晚上都會做著同一樣的夢,夢見一種美麗而憂愁的提琴聲,它感動得我想流淚。」

無名氏在山上的廟裡發現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老道,他覺得這名法號覺空的老道雖然保持深沉的沉默,但舉止之間超凡脫俗,他想:「在這個人身上,總藏著一點什麼寶礦,要不,他絕不會有這種吸引力的。」

某夜,月色太美,無名氏不想入睡,坐在窗邊靜靜賞月時,突然聽聞遠處傳來一陣音樂聲,他循音找去,在華山腳下的一片松林邊,聽到有人在拉著小提琴,反覆演奏一曲「卡伐底那」,無名氏不忍打擾,躺在附近溪邊的一片大石上靜靜聆聽,「不知有多久,偶然間,我發現自己的頸項被打濕了,濕得很厲害。用手一摸,原來是一大片水,我微微駭了一跳:抬起頭來,才發覺滿臉盡是淚水。不知何時起,我竟哭過了,哭得很厲害。」

無名氏忍不住走進森林,見到一人倚在樹下拉琴,竟是覺空。覺空見狀也不驚訝,只在演奏完畢後告訴無名氏,他知道無名氏想從他身上開採一個金礦,他同意如此,但他跟無名氏約法三章,爾後不准無名氏再用獵人的眼光追尋他、不准跟他談話、不准找他。他拉琴時,無名氏可以旁聽,但不能讓他瞧見。

無名氏同意了。

一個月後,覺空交了一個大紙包給他,並說自己要下山買東西,從此一去不返。而這包紙包裡,是用毛筆寫就的一大卷稿子,內容就是《塔裡的女人》。

《塔裡的女人》最前面的兩句是:「我的原名叫羅聖提。」、「十六年以前,我是南京的著名提琴家。」這兩句,與《北極風情畫》裡的「她在喊:『瓦夏!瓦夏!瓦夏!瓦…』」是我幾十年來都忘不掉的句子。雖然平凡,但從這兩句開頭語接著都分別開展出一段段淒美的愛情故事,所以,每回想起這兩段故事時,總會憶起故事最開端的文字。

《北極風情畫》的男主角是中國東北軍的上校參謀,隨著部隊轉進到俄羅斯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在那兒,因為被錯認為另名男子瓦夏,他邂逅了波蘭籍的女主角奧蕾利亞,兩人因此陷入熱戀。但後來,部隊又要移防回國,可是,林無法帶著奧蕾利亞一同離開,林只好捨下奧蕾利亞跟隨部隊移動。在分別之前,兩人以近乎燃燒生命的方式共處三天三夜(這一段故事的描述實在太淒美了),最後,奧蕾利亞寫下一首未完的三行詩:

「你捨得把愛你的奧蕾利亞,
丟在這白熊亂舞的北極冰雪裡,
獨自走向開遍檸檬花的南國?
................」

林看了這首詩,在悲慟之餘,萌生大聲唱歌的念頭。於是,他開口唱了韓國最流行的民歌《別離曲》,把奧蕾利亞未完的那首詩當成歌詞,這也就是他十年後在華山落雁峰頂唱的那首歌。

之後,林隨著部隊離開俄國,四個星期後,部隊抵達義大利西北部的熱那亞,準備上船返回中國。登船時,當地領事館轉一封信給他,他知道是奧蕾利亞的來信,但他一直忍著不敢拆信,直到午夜,船已經航行到海上,他才把信打開。

信裡面,有一張白色信紙,還附有一封灰色信。白色信紙是奧蕾利亞的母親寫的,她告訴林,奧蕾利亞在她寫信的前一天午夜十二點多自殺了。她為此悲痛不已,但不怨林,因為這一切都是天主的安排。她只能照著奧蕾利亞遺書的交代,把那封灰色信轉交給林。

林打開灰色信封,裡面是一張灰色的大紙,其中有一束白髮。他在燈光下仔細瞧,終於發現滿紙都以俄文寫著「黑暗」這個字,約有二、三千字之多。他在橫七豎八的字跡中找尋,終於在信紙的一角找到奧蕾利亞死前對他說的一段話。

「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做!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說!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慘!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苦!不要問我為什麼要有這樣下場!不要問我為什麼…」

「生命不過是一把火,火燒完了,剩下來的,當然是黑暗!但是,我的火並沒有燒完,我還有成千成萬的火要燒。可悲憫的!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竟命令我停止燃燒了!我只有用自己的手為自己造成永恆的黑暗!」

「人啊,看吧!這裡是四十七根白頭髮。在你走後的十天,它們像花樣的開在我頭上。您要玩味它們的白色,最深最深的玩味!」
……

在這段文字的最末,奧蕾利亞特別交代:「我必須鼓起勇氣,含著笑對你作最後一個請求:…在我們相識第十年的除夕,爬一座高山,在午夜同一時候,你必須站在峰頂向極北方瞭望,同時唱那首韓國《別離曲》!」

奧蕾利亞寫完這封信,隨即舉刀刺向自己的心臟,「現在,你永遠佔有我了!我也永遠佔有你了!」

林在思考,「我是否要帶著這封信和四十七根白髮去找她?她就在我面前,只要我一跨過船欄杆,就可以遇見她,和她永遠在一起了。」但他又想起,奧蕾利亞要他再等十年。他知道,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懲罰,但「要真正愛一個人呢,其實也就是接受一種懲罰。」他思考一夜後,終於決定:接受她的懲罰。

十年後,他登上了華山,在落雁峰頂追憶當年與奧蕾利亞初識的那一天,唱著奧蕾利亞要他唱的那首《別離曲》…。

《塔裡的女人》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男主角羅聖提是一位著名的音樂家。28歲那年,他受邀去一所女子大學的晚會中演出,當天,他心血來潮,一改傳統,穿了一件舊長衫赴約,結果被穿著一身火紅,美艷絕倫的總招待黎薇誤以為是替羅聖提提琴匣的僕人,把他從貴賓座被到普通席去。

受了羞辱的羅聖提不說破,等到兼任司儀的黎薇在舞台上報幕時,他才昂首上台,並臨時更改曲目,刻意演奏兩首大曲子,狠狠殺了黎薇的銳氣。

心高氣傲的黎薇自尊心嚴重受傷,本該痛恨羅聖提,但兩人此後在社交場合多次碰面,黎薇發現羅聖提原來是個翩翩君子,但似乎又不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她對羅聖提發生興趣,想不到竟然產生情愫。為了接近羅聖提,三年後,她鼓起勇氣登門表示要跟他學琴,羅聖提也答應了。此後,兩人距離雖有進展,但仍止於師生關係,半年後,黎薇聲稱家中有場晚宴,邀他到家中吃飯,羅聖提赴約。晚宴結束,羅聖提要離開時,黎薇塞給他一個大紙包,要他帶回家看。原來,裡頭是四大本日記,詳細紀錄了過去三年半黎薇對羅聖提的心境變化。黎薇在日記裡寫道:「我不諱言,我是愛羅了。任何男子都叫我討厭,只有羅叫我爽心悅目。」、「我真想大聲對他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得快要瘋了。別相信我的傲慢。那只是偽裝。對於一般紈絝子弟,這偽裝是必要的。對於你,我願意把整個心掏給你看:看它是怎麼為你而紅,為你而熱。』」

用一句現代的話語來說,黎薇交付日記的行為,就是告白。

明白了黎薇的真心後,羅聖提怎麼可能再保持矜持?他們兩人馬上陷入熱戀。

交往兩年後,黎薇終於忍不住問他,對於倆人的未來,有沒有什麼想法?到了此時,羅聖提只好把隱藏在心底的大祕密和盤托出。

原來,他早在22歲那年,就在父母作主下,在故鄉娶了親,並生下兩個兒子,之後,他就遠離家鄉,到南京獨自生活。他與太太並沒有情感,但因為妻子沒有過失,他也無法開口要求離婚。所以,他自認他和黎薇的愛情是難有結局的。他告訴黎薇,「我們只能有愛情,不能有愛情的結果。」

黎薇聽完後,久久不能言語,最後,她跑到琴室,奏起了「卡伐底那」這首充滿陰鬱悲秋的曲子。

黎薇說她願意等待,為了展現決心,她在右臂上把羅聖提英文名字的縮寫「R S T」刻上。她說:「我早想把你的名字刻在身上,只是不知道怎樣刻。聽人說,刺青用針,我想針太細,便用刀尖。刻完了,沒有上止痛粉,就把藍墨水澆上去,痛極了,流了很多血,我這才貼橡皮膏…」、「為了告訴你:只要我的軀殼活一天,你的名字永遠活在我的血液裡。除非我的血乾了、肉毀了,今生你的名字與我的身子再不分開了。」

但羅聖提不想耽誤黎薇的青春,他打定主意,如果遇到條件比他更好的男人,就介紹給黎薇。後來,一位醫院院長向他請託,稱有一位方先生想認識黎薇,且打聽之下,發現方的家世不錯。羅聖提心中雖然不捨,但仍然促成雙方見面。

黎薇知道羅聖提的意圖後,負氣下竟然同意嫁給方。在告別時,黎薇用一種悲慘絕頂而又極冷酷的聲音,一字一字的說:「六年以前,在與你認識見你第一面的那一晚,我的印象是:你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人,六年以後,在與你離別見你最後一面的今天,我的印象依舊是:你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人!」

婚後,黎薇搬去上海,兩人從此音訊全無。但後來他才得知,方的出身其實並不好,他聲稱的家世,全是吹牛。他在婚前對黎薇體貼備至,但婚後卻異常專橫跋扈。羅聖提後悔不已,但木已成舟,他也無力挽回。

但羅聖提始終忘不了黎薇,兩人分開十年之後,他決定回去找黎薇。

他多方打聽,才知道黎薇早已離婚,隻身住在西康的一個偏鄉教書。羅聖提費盡千辛萬苦,從西康再徒步走了八天,才抵達目的地。

但當他終於看到黎薇時,他發現她的外形全變,已是一個全身臃腫笨重,脊背微駝,滿臉皺紋,眼睛黯淡無光,頭髮半白的蒼老女人。

他描述,「她的整個形態,使我聯想起一個死亡的星球:沒有光、沒有熱,沒有運動,沒有力,所有的只是又黑暗又空虛的一片,如果宇宙間真有世紀末日,她正是末日的象徵,可怕極了!」

黎薇依稀認出他,但記憶茫然。「聖提就是你麼?唔,你現在為什麼這樣醜?我記得你從前是很好看的…你衰老了,你頭上花白了一半。」她又嘆息道:「咳,我們都老了!」

羅聖提猛一抬頭,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原來自己的頭髮確已半白,臉上也充滿皺紋,脊背也有點弓曲。他大驚:「我竟老得這樣厲害了?」

他懇求黎薇原諒,希望兩人能再在一起。但黎薇只說:「遲了!…遲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在這種氛圍下,羅聖提感到窒息,他發現,「這裡並沒有我的薇,這裡所有的只是一座墳墓。一個黑暗深淵。我再留下去,我會瘋狂的,我必須離開她,馬上離開她。」

於是,他告別黎薇,並變賣一切家產,他打算逃離這一切。他來到華山,將自己殘生交給大自然…。

這就是《塔裡的女人》與《北極風情畫》的主要情節。

無名氏雖然聲稱這兩則愛情故事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他只是運氣好,被他從林和羅聖提的記憶深處裡挖出來,但我猜想,這樣的情節安排,不過是作者的寫作筆法,故事,還是無名氏創作出來的。

在我來看,兩則故事,《塔裡的女人》,是生離,《北極風情畫》,是死別。

在《塔裡的女人》,男主角羅聖提因為早有婚約,他不敢背棄禮俗,所以無法跟心愛的黎薇結合,他以為把黎薇轉介給更好的男人,就是最好的選擇,殊不知,女人的心一旦交給你,怎麼可能如物品般的隨意轉讓?他把黎薇推給別人,某種程度也是為自己卸下包袱,他敢愛,但不敢承擔,結果最後只是苦了自己也苦了黎薇。兩人終究都得不到幸福。

等到十年之後,羅聖提想回頭再尋回黎薇,卻發現黎薇心中的火早已熄滅。而在歲月的摧殘下,兩人都已年華不再,在垂垂老矣的遲暮之年,誰還能再去追尋些什麼?黎薇已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個像火一樣烈、一樣奪目的女人,而他自己也已老朽不堪,他最後做的決定,竟只是重複十年前的再次逃離。

第一次,他背叛了自己的愛情;再一次,他背叛了自己的記憶。

他沒辦法接受已經衰老的黎薇,他只願保留記憶中黎薇年輕美艷的樣貌,他要靠著這樣的回憶,了此殘生。

說起來,被困在塔裡的,究竟是黎薇?還是羅聖提?

《北極風情畫》的故事,更讓我悲傷。

說起來,我不太明白,在一九四幾年的那個時空環境,為什麼軍官不能帶著自己的家眷移防?我始終不懂,林為什麼因為移防的理由,而必須捨棄奧蕾利亞?就算部隊規定,移防時不能帶著眷屬,但等到林回到中國後,只要他有心,他辦理退伍後,一定可以再返回托木斯克尋回奧蕾利亞。何以兩人竟然要以死離來結束這段愛情?

但我又恨林,如果部隊的規定的確如此嚴苛,那麼,他一開始就不應該去接近奧蕾利亞,不該讓她陷入無可自拔的熱戀,不該讓她連皮帶骨、全身全心都交給林之後,就捨她而去。那樣的愛情,難道不是最殘忍的謀殺?

相同的質疑也回到《塔裡的女人》的羅聖提身上。羅聖提當然知道自己早已成婚,既是已婚之人,又拋不開舊禮教的束縛,那麼,他為何要接受黎薇的告白?為何要給她一個自己無法負擔的愛情?

兩則故事裡的男主角,從現代的眼光來看,林和羅聖提都是不折不扣的渣男,明知自己給不起,卻還是抵不住愛情的誘惑,卻害慘了兩則故事的女主角陷入人生絕境。
奧蕾利亞萬念俱灰,除了死,無處解脫;黎薇一息尚存,但已心死,有如行屍走肉,也了無生趣。這兩名女子,都是被愛情害慘了一生。

但我後來又想,奧蕾利亞以死解脫,黎薇心如槁木死灰,某種程度來說,或許還不算是最悲慘的命運。林和羅聖提要揹負一輩子的記憶、一輩子的思念、一輩子的愧疚,他們的心,日日夜夜都在坐牢,永永遠遠承受煎熬與折磨,那樣的苦,正是對於當時年少輕狂的懲罰。而這樣的懲罰,代價是不是太重?那就如人飲水,只有自己知道了。

重讀《塔裡的女人》與《北極風情畫》之後,我還是為無名氏浪漫的情節與華麗的文筆而感動不已。但此際,我突然又想起年輕時讀到的一段文字:「所謂刻骨銘心的愛情,一旦納入歷史,不過是個人的感傷與浪漫罷了。」

羅聖提與黎薇、林與奧蕾利亞,這兩段刻骨銘心愛情,《塔裡的女人》與《北極風情畫》,這兩則愛情故事,真的僅僅是個人的感傷與浪漫嗎?

兩則故事,一是生離,一是死別,哪一種悲傷比另一種更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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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格之道:關於投資、閱讀、工作與幸福的普通常識
讀者評分
5.0
|
2024/05/15
讀書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增廣見聞,吸收很多新資訊。最近就有一例。

大概十餘年前,我就常在書店看到《窮查理的普通常識》這本書。從書名及封面設計來看,我猜想這是一本教人家理財致富的書。但我從來對於理財致富這件事沒什麼興趣,這類的書我也極不愛閱讀。坦白說,書封上的作者查理.蒙格是誰?我也完全不認識,於是,這本書就跟我擦身而過十幾年。

前一段時間,看到出版社在辦促銷活動,一本厚得像磚頭的《雪球:巴菲特傳》跟《蒙格之道:關於投資、閱讀、工作與幸福的普通常識》兩本書綁在一起賣,價錢還特別優惠。巴菲特是股神,是波克夏的老闆,再怎麼無知,這點小常識我還是有的。巴菲特人生充滿傳奇,他既然出了傳記,當然值得一讀。蒙格的書會跟巴菲特綁在一起,我猜應該也有些可讀性,再加上兩書合購的價格實在誘人,貪小便宜的我忍不住下手,一次就把兩本書買回家。

看書,當然先把比較薄的那本征服掉再說,於是,趁著五一勞動節假期,一口氣就把四百多頁的《蒙格之道》看完。

後知後覺的我,這時才知道查理.蒙格(Charles T. Munger)是巴菲特多年的事業夥伴(看我多孤陋寡聞),常年來一直是波克夏的副董事長,此外,他個人又購入了每日期刊(Daily Journal Corp.),成為這家專門刊登加州司法訊息的媒體公司董事長。早年,在傳統紙媒還是獨霸一方的時候,每日期刊賺了非常多的錢,但隨著傳播科技的進步,紙媒很快消亡,每日期刊也只好轉型成為軟體開發商,由旗下的期刊科技公司為各個地區的司法機構量身打造客製化司法訴訟及程序相關軟體,並因此再度獲利。而每一年,在每日期刊的股東會上,蒙格都會親自回答股東的提問(跟巴菲特在波克夏股東會的作法一樣),其中亦有不少發人省思的內容。這本《蒙格之道:關於投資、閱讀、工作與幸福的普通常識》就是紀錄2014到2022年,查理.蒙格每年在每日期刊股東會的致詞及與答覆股東問題。

看完這本書後,我再去網路追尋蒙格的生平,才知道他於2023年11月28日病逝,享年99歲。換言之,這本書應該算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段時期的發言內容,更顯珍貴。

讀完這本《蒙格之道》中,不得不佩服蒙格的精準眼光。他早在2014年就投資中國的比亞迪,當時,誰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比亞迪會成為中國最大的電動車製造公司。他在很早時期也公開評價馬斯克是天才,是個非常大膽的人。但相較於比亞迪,蒙格對於特斯拉的觀點是「我絕對不會買進特斯拉的股票,但我也絕對不會放空特斯拉。」他說「千萬不要低估那些高估自己的人」,指的就是馬斯克。

由於投資眼光精準,蒙格很年輕時就成為億萬富翁,但他在股東會上並不會告訴投資人明牌,指引投資人要投資哪些股票才會快速獲利,他反而一再告訴股民,要對自己的期望值放低一點,生活才會過得更開心。對於投資,他向來反對快進快出式的高頻投資法,也反對亂石打鳥式的分散風險投資法,而是認為應該僅選擇兩、三檔優質的股票,長期持有,獲利一定驚人。

他雖然自謙,他都是挑簡單的事情做,複雜的事情都被他歸類到「太難」的區域而不做,但事實上,他經營的每日期刊,為各地法院量身訂做的司法軟體系統,就是難度非常高的工程,跟微軟那樣賣套裝軟體的公司相比,實在辛苦太多,但他也在股東會告訴所有股東,雖然這業務很困難,但是只要把根扎下去,把業務做成了,別人就搶不走。所以,蒙格骨子裡並不是個畏苦怕難之人,他在平日生活中強調的簡單,是指不要把事情複雜化,而不是專門揀容易的路子走。

他有道德潔癖,所以反對賭博,更反對開設賭場,他對於造假、不誠實的行為無法忍受,因此,在川普還未當選總統時,他就對川普開過賭場的行為大肆批評,認為他沒有資格當國家領導人。

相對的,他非常崇拜李光耀,認為李光耀能將新加坡如此先天條件不良的環境,建設成東南亞首屈一指的國家,顯見領導能力非凡。他認為中國在改革開放以後,進步一定驚人,他預測中國將走上與新加坡相同的道路,並成為世界強國。他認為鄧小平、習近平走的路子都跟李光耀相近,也可能改善中國的貪腐之風,所以,他預判未來的商機在中國,投資標的也應該選在中國,因為「要到魚多的地方釣魚」。他不樂見中美關係惡化,也認為自由貿易應該繼續。他不在意中國的共產主義,也替中共政權美言說:「要管理這麼大一個國家,不用他們的方法不行。」他不認為美國的民主制度一定要移植到中國去,要尊重每個國家的傳統文化。

蒙格這樣的論點,自然會受到中共的歡迎。

剛巧,看完這本書後,我看到書封上的譯者是RanRan,但卻未介紹譯者簡歷,又看到封底註明,原書是「芒格之道」,心中不免疑惑。經我上網追查,才發現這本書的中文版原來是大陸中信出版社出版的。

原書的全名是《芒格之道:查理.芒格股東會講話(1987-2022)》,出版這本書的天下文化出版社大概是取得了本書繁中版的授權後,就直接把簡中的書稿改成繁中版,再把「芒格」兩字改譯為「蒙格」,然後將原書拆成兩本來賣,一本就是這本《蒙格之道:關於投資、閱讀、工作與幸福的普通常識》,紀錄蒙格自2014-2022年在每日期刊股東會的講話全文;另一本則是《蒙格智慧:巴菲特傳奇合夥人的投資人生》,紀錄蒙格從1987年至2010年擔任魏斯可金融公司董事長期間,每年在股東會上公開談話並接受股東提問的內容。

本來,以蒙格對大陸的友善態度,他大幅投資大陸電動車製造商比亞迪,又找了一位中國的投資專家李彔當他的合夥人,蒙格受到大陸官方及民間歡迎,自然不在話下。蒙格的思想和觀念化為書籍,在大陸地區出版,自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所以,大陸的出版社為把蒙格的書譯成中文出售給大陸地區的讀者,自然也不意外。

從簡中版與繁中版的出版時間比較,大陸中信出版社是在2023年6月推出簡中版《芒格之道》,台灣的天下文化在兩個月後的8月推出繁中版的《蒙格之道》,12月推出《蒙格智慧》,從這樣的時間差來看,我不太相信天下文化取得了簡中版授權後,還有時間再修改簡中版譯稿的內容(除了把芒格的譯名改為蒙格之外),我猜想,基本上,天下文化就是完全省下了翻譯的費用,這筆生意應該不壞。

知道上情後,這種不快的感覺就像一根刺,刺在心頭上久久不能拔除。

其實,兩岸出版業相互授權的現象已經愈來愈頻繁,這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也常常閱讀簡體中文的書籍。簡體字對我而言,不構成閱讀障礙,我仍然可以讀得飛快。我也承認,大陸有很多很優秀的作家,作品都值得一讀再讀。這幾年,大陸譯者的譯稿能力也日益進步,翻譯的外文書不再那麼難以下嚥。但這一回,當我得知這本書是從大陸出版社轉譯而來,心中為何會有不快的感覺?

我想,一方面是因為自覺天下文化是這麼大的一家出版社,若想出版像蒙格這麼重量級人物的書籍,理應找自己的譯者由英文版重譯一次才是,怎麼會直接找上對岸的譯稿,以「一鍵轉譯」的簡轉繁方式出版這樣的書籍呢?這不會太省時又省力了嗎?再者,如果天下文化真的認為大陸譯者的譯稿品質精良,何不大方告知讀者,何不在書封上直接揭露譯者來自對岸?為何要讓讀者(例如我)覺得有受騙的感覺?說真話,如果我早知道這本書是由簡中轉繁中,我一定直接購買簡中版的書。理由無他,因為兩書內容無異,價格更優惠。

但不快之情過了幾天,心情沉澱後還是得承認,這本書還是有它的價值,而且,蒙格的人生智慧的確值得我們學習。在閱讀時,我用螢光筆在書上畫了不少重點,想想,也應該跟大家分享。

蒙格的人生道理該由蒙格自己來說,我再怎麼說,也不可能說得比他更好。以下所引的內容,全部摘自《蒙格之道:關於投資、閱讀、工作與幸福的普通常識》,譯者是RanRan。

 每過完一天,要努力比早上醒來時,更聰明一點點。

 正面對決那些必須解決的難題。

 再糟糕的壞事也有它的用處,至少可以把它當成負面教材。

 跟不上科技潮流的公司,絕大多數只能被淘汰出局。

 成就不用多,有一些成就就很難得了。

 我能與志同道合的人共事,我處理的問題我都有能力解決。努力想解決問題卻能力不足,那一定很難受。

 人很容易因為錯誤的東西而感到意志消沉,忘了什麼是正確的事。

 如果是我統治這個世界,我不會為任何假造的東西付錢。

 生活在一個富裕的已開發國家,一個星期只工作36小時,卻看不慣別人的日子愈過愈好,在我看來這種心態低俗而幼稚。

 在一個自由貿易的世界裡,企業可以流動,如果一個國家的稅率遠高於其他國家,你會付出很大的代價,因為公司會選擇離開這個國家。

 我不認為美國社會最嚴重的問題是不平等,但我認為許多人頂著基金經理、衍生性金融商品交易員的頭銜合法賭博賺錢是一種錯誤,應該杜絕這種社會現象。

 如果不是整個世界這麼愚蠢、這麼官僚,我們不會這麼有錢,在座的各位也不會這麼有錢。你們能成為富人,全是拜其他人的愚蠢所賜。

 日子過得不好,心理不平衡怎麼辦?我認為最好的方法就是接受這件事並設法解決它。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完全消除各階層之間的流動。

 正因為有資本主義的創造性破壞,才有生產力的提高。

 美國企業應該要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不但要遵守法律規定,而且要遵守道德準則。

 名聲好能賺大錢,這道理多簡單,但許多人卻只知道用卑劣的方式賺錢。

 鼓勵超前消費是養虎貽患,不斷地提升信用卡額度,是慫恿客戶消費成癮。

 別人要求你做壞事,你可以不做,就算因此失業也不該做。

 只有隨時可以放棄官位的人,才適合從事公職。

 競爭愈來愈激烈是正常的,以為一家公司能始終保持領先地位,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 如果你夠精明,能精選出三檔股票,每一檔都足以讓你的家族財富永續傳承,那麼持有這三檔股票就足夠了。

 別因為錯過好機會而感到沮喪,這是投資過程的一部分,是無法避免的。

 年紀大了以後,我開始投資優秀的管理層、優秀的公司。

 聰明又勤奮的人總有辦法賺大錢,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 我們之所以創造輝煌的業績,主要是因為我們挑簡單的事做。很多人自以為聰明,專挑最難的事情做,最後往往沒有好結果。

 做投資一定要非常有耐心,一定要等到好機會出現才買進。

 容易解決的事我馬上做,否則事情只會愈積愈多。

 在遇到必須處理的難題時,我們會反覆地在問題上下功夫,想辦法解決它。

 我不感興趣的事,從來都做不好。一件事如果不感興趣的話,再怎麼聰明都很難做好。

 幸運的祕訣不是雄心壯志,而是降低期望。

 如果你不在市場競爭中把財富的優勢充分發揮出來,那麼有錢就沒有意義。

 愈難我愈喜歡,等我們真的成功,別人就無法輕易搶走這門生意。

 服務業只有全力以赴為客戶消除所有痛點,才能超越其他競爭對手。

 當公司遭遇顛覆性方技術變革時,失敗是一種常態。

 人們鑽漏洞一定是因為制度有問題。

 精力高度集中,全神貫注做一件事,沒這個能力我絕對不可能成功。我成功靠的不是智力,而是專注力。

 把事情想清楚,找到正確答案,然後付諸行動。

 總是為最壞的情況做好準備,這是明智之舉。意料之外的好事容易處理,意料之外的壞事則經常讓人措手不及。

 遍地賭場是文明社會之恥,批准開設賭場的政客是在飲鴆止渴,應該把他們都打入十八層地獄。

 其他人努力變聰明,我只求不做蠢事。我發現人想要成功,只要做到兩件事,一是不做愚蠢的事,二是活得久。

 在白熱化的市場競爭中,再強的公司只要一不留神就會被對手超越,這就是現代資本主義市場的殘酷。

 天才遇上難做的爛生意,最後總是爛生意獲勝。

 愈成功的機構,愈容易充斥冗員,這人的天性使然。

 別人成功的路看起來容易,自己走起來就知道有多難。

 在報業的黃金年代,報紙積極地參與議政,發揮輿論監督的作用,但後來報紙式微,這對國家是不利的。

 我認為快速致富的想法是危險的,還是慢慢致富比較好。

 致富是一個很享受的過程,慢慢致富,才能細細體會到其中的美妙滋味。

 當逆境來臨時,我們應該勇於難而上,這才是一種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

 廣泛涉獵各學科的知識不太實際,還不如學習如何做一個專業的醫師,但是如果只懂自己專業範圍裡的知識,你就可能會在其他地方犯下可怕的錯誤。

 我們應該先學習專業化思維,然後再憑藉跨學科思維正確地認識世界。

 持之以恆地追求智慧,持之以恆地等待時機,我認為這永遠不會過時。

 大量閱讀和思考的好處在於,如果你能做好這兩件事,你就不需要做其他太多事了。

 保持理智,能幫助自己和別人遠離災禍,你會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而且樂在其中。

 自怨自艾是個壞毛病。如果你有這個毛病的話,改掉它。

 仇恨不是好東西,我們不能被愚蠢的政客牽著走。你不應該生氣,但應該透過投票促進社會發展。

 經營賭場的人在道德上沒有資格當美國總統,我認為這是一種骯髒的賺錢方式。

 年輕人不應該一心只想輕鬆賺錢,絲毫不考慮自己能為社會做出什麼貢獻。如果你一心只想炒股賺錢,就算你透過自己的努力賺到錢,你的人生也沒有多大意義。

 從歷史和現實來看,追求絕對平等的國家猶如一攤死水,放棄絕對平等的國家反而走上欣欣向榮的道路。

 如果我們少一點不義之財,我們的社會將會變得更好。

 面對失敗,有些人的態度是無所謂,我不行,我比較喜歡贏。

 我喜歡與優秀的人共事,不願意和平庸的人為伍。

 懂得延遲滿足,就能把公司經營得愈來愈好;人生中懂得延遲滿足,死的時候就會很風光。

 做蠢事的好處是,下次你可能就不會再這樣做了。

 在無法預知的領域,如果你能堅持做對的事,持續努力,你的機會就更大。但這些東西還是無法預知,因為它們的變化實在太快了。

 一方面必須了解各學科的主要知識,這樣才不會囿於自已的專業領域;另一方面把主要的精力放在自己的主業上。

 很多時候只要借鑒一下其他學科的智慧,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但如果你局限在自己的領域裡,難題怎樣都無法解決。

 學習其他學科的知識是個充滿樂趣的過程。所以如果你有這個能力,一定要學習其他學科的知識,至少可以避免自己的無知。

 凡是我不感興趣的事我這輩子幾乎都做不成。我不認為整天做自己沒有興趣的事會成功。人一定要做自己感興趣的事,不喜歡的事再怎麼逼自己也做不好。

 關於金錢,沒有簡單的祕訣。如果你誠實正直,每天早起認真學習,一輩子奉行延遲滿足的理念,最後一定會是人生贏家。

 關鍵就在於堅持不懈,改掉愚蠢的行為,遠離可能對你產生不良影響的人。

 身教勝於言教,想要子女變好,自己先變好。

 青春走得太快,領悟來得太慢。

 年輕人涉世未深,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不要太早把自己的腦子裡裝滿錯誤的想法。

 在很多事情上,成功的唯一方式就是努力不懈地朝一個不容易實現的目標邁進。

 好不容易等到好機會,一定要敢於下重注,這就是我的投資方法。

 我一輩子都在和古人對話,你能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只需要翻開一本書,他們就會來到你身邊。我建議大家和先賢聖哲交朋友,這讓我受益良多。

 要找到好伴侶,最好的方法就是讓自己成為配得上好伴侶的人。要與優秀的人共事。你得先成為優秀的人。

 所有人都逃不掉失敗的宿命,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終極難題。但如果我們樂天知命,我們就能以積極的態度面對人生,在有限的人生裡活出自己的價值。

 我在這漫長的一生中發現,真正愛你的人是那些與你一起面對困難、克服難關的人,這些人會比只與你共享成功的人更愛你。

 逆境看起來是如此可怕,但逆境最能鍛鍊意志、塑造友誼、孕育成功。只有在逆境中共同奮鬥,人們才能建立起同甘共苦的情誼,而這份情誼彌足珍貴。

 人生就是一連串逆境,每一次逆境都是讓我們變得更好的機會。

 五張王牌的篩選法:一是絕對的誠實,二是談起自己的投資邏輯清晰,三是收費方式公平合理,四是投資領域是人少的地方,五是年輕。

 釣魚有祕訣。釣魚的第一條規則是在有魚的地方釣魚,第二條規則是記住第一條規則。

 如果老師教得不好,沒關係,我自己學。

 堅持做有意義的事,堅持做有價值的人,追求理智、正直、誠信,不辜負他人對你的期待,慢慢地你會做得愈來愈好。

 在尋找人生伴侶時一定要找一個對你期望值比較低的人。

 管理工作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已經發現該換人,但遲遲下不了決心,拖了很久才把不合適的人換掉。

 如果總部沒什麼人,那就不太可能有什麼官僚主義。

 面對災難不需要太悲觀,災難總會過去。

 當人們談到「常識」,他們指的其實是平常人沒有的常識。

 即使面對非常簡單的事,要保持理智也很難。

 現實生活有許多問題我們不能一味逃避。遇到難題,徹底理解它,問題就解決一半。搞懂之後才能更好地解決問題。

 我們只是知道,只要我們努力工作,我們就能準確地找到幾個機會,這少數幾個機會就夠了。

 做投資的祕訣在於,你能看出機會,而且當屬於你的大機會出現時,你能看懂,別人看不懂。

 以自欺欺人的態度接著做下去,不如選擇退出更體面。

 在競爭如此激烈的環境中,你再怎麼努力都沒用。

 如果騙子知道做老實人能賺多少錢,他們就不會當騙子了。

 堂堂正正走正道,那裡人少。

 一個人已經有錢了,還為了錢敗壞自己的名聲,簡直太糊塗了。

 如果你過著揮霍無度的生活,內心又充滿嫉妒和抱怨,一定會活得又苦又慘,英年早逝。

 有些人天生比你強,無論你再怎麼努力,總是會有人取得比你更好的成就。對面這個事實,我的心態是「無所謂」。

 賺錢的祕訣是控制支出,生活簡樸。

 我們能成功不是因為我們善於解決難題,而是因為我們善於遠離難題。我們只是找簡單的事做而已。

 做投資不應該把心思放在何時退場,應人思考怎樣才能找到像好市多這樣的好公司。

 永遠別低估高估自己的人。

 自大狂偶爾能成為贏家,但我不想看到一群自大狂在我身邊,我選擇謹慎的人。

 選一個最好的,之後就不會對其他更差的選擇感興趣。

 聰明的人擅長耐心等待。

 即使我們有很多人才,但如果把我們放在一個官僚主義橫行的大公司中,我們也無法改變現狀。

 官僚主義的危害很大,它是愚蠢、浪費等種種惡習的溫床,因此避免成為官僚機構非常重要。

 我的子女我都改變不了,我不認為我能為一個陌生人提供有用的建議。

 如何才能成功?嚴格自律、遵守道德,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抓住難得的大機會。

 我為自己設定的目標是比一般人更有常識。我的目標訂得很低,我對自己的表現非常滿意。

 我始終認為,改變不了的事就不要太糾結,滿腹牢騷、怨天尤人是人生大忌。

 我有自知之明,我遠離自己不擅長的領域。

 我通常選擇遠離那些別人不遺餘力推銷叫賣的東西。

 銀行業的問題在於銀行很多,銀行家很少。

 我們不簽會讓自己偷懶的合約,免得墮落。

 我參與的一些公司能取得成功,不是因為我們比別人更聰明,而是因為我們能保持頭腦清醒。

 我們現在的問題在於許多人被矇騙,自己卻一無所知。

 如果你們追求理性,並且一直堅持下去,你就會做得很好。千萬不要隨波逐流,隨波逐流不會有好結果。

 在我遇到的人當中,最終取得成功的昂那能夠保持耐心、保持理智的人。他們量入為出,謹小慎微,當機會來臨時,他們會積極地抓住機會。

 把自己的期望值降低,為了自己小小的願望而努力,你會過得更幸福。

 大多數人再怎麼努力也仍然是普通人,這就是現實。

 能認識自己的錯誤是一項非常寶貴的能力。當你發現自己錯了,你就必須學習改變自己的想法。

 遇到問題,養成逆向思考的習慣,就能更理智地解決問題。

 既要從高處俯瞰下面的世界長怎麼樣,也要知道從下仰望的世界長得怎樣。

 如果你有延遲滿足的個性,而且你能培養這個天分,你已經走在通往成功和幸福的路上。

 對經濟學高談闊論,就好像往自己的大腿上撒尿,自己覺得熱呼呼,但別人沒什麼感覺。

 言教不如身教,父母為子女做好榜樣比什麼都有用。

 無論我們多成功,社會底層的90%始終都由所有人當中的90%組成。

 如果不能靠臉吃飯的話,你就得依頼你的頭腦。

 賣東西賺錢無可厚非,但是你賣的必須是對別人有幫助的好東西。

 找到正確的方法,然後依照正確的方法去做。

 我天生好學,別人告訴我一個新知識,我知道這是有用的知識,我就會很快把它搞懂,然後在生活中學以致用。

 如果你的劣勢是可以消除的,那就消除它;如果無法消除,就學會帶著這項劣勢生存。

 我有一個觀點,別人持有相反的觀點,除非我能比別人更有力地反駁自己的觀點,否則我對這問題沒有發言權。

 婚姻是人生的頭等大事,明智地挑選另一半對你的人生大有幫助。

 想要幸福,第一條原則是降低自己的期望值。

 身處逆境時,如果你能忍耐並咬緊牙關撐住,而非只是怨天尤人,這也有幫助。

 永遠說實話,不欺騙任何人。

 投資想要成功,買進的價格必須低,買到的價值必須高,這個基本道理永遠不會過時。

 我不喜歡任何會讓人上癮的東西,一旦上癮,你就會放棄一切,只做這件事,我不喜歡這種會讓人玩物喪志的東西。

 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經營自己的財產效率會非常高,為別人工作,例如像國有企業那樣,效率會很差。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現實。

 公司一旦染上官僚習氣,就會效率低下,浪費嚴重,根本無法管理。

 你們擔心、疑慮是對的,這證明你們在思考。

 我們只是做好每一天的工作,盡可能理智地面對種種困難。只要把這些最基本的東西做到,你就能成功。

 在能找到的機會中,選擇最好的去投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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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故事的人,在療傷的路上:十三組在家與國之間往復的真實故事
讀者評分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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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01
前段時間,在網路書店上看到新聞同業范琪斐出版了一本書《說故事的人,在療傷的路上》。琪斐早年在TVBS擔任駐美記者,返國述職時,我們曾有幾面之緣,算是舊識。我又喜歡記者寫的書,總覺得有一種親近感。知道她出版了這本書,就馬上購入。
新書入手後,才知道這本書早在2022年9月就出版了,我竟錯過了將近兩年的時間,真是慚愧。從這本書的介紹中,我又得知,琪斐在離開電視台之後,成了自媒體工作者,2021年開始錄製Podcast《說故事的人》,這本書就是這個節目第一季內容的文字版。
說來更慚愧,雖然我很早就知道有Podcast這樣一個產品存在,但這麼多年來,我從沒收聽過任何一集Podcast的節目。開車時,我喜歡聽廣播,到了目的地,不管節目聽完了沒有,都會直接關掉廣播下車。我當然知道很多廣播節目也上了Podcast,只要我願意,隨時可以從Podcast app裡把節目再找回來聽。但廣播之於我,陪伴的意義更大,節目裡的資訊,重要性反而沒那麼高。再加上廣播常常都是現場即時節目,精緻度不高,所以更沒有事後再找回來重聽一次的衝動。
因為看了琪斐的書,知道這本書是源自於她的Podcast節目,我才終於上網找到她的節目音檔,下載後,一邊開車一邊聽。一聽之後,深覺這節目真是厲害,琪斐製作的Podcast節目不是只有與受訪來賓一問一答的制式做法,而是經過很精細的剪輯、串接、旁白、背景襯音,很像是電視專題節目的聲音檔,非常有質感,這與收聽廣播節目的感受全然不同。
我收聽到的第一集節目是《回不了家的人》,斐琪訪問一位流亡了三十多年的西藏「異議份子」達瓦才仁。訪問到後段時,達瓦才仁聊到他離家15年後,因為中共的統戰懷柔政策,邀請西藏流亡政府訪問北京,達瓦才仁被流亡政府推為代表,才終於有機會回到大陸,之後,他隨著訪問團回西藏老家探望。他提到,他回到西藏家中只住了一宿,第二天晚上要離開時,他爸爸就說:「唉呀!你這樣來還不如不來,來了就離開,還要傷心…。」
在Podcast的節目中,我聽到琪斐的聲音突然哽咽,她一邊抽著鼻子,一邊喃喃的說:「對不起啊!我聽了很難受耶!」
不知為什麼,聽著聽著,我的眼淚也掉下來了。
之後,我就一邊在平常休息的時間讀著這本書,一邊利用開車時聽她的Podcast節目。有些剛讀完的內容還記憶猶新,透過聲音再敘述一遍,而且又有訪問者與受訪者對話的互動,那樣的體驗,和單純透過文字閱讀,是很不一樣的感受。書籍雖然將每一則故事分章分段,加入大標小標,某些想要強調的字句還特意加粗加黑,但再怎麼努力,文字總是冰冷,很難那麼完整的傳達訪問者和受訪者的心情。但聆聽Podcast時,雖然是相同的內容,但體驗全然不同。不管是訪問者的字正腔圓、受訪者的滄桑生澀,每個片段時的聲音起伏、速度快慢,或是突如其來的沉默與停頓,再加上轉場時的背景音樂,都讓每個故事的情感濃度與溫度變得好真實。透過聲音表情所傳達出來的故事,既生動又立體,真真切切,不再虛無飄渺。
我猜,我會從此喜歡上Podcast。
《說故事的人》這本書,或是這個節目,傳達出來的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愛與分離。前面提到的《回不了家的人》,琪斐在這個單元裡訪問了流亡三十多年的西藏人達瓦才仁,他談到他的失根心情:「因為我們是難民,我們又沒有任何地方的身分證,所以沒有任何地方我們是合法的。所以一輩子都像是住旅館的感覺嘛!買任何東西都要想,將來能不能帶走啊!每次都想,五年能用,喔,那就很好,五年以後誰知道在哪裡?所以,這樣的一個心態下,家人就變成你唯一的;除了宗教,除了政府、流亡政府以外,家人就變成你唯一的依託…家其實就不是一個房子,或者那些東西,家就變成彼此。」
在另一個單元中,琪斐訪問了坐了十幾年黑牢的政治犯蔡寬裕。蔡寬裕入獄時才29歲,出獄時已經42歲了。坐牢期間,他一直惦記著母親,但獲釋後才知道母親已經過世半年多。他冒著大風雨,在清晨四、五點趕回家,一進家門,就用爬的爬進去,爬到母親靈前,之後又去母親的墓旁守靈兩、三個月。他說,失去母親這件事,不是失去一個親人,是整個家,都沒了。「家人在,才成一個家。我母親走了之後,家裡就沒有一個中心,我回來,要依靠誰?」書讀到這一段時,我很揪心,但從Podcast聽到蔡寬裕在講述段歷程的聲音時,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
在《我的第二個媽媽》中,琪斐訪問了20歲的女大學生紫涵。紫涵的父母因為工作關係,經常要在世界各地飛行。從出生到12歲,陪伴並照顧她長大的,是前後三個印尼籍褓母。其中第一個褓母Dwi讓紫涵印象最深刻,Dwi在紫涵滿四歲時因為工作時間到期而不得不離開,讓紫涵初次嘗到了與自己最親密人分離的痛苦。她描述與Dwi分離後那段時間,她一起床:「我睜開眼看到旁邊是空的我就會哭;然後一起來,又看見那個就是刷牙凳,然後她都會抱著我上去,看到那個我也會哭。然後再看到那個熱水瓶,看到那個奶粉罐,我也會哭。然後再看到我們一起坐在那個廚房,就是狹長的走廊、那兩張椅子,我也會哭。就是…你好像就硬生生的…就是斬斷了我跟她之間,就是原本連在一起的那個感覺。」
長大後的紫涵,依然時常一個人在家,她自我安慰,一個人的生活很自由,就算晚回家也不必擔心有人在等門,但她還是承認,她對於分離依然無法適應,她總會把她與父母每一次的道別都當作最後一次的感覺。雖然母親常常安慰她,「一次兩次,哭沒有關係,久了,我們的心都會慢慢強壯起來。」但紫涵還是覺得分離這種事不管發生多少次,但在她身上,強度並沒有減弱,她依然會很難過。
范琪斐在訪問最後總結時提到,在她父母年少時,很少人出國,所以一講到有人要出國留學,就像是生離死別。到了二、三十年前,全球化開始,當時是父母留在台灣,像我們這般年輕一輩的人到外面去闖蕩;但到了紫涵這一代,是父母得要到外面去闖蕩,離家的,換成是父母了。
她也提到,那些照顧像紫涵這些孩子的印尼褓母們,很多也是讓別人在家鄉照顧他們自己的孩子,才能到台灣來照顧我們的孩子。這又讓我想到,在另一段故事問中,琪斐訪問一位在疫情時來台照顧罹病老人的外勞Ita時,她感嘆的說:「我們都有很愛很愛的人,我也很愛我的父母;但我沒有把握,當我得去照顧年邁病重的父母的時候,能不能做得比Ita還要好?」、「我會牢牢記得,她是放下她愛的人,來照護我所愛的人。」讀到這段時,我突然覺得外勞好偉大,她們不只是為了賺取微薄的薪水,而是代替我們向父母盡孝。
在《爸媽把我忘掉了》這篇訪問中,琪斐訪談的對象是一位補教界名人王明智,但他身世離奇,出生不久就被父親送養,直到五歲時,養父母為了要讓他入學,幫他報戶口時,才找上他的生父。本以為生父會同意出養,但沒想到生父改變主意,反而把他要了回去,從此他便和養父母斷了聯絡。
之後的成長過程中,王明智曾經一度迷失,並且自暴自棄,但幸好最終想通,發奮讀書並考上台大,才有了今日的成就。
這麼多年後,王明智心中想的是,如果尋回了養父母,他最想做的便是「深深地跪在地上,跟他們磕三個響頭」,感謝當年的養育之恩。
王明智也覺得,他從小雖然兩度跟不同的父母分離,但他自覺性格穩定、情緒穩定,而且沒有仇恨心。他認為,這是因為他在三歲以前,受到養母非常多的愛,得到了很大的安全感。
琪斐回顧王明智的人生歷程,也認為他的經歷在外人看來,或許不幸,但被拋棄的孩子,並不是各個都注定悲慘。她也引述她老公的看法:「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只要有一個大人(不一定要是父母),只要真心關心這個孩子,這孩子就壞不到哪裡去。」
因為有愛,所以王明智的人生才因此不同。
另一個更匪夷所思的故事,是《我爸要我當乞丐》。受訪者阿光9歲時就被爸爸帶著,到台北火車站旁的天橋上,跟著妹妹一起行乞。父親跪著,他和妹妹分站兩邊,拿著一個紙盒跟過往行人行乞。而他的母親,在生下他妹妹之後,就因為產後憂鬱症跳樓自殺。
他父親無病無痛,之所以行乞,是因為不想花勞力謀生。阿光跟著妹妹一起在街上乞討,被社工發現後送到育幼院,而他父親後來看行乞無法糊口,竟跑去當三七仔、拉皮條,而且還常跑到育幼院跟他要錢。
阿光後來努力讀書,考上大學。出社會工作後,還是想要「接住」他的父親,試圖了解他,並改善他的行為。阿光的妹妹埋怨人生不幸都是父親害的,他會跟他妹妹說:「不准這樣講爸爸,把全部責任推到他身上。」他認為,很多東西,例如當時的歷史脈絡、背景因素,也是造成他爸爸一路走向人生底層的原因。他覺得,他自己有一些機運,因為社會改變了,但他爸爸那個年代沒有同樣的機會。他用這種方式理解父親,並原諒父親。
琪斐在最後評說:「老天爺給了阿光一手爛牌,是阿光不放棄,積極尋求改變;是阿光的樂觀,讓他跟他的爸爸不一樣。」
說真的,我覺得這是本書中最勵志的故事了。一個人可以成天怨天尤人,也可以樂觀的積極進取,能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性格往往決定了一切。
《說故事的人》的Podcast節目錄了兩季,但這本書只收錄了第一季13集的內容。讀完書,我聽完第一季Podcast的音檔後,也接著開始收聽第二季的節目,同樣非常精彩,我也期待琪斐能早日把第二季的節目整理成書,以饗更多讀者。
經營自媒體是很辛苦的事。
科技的發展,讓以往很多門檻很高的行業或技術,變得不再那麼高不可攀。攝影、剪接、收音、錄音、配音,都不再是專業的電視台或製作公司所獨攬的工作,更多的素人都能很輕易的跨進這道門。但製作門檻降低後,個人化的工作室能否提供與專業製作公司一樣水準及品質的節目內容?可能備受考驗。在我看來,琪斐正因為自傳統電視台出身,受過非常嚴格的訓練,所以當她轉身成為自媒體工作者時,她對自我的要求與期待, 一定不會低於之前在電視台的品質。能聽她的Podcast節目是一種享受,能看到她採訪到的人生故事更是一種快樂。
《說故事的人》,值得閱讀,也值得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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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
讀者評分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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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6
藝人黃子佼瀏覽色情網站,並付費下載多部未成年人與人發生性關係的影片,引發社會嘩然。但網路上卻有人逆風反問,「X未成年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也想X未成年!」我猜想,會脫口說出這些話的人,很可能自身並沒有經歷過類似的遭遇,所以才會覺得事情沒那麼嚴重。不如,我們就來看看親身走過煉獄的人,是怎麼描述這段歷程吧!
2020年,48歲的法國女作家凡妮莎.斯普林格拉(Vanessa Springora)出版描述自身經歷的自傳《同意》(Le Consentement)。在書中,她揭露在她年僅14歲的時候,是如何被50歲的文壇大老Gabriel Matzneff染指、發生性關係的過程,而且,這名文壇大師還把他們相處的過程,點點滴滴都化為他的文學作品,公諸於世。
《同意》問世的時候,在法國出版界造成大轟動,據說短短三天就賣出超過一萬本,影響所及,法國國民議會還在隔年(2021年)通過修法,將自願性行為的年齡下限訂在15歲。新法規定,任何人若與15歲以下孩童進行性行為,即使雙方你情我願,都屬違法,最高可判刑20年,若意圖與15歲以下孩童發生性行為,最高也可判刑10年以及罰款15萬歐元(約新台幣515萬元)。
相較起來,我國的法律規定,反而較法國寬鬆許多。
我國刑法規定,對未滿14歲的未成年人合意發生性關係者,可處3至10年徒刑;若為強制性交者,處7至20年徒刑。若發生性關係的對象為14-16歲的未成年人,可處7年以下徒刑;若為強制性交者,處3至10年徒刑。
很可惜,這麼值得一讀的好書,至今還沒有繁體中文譯本,反而是上海文匯出版社在2023年2月就出版了簡中譯本,由李溪月翻譯,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到博客來網站訂購。
在《同意》一書裡,凡妮莎並沒有指名道姓把男方Gabriel Matzneff的全名揭露,書中提到男方時,都以他名字的字首G代替,但除此之外,書中提到G的種種著作(包括他描述與未成年少女戀情的小說《未滿十六歲》)、年紀等,均未有任何掩飾,所以明眼人一望即知她所指涉的對象是何人。但凡妮莎出版這本書的時候,男方已經高齡84歲,在文壇上也不再享有昔日盛名,並且,由於時隔事發之際也長達34年,早已超過法律的追訴期,所以,我猜想她出書的真意並不是想要追究對方的法律責任,而是覺得必須要透過書寫,才能完整地給自己的前半生一個清楚的交代,並卸下心中沉重的負荷。毋寧說,她寫書的動機是在拯救自己(或是還原真相),而不在指控對方。正如她在書中所述,「如果我想要徹底地消除我的憤怒,並重新奪回對這一段人生經歷的掌控權,寫作或許是最佳的辦法。」但在本書裡,透過她第一人稱的敘述,更多驚心動魄的心路歷經卻也赤裸裸的呈現在我們面前。
年幼時期的凡妮莎對於「性」就有特別強烈的反應。她會在「許多個夜裡,裝作肚子疼或是頭疼,跑去父母的臥室,站在門口哭訴,心裡或多或少地企盼能打斷他們的歡愉,看他們從被子裡露出半個頭,又滑稽又心裡有鬼的樣子。」幼稚園校長也告訴她父母:「她經常趁休息時間跑去男廁。我問過她在裡面幹什麼,結果她毫不掩飾地回答我:『那是為了讓大衛尿得準,我負責幫他扶著小弟弟。』大衛最近是割了包皮,所以可能會有點…尿不準。」她會在父親不知情時,偷翻父親的櫃子,發現其中藏了「一個真人大小的裸女玩偶,全身都是乳膠做的,嘴巴和下體處布滿可怕的凹陷和褶皺。」也曾目睹暴露狂「瞬間撩開了自己大衣的下擺,而措手不及的我們,只能愣愣地看著眼前這詭異的一篇─一根腫脹的生殖器,從拉開的拉鏈裡直直地挺了出來。」她在玩家家酒遊戲時,會把芭比和肯尼的衣服脫光,讓他們赤身裸體躺在床上。小學生時代,她就已經會和班上男同學同床過夜,並相互探索對方身體,體驗「每一下愛撫在彼此身上產生的效果。」
到了初中時代,她有了初潮,但卻因為長相平凡,而沒有異性緣。她自述,因自幼父親的缺席,給她的人生留下難以想像的空白,加上她對閱讀的強烈興趣,以及有些早熟的性觀念,外帶一股巨大的、渴望被人關注的需要…,這些種種的特質,讓她人生後來發展出來的故事似乎變得理所當然。她不是不明白愛情並非永遠一路順暢,很小的時候,她就從書籍中讀懂了一件事:「愛會讓人受傷。為什麼會有人想要這麼早就被折磨呢?」但初入青春期的她,對未來仍然充滿渴望。
她與G是在13歲那年認識的。那天,她被母親拉去參加一場晚宴,席間,她初次遇見了G。她描述G是一個「漂亮的男人,看不出年紀,頭頂雖然全禿了,但因為精心打理過而頗有僧侶的氣質。」、「他朝著我露出微笑,我下意識地將它誤認成父親般的微笑,因為這笑容既像男人看女人又像父親看女兒,而後者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了。」在餐宴的過程中,她得知G是一位作家,有一個俄文姓氏、一副佛教徒似的瘦削外表,再配上超乎尋常的藍眼睛。情竇初開的她覺得,「他簡直不能更吸引我了。」
晚宴後不到一周,她就跑去書店,看到書店牆上掛了一幅幅名作家的相片,G也在其中。在店員的推薦下,她買了一本G的書,翻開書的第一頁,「上面的第一句話──不是第二句,也不是第三句,就是第一句,全文開篇的這一句,讓無數作家絞盡腦汁的開篇之句──就是以我的生日開始的,連出生年份都一樣:『1972年3月16日,星期四,盧森堡火車站的時鐘顯示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半…』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預示一切呢!」她覺得,這本書好像「是一份來自命運的禮物。」她後來回顧這一切:「正是由於這種對『作家』身分的盲目崇拜,彼時的我將這個男人和他的藝術家的身分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
G認識她母親,也知道她家的地址,有一天,她突然接到G的來信。一開始,她還猶豫,「我剛剛過完14歲生日,而他都快50了。能有什麼呢?」但接獲多次來信後,她最後還是回信了。之後,G與她之間魚雁往返得更勤快。當然,一個喜愛閱讀的少女,看到大文豪充滿熱情的來信,絕對是很難抵擋的。不久,G在街頭製造一場偶遇,她驚喜若狂,雙方簡單交談了幾句,「分開時,愛情已經徹底沖昏了我的頭腦。」再之後的某日,G寫信約她見面,碰面後,G帶她回到僅容旋馬的狹小住處,「他並沒有讓我把衣服脫下來,但我最後還是那樣做了」,雙方接吻愛撫,結束後,「踏上返程的我雙頰緋紅,從嘴唇到心靈都充盈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
她回家把這件事告訴母親,母親看起來十分慌張,甚至還有一點忌妒。因為母親一直以為受到G的矚目是自己,怎麼也沒想到,小小年紀的女兒居然會成為她的競爭對手。恢復鎮定後,母親提出警告:「妳難道不知道他是個戀童癖嗎?」顯然,G的性癖好早已是公開的祕密,但她無視並且抗拒這樣的警告,不滿的想著:「她怎麼可以剝奪掉我的愛呢?她真的認為,她使我失去了父親之後,我會允許她再一次這麼做嗎?我絕對不會離開他。死也不願意。」
第二次約會時,G決定更進一步。他「用一種溫存的聲音,向我誇耀自己是如何經驗豐富,總是能夠在不讓對方感到絲毫痛苦的情況下奪去年輕女孩們的貞操,並且信誓旦旦地表示那是她們一生都會為之動容的回憶。」但她的情況並非如此,生理反應讓她的雙腿不受控制的夾緊,甚至在被G觸碰之前就已經痛苦得叫出了聲。但她堅信:「G會是我的第一個情人。」,可是,「如果說我現在躺在他的床上,那必然是出於這個原因。可為何我的身體又如此抗拒他呢?為何我會不可抑制地感到恐懼?」
她被G灌輸著新觀念:「妳知道嗎?在古代,成年人對年少者進行的性啟蒙不僅受到提倡,甚至被視為一種義務。」她逐漸相信,「一個14歲的女孩有權利和自由去愛任何她想愛的人。」
眼看著女兒陷入熱戀,凡妮莎的母親最後只能接受G與女兒之間發生的事情。身為母親,她要求G發誓永遠不讓女兒受到傷害。
取得母親的諒解後,G從此登堂入室,甚至常常三人同桌晚餐。作者回憶,那樣的場景「幾乎像是個和諧的小家庭,父親和母親終於聚在一起,還有我坐在中間,喜笑顏開,三位一體,再一次匯合。」由此,我們不難想見,凡妮莎與G的愛戀,多少夾雜著戀父情結的成份。
但另一方面,G開始對她進行愈來愈強烈的精神控制,而且,這樣的控制一直持續到她和G分手之後。
兩人剛開始交往時,G會以口述的方式幫她完成學校的作文作業,並因此取得高分,從此,她得仰賴G的能力,而無法再自行寫作;接著,G會對她的外貌嚴格控制。凡妮莎回憶,14歲那年,她與G共同出席一場公開活動,因為要面對許多社會名流,她特別在臉上化了妝,但G對此非常反感,並嚴厲斥責她,讓她「連想死的心都有,因為他剛剛說我不再讓他喜歡了。」在她快15歲時,G又控制她的身材,為了避免長痘痘,要她少吃巧克力、不准她抽菸,又強迫她接受聖經上的一切教義。她變得愈來愈沒有自我。
在交往的過程中,凡妮莎也曾經偷偷看某些G出版的書籍,而這些書,是G嚴格禁止她看的。讀了這些書,她說,雖然G的文采斐然,但某些段落的色情描寫還是讓她感到陣陣噁心,特別是其中一段描寫G在馬尼拉旅行時,他一心尋找「鮮嫩的屁股」,「在這裡,我帶上床的那些十一、二歲的小男孩算得上是獨特的風味。」她突然驚覺,「被G寫進他那些黑色筆記本裡的我,成為他小說女主人翁之一的我,是否也會被這些戀童癖當作自慰時的幻想對象呢?」
她開始質問G,「和那馬尼拉的小男孩一起帶給了他什麼快感?又為什麼要同時和十個少女一起睡覺,就像他在日記中吹噓的那樣?」但G反而攻擊她,說她無理取鬧,令人難以忍受。
她吵不過G,因為在言語上,她完全不是G的對手。但她仍然以為這不算暴力,因為在她的認知裡,暴力只是針對身體的,然而對G來說,言語就是他的利劍,隨便一句簡單的話,就能給她致命一擊,使她崩潰。
由於她的反抗,G卻開始在新的作品中,把她塑造成一個被忌妒吞噬、情緒不穩的女孩。她發現,對於G的讀者來說,那不過是一些詞句,是文學創作,但對她來說,卻是崩潰的開始。
後來,她發現G竟然腳踏兩條船,在與她相處的同時,竟又和其他少女在一起。她悲傷之下,轉而向G的一位哲學家好友求助,沒想到,G的好友卻勸她:「G是一個藝術家,一個非常偉大的作家…如果妳愛他,就應該接受他的一切。G是不會改變的。他選擇了妳,便已經是妳極大的殊榮。」她指控G一直對她撒謊,G的朋友說:「謊言是文學的一部分,我親愛的朋友!難道妳不知道嗎?」
她完全不敢相信G的朋友會說出這些話,但那一句「G是不會改變的。」卻點醒了她。
她在徬徨無助下,跟一個22歲的男大學生說出心底最深沉的祕密,對方安慰她:「妳沒有意識到這傢伙是在利用妳、傷害妳嗎?這不是妳的錯,是他的!妳既不是瘋子也不是囚犯。妳只需要重新找回自信,離開他。」
但當她下定決心要跟G分手,並將這個決定跟母親說時,母親的反應竟然是:「可憐的孩子,妳確定嗎?他多麼愛妳啊!」
多年後,她指責母親沒有將她保護好,但母親則推稱這一切都是尊重她的意願,讓她照著自己的想法生活而已。母親還怒吼:「和他上床的人是妳,而我卻得為此道歉?」
分手後,在凡妮莎16到25歲之間,G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小說,書中的女主角都以她為原型,但又將相關情節扭曲。在書中,她才是那個背叛的人,是她毀了理想化的愛情。而G藉此來合理化他的行為,他想要拯救失足少女,但卻白費力氣。
雖然與G分手,但G仍然持續騷擾她,並企圖控制她。G曾透過凡妮莎的母親轉寄信件,徵求她同意將她的照片收錄進別人為G所寫的一本傳記中。凡妮莎透過律師發函警告,如果再繼續在文學作品中使用她的名字或影像,將面臨法律控訴,G才作罷。但幾個月後,凡妮莎又發現在一個專門介紹G的官方網站上出現了兩張她14歲時的照片,凡妮莎大驚,請律師調查,卻發現這個網站並不是以G的名義註冊,而是由住在亞洲某個地方的人管理,所以無法制止。之後,G又一次一次寄信到凡妮莎工作的公司,請她的主管轉信給她,要求再見她一面,並聲稱自己罹患重病,不久人世。信裡反覆強調,是凡妮莎破壞了如此神聖的一段關係,還讓他飽受折磨,她應該對此感到後悔。G讓她感受到,「有罪的人,是我,是我終結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少女之間所能擁有的最美麗的愛情故事。」、「無論我說什麼,我都屬於他,並將一直屬於他,因為他的書會讓我們瘋狂的激情持續在黑夜中閃耀。」
她非常痛苦,「每當我覺得自己終於獲得了自由的時候,G又和過去一樣找上我,企圖故技重施。儘管我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但當有人在我面前提起G的名字時,我還是會僵住,又變回剛認識他時的那個小女孩。我將一輩子都只有14歲了。我的命運已經被寫定。」
她受到嚴重的刺激,被迫退學,接著絕食、出現幻覺,甚至罹患精神病,被診斷為人格解離。分手後多年,她都無法坦然與異性相處,與幾任男友發生關係時,都覺得自己只是個滿足對方性慾的工具。她承認:「愛上他們並不難,但要信任他們,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的戒心一直很重,常常會揣測他們對我不懷好意:利用我,操縱我,欺騙我,只關心他們自己。」
在分手前,她曾與G進行一次深談,在那次談話中,G坦承,在他自己13歲時,曾經遇到一名中年男子,並且與他發生了非常親密的關係。凡妮莎因此推斷,G在未成年時的人生經驗,可能影響他的一生,並讓他成為一個戀童癖者。她剖析G:「他喜歡的,是未成年的狀態,可能他自己也仍被困在這種狀態中。儘管他聰明得令人驚嘆,心智卻仍處在青春期。所以當他和年輕女孩在一起時,他會覺得自己也變回了14歲的少年。或許,這也是他意識不到自己做錯了什麼的原因。」
多年之後,作者回顧這一切,她發現,所謂的性虐待,是以隱蔽而迂迴的方式發生的,往往不易察覺。虐待是針對弱小之人,而正是這種脆弱性,讓懂得擺布人心的傢伙得以乘虛而入。在性虐待的情況中,人們常會拒絕承認自己是受害者,而且,「當一個人無法否認自己是心甘情願時,並認為自己也對這個急於利用自己的人產生了欲望時,又怎麼能說自己是被虐待的呢?」
「這種精神控制極難擺脫,即便已經過去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在這段感情之中,我們會不可避免地陷入自我懷疑的處境中,覺得自己是一個同謀,心甘情願地投身其中。」、「選中那些孤獨、敏感、缺乏家庭關懷的女孩時,G就清楚地知道她們不可能威脅到他的名聲。因為沉默便意味著同意。」
「性掠食者,尤其是戀童癖罪犯,往往都具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否認他們所作所為的嚴重性。他們要麼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被一個孩子,或是魅惑的女人所引誘),要麼塑造成施恩者。」
凡妮莎也反思,為什麼當年的法國社會,會容許像G這樣公然的戀童癖者存在?其原因只是因為這些加害人是社會菁英?是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
她回憶起當初與G交往的那段時間,因為她們周圍都是些生活作風放蕩不羈的藝術家和知識份子,道德上的出格對他們而言只是小事一椿,甚至還受到推崇,加上G才名在外,使得這樣的事情得到了美化。
但她也知道,如果換一個環境,當藝術家在人們眼中不再那麼充滿光環,男方可能會有坐牢的風險,女孩則會被送去看心理醫生。她還記得,她母親曾私下警告她:「千萬不能讓妳的祖父母知道。他們不會理解的。」事實上,G與她交往時,的確曾經受到匿名舉報,可是,警方認為這種對於名人的檢舉過於泛濫,所以只是虛應故事就結案。
G曾經出席某一場電視節目,討論他出版的小說,在節目中,G被一名加拿大籍的女性作家強烈批判說:「在她的國家,這樣離經叛道的事情是無法想像的,針對兒童的法律機制也更完善。而且,書中的這些女孩之後要怎麼走出這段經歷?有人考慮過她們的感受嗎?」但G巧妙的辯解,指稱與他交往的女孩都是可以自由享受愛情的年紀(法國法律規定的下限是15歲)。
多年後,凡妮莎回想這段往事,她才意識到這位女來賓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站出來,孤身一人反對整個時代對這種行為的縱容。但也正因為她的挺身而出,在那之後很長時間裡,G再也沒有被邀請參加過文學節目,來吹噓自己征服女學生的輝煌戰績了。
她也想起,在她與G相遇的十年之前(大約是20世紀70年代末),法國有很多左派的報刊和知識份子都公開支持過那些被指控與未成年人有不正當關係的人。1977年的《世界報》還曾刊出一封《關於修訂針對未成年人的性犯罪法的公開信》(Lettre ouverte sur la révision de la loi sur les délits sexuels concernant les mineurs),主張將成年人與未成年人發生性關係的行為無罪化,而這封信還獲得很多傑出知識份子(包括西蒙.波娃)、精神分析學家、哲學家和作家的支持與簽名。公開信反對司法當局把三名男子監禁,這三人涉嫌與年僅十三、四歲的未成年人發生性關係,公開信說,「那些孩子並沒有受到絲毫暴力的侵犯,恰恰相反,他們還特意向預審法官強調了自己是同意的(然而當前的司法系統並不承認他們的同意是有效的),這一切在我們看來已然十分惡劣。」所以,在那個時代的氛圍裡,成年人與未成年人發生性關係,反而形成另一種理直氣壯的行為,是一種進步的象徵。更有許多左派人士主張,法律規定的性行為最低同意年齡法案其實類似一種契約法案,但這種法案本身是一種「陷阱」,因為人們在進行性行為前並不需要契約。
凡妮莎在書中說,她直到2013年,才知道這封公開信的發起人就是G。
2013年,G的作品獲得了法國雷諾多獎,極少數的幾位記者公開反對他獲得這項榮譽,但G在頒獎典禮上反擊:「評判一本書、一幅畫、一座雕塑、一部電影,不是以美感、表現力,而是以所謂的道德為標準,這已經荒謬至極。除此之外,還不懷好意地起草或是簽署一份請願書來抗議有識之士對這本書的欣賞,並且這份請願書唯一的目的就是中傷作者、畫家、雕塑家或導演,這就是純粹的卑鄙之舉了。」G希望眾人不要看他的私德,只看他的才華。但凡妮莎質疑:「那在國外遍嘗『新鮮的肉體』,通過描寫自己與女中學生的歡愛來積攢作家名氣,之後還假以匿名的方式未經允許將她們的照片發布在網上,這又算什麼?」
她問,「如果說成年人和不滿15歲的未成年人發生性關係是不合法的,為什麼當它發生在菁英階層的某個代表──攝影師、作家、導演、畫家──身上時卻可以被寬容呢?我們只能認為,藝術家屬於一個特殊的階級,是擁有至高美德的存在,被我們賦予無上的權利,而他們只需要創造出別出心裁、具有顛覆性的作品作為回報。他們是某種享有特權的貴族,在他們面前,我們所有的判斷都會被盲目地抹去。」
但,「文學能作為赦免一切的藉口嗎?」這是凡妮莎的質疑,也是所有盲目擁護菁英的護航者應該反思的問題。
G曾經一再聲稱,與他交往的少女,沒有一個是被迫的,他與這些少女發生性關係,都是經過雙方同意的。但凡妮莎事後反省這一切,「對自己的身體與欲望,成年人和未成年人怎麼可能會有同等的了解呢?而且,比起性的愉悅,一個脆弱的未成年人總是會先追求愛情。作為對獲得愛意的交換,他同意成為玩樂的對象,也因此在很長時間裡都無法成為他自身性欲的主體、主角和主人。」、「G只和未經人事的少女少男做愛,並將其過程寫進自己的書裡。正如他為了滿足自己在性和文學上的欲望而占有我的青春那樣。每一天,他都能體會到一種違背法律的激情,而這種勝利,很快又會在他的新小說裡被大肆吹噓。」
她後來明白,「以G的人生閱歷,他對我的欲望只是一種無限的重複,它平庸而可悲,是神經作用下不受控的某種上癮。」
由此看來,G與未成年人之間的交往,真的是不折不扣的性剝削,他除了得到身體上的滿足和快感之外,又把他和少男少女相處的過程寫進書裡,再進一步消費這些未成年人,並在書中合理化自己的行為,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而他筆下的少男少女,卻連否認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未成年人的同意,是真的同意嗎?還是在受到一連串非暴力式控制的情形下,所展現出的一種服從態度?作者引述法語語言寶典的解釋,「同意:道德層面上,指出於個人的自由意願而完全承諾接受或完成某件事情。」如果一個14歲的少女根本還沒有辦法徹底了解自己的自由意願是什麼時,她的點頭,真能視為同意嗎?而與未成年人發生性行為的大人,又能以此作為合理合法或無罪的辯詞嗎?
在與G交往時,凡妮莎曾經反覆自問,「一個十四歲的女孩為什麼不能愛慕一個年長她三十六歲的男人?這個問題在我腦海中浮現了上百次。」但多年之後,她終於覺醒,「然而我沒有意識到,問題的根本從一開始就不在這裡。應該接受拷問的不是我,而是他。」
是的,一個十四歲的女孩,當然可以愛慕一個年長她三十六歲的男人,但這個年長的男人,應該要有智慧、道德和定力,拒絕少女的愛慕。因為,少女的同意,絕對不是真正的同意。
*本文上、下引號內文字均摘自《同意》一書,凡妮莎.斯普林格拉(Vanessa Springora)著,李溪月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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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筆集
讀者評分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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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03
二月間逛國際書展,意外在攤位上看到彭明敏教授的《絕筆集》。其實,這本書早就想買,但,買書這種事常常就是這樣,看到新書上市時的廣告,會心念一動,可若下一秒鐘被其他事務分了心,也就忘在腦後,之後,就錯過了。某些時候,這種景況跟人與人之間的相逢或錯過,也很類似。幸好,在書展時又看到這本書,這次當然就不再放過,馬上購入。

談到彭明敏教授,我必須承認,我小時候並不知道這個人。

小時候的我,是很單純的。

在那個威權的時代,任何反對黨國體制的書或人,都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存在於我們生活周遭,所以,我也無從得知這些體制以外的任何資訊。二二八事件是怎麼回事?我一無所知。就連美麗島事件,雖然發生於我的國中時代,而且事發地點(高雄)距離我生活的台南市,亦緊緊相鄰,但我所獲得的資訊全來自電視及報紙,這些媒體上的報導自然不可能支持反對運動,甚至將他們都形塑成暴民。新聞上一幀幀員警被打得頭破血流的照片,看起來怵目驚心。我記得,我當年還曾報上的這些照片都剪下、貼在日記本裡,一旁還寫下「歷史會記住這一天」這幾個大字。

多年後,回顧這一切,當然,歷史的確記住了這一天,只是記得的內容,和當年的政府想透過媒體傳達給人民的訊息,非常不一樣。太多被遮掩的真相,事後都一一浮現。

我大約是在服兵役時,才開始接觸到所謂的「黨外雜誌」。一經接觸,大為駭然。怎麼這些雜誌裡所寫的,和我之前所被灌輸的觀念,完全不同?到底誰說的才是真的?
心中既然存有疑惑,就更想知道答案,於是就閱讀更多的黨外雜誌和書刊。讀著、讀著,心中愈來愈惶惑,不敢相信自己竟被這個國家騙了二十多年。為什麼叫蔣經國公布財產,就可以被扣上叛亂罪的帽子?為什麼在報上翻譯大力水手的漫畫,就是反動、就要送綠島?這樣的台灣,竟敢聲稱是「民主的基石」?那種被背叛的痛苦,覺醒後的掙扎,真的是成長歷程中的一大衝擊。

就在此時,我讀到彭明敏教授的《自由的滋味》,由此得知他充滿傳奇的前半生。

我很好奇,一個那麼年輕就在學術上取得重大成就的學者,年僅38歲就成為台大政治系主任的他,前途原本一片光明,為什麼最後會選擇站在政府的對立面?

當我讀到《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時,我對於宣言中大膽直白而無畏的文字大為震驚,也受到強烈震撼,我反覆的讀著這段倡議:「多少年來,中國只有兩個是非,一個是極右的國民黨的是非,一個是極左的共產黨的是非,真正的知識反而不能發揮力量。我們要擺脫這兩個是非的枷鎖,我們更要放棄對這兩個政權的依賴心裡,在國民黨與共產黨之外,從台灣選擇第三條路 -- 自救的途徑。」

現在看來,這樣的主張一點問題也沒有,但,在那個強人統治時代,這樣旗幟鮮明的挑戰蔣家政權,彭明敏的命運已經註定。果然,他很快就被逮捕、下獄,判刑8年,嗣後雖然在國際壓力下獲得特赦,但全天候受到特務的監視。幸而,在國際友人的協助下,他終於神不知鬼不覺的潛逃出境,直到抵達瑞典斯德哥爾摩後,才宣布逃亡成功。

以上這些,在彭明敏的《自由的滋味》一書中都有提及。那樣的人生經歷,真是連小說都編不出來。這也讓我對他敬佩萬分。我相信,他絕對是一個直言敢言的知識份子,他不畏權勢,不為五斗米折腰,為所當為,甘願為了自己堅信的理念而付出一切,這樣的人,就是不折不扣的人格者。

而他之後的事蹟,我是從出道跑新聞之後才逐漸知曉的。

這其中,包括:他曾是台灣高檢署十大叛亂通緝犯之一;1990年,李登輝當選總統後,公開邀請他回國參加國是會議,但因為政府不願撤銷他的通緝犯身分而拒絕返國;刑法100條修正後,彭明敏的叛亂通緝撤銷,他終於返國,在桃園中正機場被接機人群簇擁得幾乎腳不沾地;1996年,他代表民進黨參加第一次總統直接民選,雖然落敗,但當年他在《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中主張的總統直接民選,終能親眼目睹且親身參與;之後,他慢慢淡出政治,也和民進黨之間漸行漸遠,他偶而在報章上提筆為文,但漸少參與公共事務。2022年4月8日病逝,享壽98歲。

《絕筆集》是他生前的最後一本書,他發表的最後一篇文章,是他逝世前8個月所寫就,可以說,他真的是春蠶到死絲方盡。

《絕筆集》說是一本書,其實是他晚年投書報章的集結。書名「絕筆」,不是意味這是一本遺書,而是如他在書中自序所言:「老而繼續寫文章,會有一種思慮,有浮雲似的在腦內一角閃過去,這會不會成為我最後的文章?…意思是到了這年紀,每次執筆都有絕筆的感覺。」但他還是振起最後一絲精神,勤於筆耕,把他對於國家大事的關懷與針砭,都形諸文字。

序文中,彭明敏也自述,他小時受日本教育,長大後學習外國語言,如英、德、法等西歐語,最晚接觸的反而是中文。所以,他的中文是靠著英中、法日、日英等字典習來的。他早年在日本念書,讀到東京帝國大學,二戰結束後返回台灣到台大任教,法學院院長是薩孟武,薩孟武致力要提高台大法學院的學術水準,就鼓勵(殆乎要求)教授寫論文在法學院的論文集出版。對於彭明敏的日式中文,薩孟武常常把原稿改得面目全非,包括文法、章節、措辭、文字,無一不修。修改完畢,彭明敏再清抄一次。

他說:「發現面對滿身瘡痍的原稿,清心淨神,個個字抄寫是作文進步的最佳辦法。」、「我現在能夠寫流利的中文,完全歸功於薩孟武先生的指導。」所以,他也「以近百歲滿腔的感激感動」,將這本書獻給薩孟武先生。

薩孟武教授早已仙逝多年,鼓明敏若不自己說出這段,沒人知道他的中文訓練是受到薩孟武的指導,但他毫不諱言,且滿懷感激,這正是讀書人飲水思源且不忘本的精神。

在本書中,彭明敏火力全開的批評藍綠兩黨政治領袖,那種批評,不是黨同伐異,而是直言不諱。

他非常反對蔡英文在公開場合演講時,像讀稿機般的只會照稿念。他說:「活在今日的台灣,常感覺國家重要部分已經『失控』,不知有人『執政』與否。以大多數選票當選的總統似乎與人民的距離越來越大,不幸地,她在庶民的印象中是不論場面大小,不論講話長短,手必持講稿,目不離稿,照念不誤,講者無神,聽者無心。其活潑親切、最高知識份子充滿智慧的一面,全無呈現。」

他建議:「將前美國總統羅斯福的『爐邊談話』及雷根每週一次的『總統廣播』擴大,全國電視電台每週同日同時以一小時做為『總統與人民對話』時間,前半小時總統不帶稿,以平易親切的語言解說某特定政策,後半小時則由媒體代表兩人做正面建設性的提問,實問實話。如此或能使人民感覺總統與民同在,縮小距離。」但蔡英文顯然沒採納他的建言。

其實,「總統直接與民眾溝通」的構想,其來有自。早在1990年4月4日,彭明敏就曾寫信給剛當選第8任總統的李登輝,信中提到:「人民對你的肯定和支持是你最大(而現今是唯一的)政治資產,你應該以此為後盾積極大膽去推行改革。我們建議你於就任新職時,將你在任期內要達成的改革目標,明確具體地一一列舉出來,並設定其實現的時間表(例如:國會全面改選、總統直接民選、省長直轄市長民選、釋放政治犯及其復權)。同時宣佈你決心排除萬難,不惜任何犧牲(包括辭職),為推行此改革而奮鬥。其後,若阻力太大,可以(仿美國或蘇聯總統)用電視等大眾媒體,直接訴請大眾輿論,要求人民支持,藉此削減你周圍的保守反對勢力。」彭明敏對李登輝充滿期待,也熱情提出得以讓李登輝擺脫舊勢力、舊包袱的方法,但他顯然也高估了李登輝,終李登輝任期,我們始終沒看到他「決心排除萬難,不惜任何犧牲(包括辭職)」這種決心。

論起對於政治領袖的評價,彭明敏對蔡英文並不那麼肯定:「她出身富家,溫良恭儉讓,早入官界,步步高昇到行政院副院長,全身細胞都是官僚,因此做事小心慎重,兼顧前後左右四面八方,認為多做必有錯,少做少錯,不可得罪任何人。作了總統,怕得罪中國,怕得罪國民黨,怕得罪既得特權者,遇到難事則龜縮不動。」
他也在文章中說:「大量削減『國家機密』,『機密』越多,民心疑惑越深。」此言是不是批評蔡英文將她的博士論文列為機密,封存三十年?不得而知。但他的說法實與多數國人的想法相符。所謂的公開透明,不就是應該要將國家機密的範圍縮到最小嗎?

他評批法務部長邱太三的任命案:「這個任命跌破不少人的眼鏡,包括其本人。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禮,受寵若驚,多年來做大官之宿願終於實現,大笑破臉,喜悅表露無遺。那是連續抽到樂透大獎時之笑,是純粹最高至樂之笑,陶醉於快樂高潮之笑。雜念如即將面對複雜困難的矯正司法風紀、司法大改革、陳水扁案、同婚法律難題,以及其他重擔將迫他面對嚴峻考驗等,這些統統拋到天外,專心享受目前快樂就好。」、「在民主社會,公務員控訴媒體之例不多。…在電視節目中有人傳聞法務部長曾作關說,則動怒威脅要控訴,顯然忘記自己是誰。法務部長為原告,平民為被告,前者不但有『實質影響力』,也有赤裸的『直接影響力』。此超級利益衝突,看看部長和法官如何迴避。」

2020年總統大選前,賴清德出馬參加初選,欲挑戰大位,蔡英文動員一切力量反制,對此,彭明敏批評:「『連任優先』是欲連任者純為自私而發明的無恥口號,民主世界絕無僅有。」、「在民主國家,政黨內初選出現複數的總統候選人,是正常普通的事。曾親睹一政黨七、八個候選人初選,大家上台接受歡呼大家笑咪咪,非常快樂。」、「現在初選就大喊『團結』,文不對題,目前應該專心於初選,俟候選人決定後才喊『團結一致』,支持黨的正式候選人才對。現在狂喊『團結』者,在初選完成後在關鍵時刻,是否真會超越派系認真『團結』,才是一個考驗。」

他在書中也談到李登輝與柯文哲:「台灣菁英從政似不免變成雙重、甚至三重人格,其間奧妙,庶民心煩意亂,摸不著頭緒,難道這也是台灣人的悲哀之一。」

他對於李登輝的剖析,我覺得真是透澈,比一般人僅以「變色龍」三字帶過,要更深入許多。他說:「第一個李登輝是國民黨主席,維護『中國』和國民黨的利益;第二個李登輝是則認同台灣,主張台灣人應有自主的權利。…有人以為李說話常前後矛盾,是因為兩個不同的李登輝同時存在的緣故。」、「我常說,有兩個互相矛盾的身分在李登輝身上結合在一起。一是作為台灣人的李登輝,另一是作為中國國民黨主席的李登輝,前者要保護和伸張台灣人的政治權利即民主化,後者則為了『統一』中國,一些基本人權必須犧牲,他在此兩種立場上掙扎,天人交戰。」但他心底,還是認為李登輝是有其歷史地位的:「在台灣各方,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的轉換時期,他站在過程中關鍵時點,主政成功,有形無形功勞甚大,相信在台灣歷史上,必將永久佔有偉大地位。」

《絕筆集》中,我唯一無法認同的評斷,是他對管中閔接任台大校長的批評:「就『管』個人來說,他是文化大學畢業生,未受過台大學風之薰陶,來做台大校長,是否妥當不無疑問。」事實上,彭明敏這種近似學閥的觀點,在他文章出刊後,果然也受到大量的反撲,導致他後來不得不再予辯解。

他說:「筆者從學生、助教、國外留學、副教授、教授以至系主任,全部青春奉獻於台大教學,卻因草擬一政治主張,被捕受刑,未聞大學當局,說一句『言論自由』、『學術自由』、『大學自治』來援護,反被解聘驅逐。現在國民黨餘孽大喊『大學自治』豈不使人噴飯。」

不得不說,彭明敏年輕時提出《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時,雖然早知道提出這樣的主張無異是以卵擊石,而後果然也被捕下獄,但時隔多年,他對於當年落難時無人伸出援手的情景,應該還是耿耿於懷。他以自身當年的經歷,抨擊那些現在大喊「大學自治」的學者,著實堅強有力。我亦認為,台大的確欠彭明敏一個道歉。

彭明敏一定是很痛恨國民黨的。

他對國民黨的批評很強烈:「殘酷的現實是:大敗逃來台灣,卻以征服者姿態出現,專制獨裁,屠殺良民,踐踏民意,一意孤行。荒唐無比者,失去中國七十年,還在主張領有中國。」

但他絕對不是只問立場、不問是非的「立場先行者」,面對綠營每年都要動員的「入聯宣達團」,彭明敏是打從心底反對。他直言:「若你們不改憲,永久無法入聯。你們應該用這些時間、精力和經費,拼命在台灣推動憲改,但沒有看到你們這樣做,因為那很艱難,來美較容易,你們避難就易,等於愚弄台灣人的天真,對不起台灣人的。」彭明敏自己是過來人,要實踐理想,路徑有難有易,他自己選擇當面挑戰權威,走了一條最難最艱險的路,但看到所謂的「入聯宣達團」,每年只是跑到美國去虛晃一招,顯然是選了一條最簡單又毫髮無傷的路,他當然嗤之以鼻。

他參與「全民公投反併吞」大會,卻遭到執政的民進黨政府冷處理,忍不住為文批評:「台北開會數日前,突然有人緊急動員,與台北集會同一日同一時間在高雄召開『反併吞』大會(但不提公投),儼然台北集會的冒牌版。…這個主意出於何人?呼之欲出,在他們的辭典中沒有『正義、格調、老實、公正』等字眼,懂的是在地方選舉中玩弄奧步打擊分化對方。將這類伎倆應用到國家大事是無品而卑怯的,『上下同流合污』,可悲!」、「坊間早已流言媒體主管、主編已被摸頭摸得乖乖的,這次難道要證實之。」、「這次當局對台北集會的態度和手法,與戒嚴時期國民黨用以對付黨外人士的伎倆,可媲美之。」

民主前輩看到當年的跟隨者一朝執政後,變得跟自己以前批評的獨裁政權毫二致,心中一定感慨:「言論自由是民主社會的基本要件,禁止合理批評不會促進團結,戒嚴政府以及其他獨裁專制政府都以『團結』作為藉口,剝奪言論自由。…過去二年蔡總統對於國民的團結,有多少貢獻,值得檢討。」、「有的作弊偽善,『定於一尊』,伸手媒體,有的老闆被摸頭或收買,通知旗下名嘴勿批評高層,名嘴不聽從者不知凡幾。噤聲中,一種『禁忌』逐漸形成,『言論自由』一角陷落了,寫作須先三思,自我檢閱,有無犯了『禁忌』。」

想當年,彭明敏勇於挑戰權威,提出了《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呼籲國人從共產黨和國民黨之外,選擇第三條路。在他的先行之下,反對運動逐步發展到最後組成了民主進步黨,但如今回顧,民進黨真的帶領台灣走上了第三條路嗎?還是說,取得政權的民進黨反而又走回了與國民黨、甚至是共產黨無異的道路呢?

面對統治集團動輒以假訊息來控制人民的言論自由,彭明敏痛心疾首的引述法國十七世紀思想家伏爾泰的說法:『假如你想知道誰控制了你,那就看看誰是你不能評批的人。』」這段話,完全打中我的心坎。

只可惜,這樣一位直言無諱的知識份子逝去了。如今,在權力的誘惑和恫嚇下,面對執政當局,還有多少人敢說真話?不求名、不求利,只憑自己良心說話的人,愈來愈少。彭明敏在他生命的晚期,寫了一本《絕筆集》,莫非,這也預告著,敢說真話的人,也將要絕跡了嗎?

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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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師司馬懿之 軍師聯盟:電視劇小說1
讀者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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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0
2017年6月間,愛奇藝台灣站獨家在台灣地區播出電視劇《軍師聯盟》,這齣講述三國時代魏國儒將司馬懿前半生的故事,因為製作非常精緻,場面浩大,演員演技精湛,因此一推出後便馬上造成轟動。全劇42集播畢後,愛奇藝台灣站接著搶到這齣劇第二部《虎嘯龍吟》共44集的獨家播映權,接觸把司馬後半生的故事講完。2018年元月底上映後,仍然造成非常鉅量的觀看次數。

其實,我原本對電視劇的重視程度不高,因我總覺得這類影視作品絕大多數是以娛樂為目的,劇中的場面、布景、動作、聲光及配樂等,都是為了取悅觀眾,只要能讓收視者的視覺和聽覺得到滿足,即屬成功。至於戲劇本身的深度,不必那麼講究。但坦白說,收看《軍師聯盟》、《虎嘯龍吟》這兩齣戲劇後,我對電視劇的評價已然改觀。我發現,用心製作的電視劇雖屬鳳毛麟角,但還是有百裡挑一的好戲,這些作品除了能提供觀眾視聽享受,也能讓觀眾有更多的體悟和感受,的確值得一看。

只是,這麼好的作品,看了一遍仍不過癮,但想要再看一次,卻實在辛苦。因為,全齣戲劇上下兩部共達86集,以每集42分鐘計算,總播放時長達3612分鐘,即60.2個小時。想要挪出這麼長的時間,好整以暇的再刷一遍,對現階段的我來說,實屬奢侈。

說來正巧,前幾天,我在臉書上看到好友王師提到,他正在讀《軍師聯盟》的電視劇小說,我才知道原來這齣劇還衍生出了小說作品,於是上網蒐尋,但可惜,這一系列三本的小說卻早已絕版。多方努力下,最後終於在二手書店尋獲,當下如獲至寶,趕快利用一週的閒暇時間拼命閱讀,終於把這三本厚達千餘頁的精彩小說全部看完。
由於本書的作者常江即是這部電視劇的編劇,小說問世又是晚於戲劇之後,所以書裡所述的內容幾與電視劇一致。這也讓我省去再看一次電視劇的時間,而得以用自己閱讀的速度控制進度。更美妙的是,在閱讀這系列小說時,電視劇裡的畫面不時在心頭重現,與書中文字再次結合呼應,衝擊感更強。而透過閱讀,我對於這齣劇,或是這部小說想要傳達的一些想法,也有了更深的體會。

先說書中的主角司馬懿。

關於此一人物,我知之甚早。大概在小學時代,我就讀完了全本三國演義,自然識得司馬懿。但羅貫中的三國演義,主要視角是蜀國,在書中挑大樑的角色是諸葛亮、劉備、關羽、張飛、趙雲等人。次要角色也由周瑜、陸遜、姜維、孫權、曹操等人擔綱,司馬懿的份量真是少之又少。印象中,他就是個膽小怕事畏戰的傢伙,與諸葛亮兩軍對陣時,始終高掛免戰牌,閉門不出。他寧可被諸葛亮派遣的使者奚落,甚至穿上女裝示弱,但就是堅決拒戰。在西城一役中,司馬懿率軍15萬,面對兵力不足五千的蜀軍,難得有此大好機會,他原本可長驅直入,攻城掠地,但又因孔明的空城計而怯步,而成為千古笑話。與孔明相較,司馬懿實在天差地遠,簡直是個不值一提的角色。事實上,這也是我多年來一直對司馬懿存有的印象。

但在本書中,作者完全顛覆了我的觀念。

簡單來說,書中想要告訴讀者的是,司馬懿並非怯弱,而是懂得隱忍,未到必勝把握,絕不出手。

這是非常困難的修維,也需要強大的心理素質。

以我個人為例,遇到偶有機會可以對外展示自己能力時,總難自持。如果因此獲得誇讚,更是喜不自勝。想想,如果連資質平庸如我者,都這麼喜歡四處班門弄斧,那些才華洋溢之人,又如何能壓抑自己,保持沉默?但鋒芒易露者,早夭,不能抵禦掌聲的魅力,下場就如楊修一般。

楊修是司馬懿早年時最強勁的對手。他們兩人都非常聰明,但個性截然不同。楊修鋒芒畢露,司馬懿卻謹小慎微。書中描述楊修心思之快,最有名的一個故事,即是楊修比曹操更早猜出「黃絹、幼婦、外孫、虀臼」的謎底是「絕妙好辭」四字。曹操當時嘆道:「我才不及卿,乃覺三十里。」楊修又從曹操在一個食盒上書「一合酥」,猜出曹操的心意是要大家「一人一口」,後來,楊修又從曹操在軍中下達的口令「雞肋」兩字,體會到其意為「食之無肉,棄之可惜」,因此揣摩出曹操有意撤軍。

但正因為楊修在主上面前不知收斂,一再搬弄自己的長才,處處顯現出自己比曹操更加聰明,或是能輕易猜中曹操的心思,終讓曹操心生忌憚,於是胡亂找個理由,指控他惑亂軍心而將他斬首。這正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道理。

反觀司馬懿,他並非對政治沒有興趣,但他衡盱世局,不想讓自己在亂世中捲入朝局,以免惹來殺身之禍,所以年輕時,為了要躲避曹操的征僻,竟然使出苦肉計,讓馬車輾斷雙腿,寧可自殘,也要堅拒出仕。

到後來他不得入進入朝堂,跟隨曹丕做事,而楊修則積極輔佐曹植,兩人各為其主,不免捲入奪嫡之爭。若論才情,司馬懿實與楊修不相上下,但他面臨楊修一再的挑釁,卻始終避其鋒芒,不與正面為敵。曹操看在眼裡,也知道司馬懿非同常人,他臨終前交代曹丕:「司馬懿能用則用之,不能用則殺之。」這未嘗不是對司馬懿的一種肯定。

等到曹丕繼位後,面對宗室的桀驁不馴,司馬懿揣摩曹丕的心意後推行新政,以壓抑宗室的勢力,但明面上卻又要承受曹丕對他的敲打,方足以對手足有所交代。面對曹丕在宗室面前對他的打壓,他始終不辯,但這正是基於他對曹丕的信心,君臣相知,所以無畏。可是,他每天過得仍是如履薄冰般的小心翼翼。

司馬懿後半生最大的對手當屬諸葛亮。他面對諸葛亮,知道以自己的才學能力,絕對不是對手,因此與諸葛亮對抗時,他乾脆就隱忍不出。因為他知道,蜀軍伐魏,補給是個問題。只要能拖,蜀軍糧草必定匱乏,最終即可不戰而屈人之兵。事實上,孔明六出祁山,每次都是因為糟草不繼而撤軍,最後更真的被司馬懿給拖死了。而孔明一死,天下再無能抗司馬懿之人。說到底,雖然與諸葛亮對亮時,司馬懿總被嘲笑膽小畏戰,但司馬懿硬是比諸葛亮長命,真應驗了那句:「誰能笑到最後,才是真正的贏家。」

但晚年的司馬懿,性格大變。他為了鞏固權力,在遼東一役中,將叛將公孫淵及其族人近萬人全數屠滅。與曹爽爭鬥,把曹爽及其親信等政敵都夷滅三族,連三歲小兒都不放過。最後,在處理王凌之亂時,表面勸降,但卻在王凌投降後把王凌、令狐愚三族全部誅殺。

看到這段時,我曾經疑惑司馬懿晚年為何如此嗜殺?這與他早年一再隱忍的個性顯然不同。但後來一想,或許正因為他年事已高,在誅殺曹爽時,已逾七旬,夷滅王凌時,更高齡七十二。或許正因為司馬懿自知來日無多,為了怕在他離世後再有野心份子製造動亂,不如趁他還在世時儘早除之,所以才趕盡殺絕,血流成河。

或說,這可能是司馬懿為了安定朝局而不得不然的選擇,但一將功成萬骨枯,所謂的和平、所謂的天下一統,靠得都是無數人的屍骨所堆積而成,那麼,解救蒼生於倒懸,是否只是爭奪權力的另一種美化的說法呢?

綜觀司馬懿的一生,他歷任曹操、曹丕、曹叡、曹芳四代,最終享壽而盡。但事實上,曹操、曹丕、曹叡三任君主都曾多次起心動念想要殺他,但卻又都無法殺他,臨終之際還得托孤於他,說起來,司馬懿果然有在亂世中生存的過人本事。也因此,與其他頭角崢嶸的英雄相較,司馬懿算是少數能安享天年之人,算是異數。

再想想,司馬懿之後,他的孫子司馬炎終於一統三國,建立晉朝,這不能不說是司馬懿當年打下的根基。

回顧司馬懿的一生,他幾乎忍了一輩子,讓歷代君主都找不到理由殺他,到了最後,他與曹爽相爭時,還得假裝中風,裝瘋賣傻癱在床上長達兩年,為了就是降低對手的警戒心,最後出手時,果然一擊而中。這代表司馬懿的確有過人的隱忍之力。

三國時代有太多英雄豪傑了。每個人的故事都值得一讀再讀。《軍師聯盟》、《虎嘯龍吟》這一套書算是幫司馬懿重塑形象的著作,看完這套書,司馬懿在我心中的評價,也因此高了許多,這或許也是另一種收穫吧!

這也讓我想起《三國演義》的開卷詞。以前讀到,倒沒有太多的感觸,但讀完《軍師聯盟》、《虎嘯龍吟》這一套書後,再回頭想想,拿這闕詞來對照司馬懿的一生,倒也貼切: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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