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肉身冒險寫學術論文
大膽假設,搏命求證
「康提基號」(Kon-Tiki)既是一艘船的名字,也是一個理論假設。
要說「康提基號」是一艘船,倒不如說它是一隻可被海水浸透的木筏,是一種用南美洲盛產的輕木(Balsa,或譯西印度輕木或是白塞木)所做的簡易木筏;它沒有自己的動力,航海時依賴的是季節循環的洋流和簡易的風帆,一種道道地地的「漂流式」航行。
但為什麼要建造一隻這樣的木筏,並冒險用它來航行南太平洋呢?那是為了 一個理論,或者說,為了求證一個學術上大膽的假設。
挪威民族學者索爾.海爾達(Thor Heyerdahl, 1914-)相信,散居在大洋洲玻里尼西亞人的古代祖先極可能來自於南美洲,而在歐洲人還沒有到達南美洲以前,南美洲的印第安人只造有輕木筏,並沒有其他更進一步的航行工具,如果如此,白塞木筏一定有能力航行至玻里尼西亞諸島(海爾達甚至相信,能夠建造巨大金字塔的印加人不會不知道如何建造更好的船隻,而是輕木筏比任何船隻都適合這種大洋航行)。
為了證明這個假設,海爾達建造了一艘古代印加人的傳統輕木筏,並以印加人的古帝王為名,稱它為「康提基」(太陽之子)。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八日,三十二歲的海爾達與其他五位從事研究的同伴,一起登上了這隻看似不禁風浪的「康提基號」輕木筏,從秘魯西海岸的卡瑤港(Callo)出發下水,靠著赤道之南向西流動的洪堡洋流(Humboldt Current,或稱秘魯洋流)的載浮推送,一百零一天之後,他們在汪洋大海中航行(或漂流)了八千公里(差不多是紐約到莫斯科的距離),竟然真的如海爾達所預期,「康提基號」安全抵達了大溪地(Tahiti)島嶼的海岸,完成了近乎瘋狂的壯舉,也證明了這個假設的可行性與可能性。這可說是一篇用肉身海上探險所寫成的奇特「學術論文」。
全世界的讀者與觀眾都被這個驚人的海上冒險場面所感動,也幾乎相信了(或聽聞了)海爾達獨排眾議的論證與主張;但後來更多的人種研究結果(包括新技術DNA檢定)都傾向於相信,大洋洲諸民族的來源應該是亞洲而不是南美。海爾達離經叛道的學術論點大致上是被推翻否定了,他也許只證明了白塞木筏有著現代科學所不知的遠洋航行能力(有的學者更刻薄,說這只不過證明了挪威人是很好的水手);但他這一趟出人意表、充滿想像力的「求證之旅」,獨特的學術追求性格加上浪漫的英勇冒險傳奇,卻成了歷史上不可磨滅的海上旅行經典行動;而他在一九四八年以挪威文、以及一九五○年以英文出版的《康提基號海上漂流記:乘木筏橫渡南海》(The Kon-Tiki Expedition: By Raft Across the South Seas),也同時成了時間無法動搖的旅行記述經典。
回歸自然,綠色安息
這種「探險式研究」(adventure-cum-research)或「研究式探險」,也就在海爾達「康提基號」石破天驚的創新之後開了端;從此之後,各式各樣試圖重建或再現古代航具與航線的行動簡直是不勝枚舉,海爾達自己,也繼續使用這種方法,來證明某些古老航行路線和方法的可能性。譬如他另一個著名的古船探險實驗,是他在一九六九年的「拉號探險」(The Ra Expedition);這一次他重建了一艘古埃及人用紙草(papyrus)做成的草船,企圖證明古埃及人以這樣的船隻也能有相當的遠洋航行能力。一九七七年,海爾達再度重建了一艘史前船隻,那是仿蘇美人使用的蘆葦船,試圖利用傳統的季風航行,從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河流航出波斯灣,一路要航向非洲。
其他帶有同樣思想與能力的探險者,也試著把這種研究和探險混合的「再現之旅」推向另一種高峰,隨手可得的例子是英國一位當代探險家提姆.謝韋侖(Tim Severin, 1940- )。謝韋侖「研究探險」的嘗試很多,包括以皮革船航入大西洋、以阿拉伯古代帆船從阿曼直達中國、以竹筏入太平洋等等,都是膾炙人口的探險故事,而他記錄下來的作品,也有幾部是著名的旅行文學得獎作品。其中他仿製維多利亞時代生物學家亞爾佛德.羅素.華萊士(Alfred Russel Wallace, 1823-1913)遊印尼諸島(當時稱為「馬來群島」)的印尼土船,並以之追隨華萊士的足蹤,寫成《香料群島之旅》(The Spice Islands Voyage: In Search of Wallace, 1997)一書,這本書已經由馬可孛羅出版中文版,讀者已可看見「探險式研究」的一脈相傳。
謝韋侖受海爾達的影響當然毋庸置疑,但他的行動也受蔭於海爾達。謝韋侖在一篇文章中說到,他找皮革匠製造仿古船隻時,皮革匠對這個奇怪的製作要求無法了解,他只要說:「這是一種愛爾蘭式的康提基號。」("It is sort of an Irish Kon-Tiki.")工匠們就全聽懂了。這也可以想見當年康提基號的轟動程度,幾乎是到了家喻戶曉的地步。
海爾達在二十世紀是個獨特而先知式的人物,遠在一九三七年,他就決心帶著新婚的妻子李芙(Liv)前往南太平洋的小島,過他所謂的回歸自然的實驗,他在後來的自傳《綠色安息日》(Green Was the Earth On the Seventh Day: Memories and Journeys of a Lifetime, 1997,中譯本馬可孛羅出版,1999)提到這個決定:「在那裡可以進行我們的實驗:回到森林裡,拋掉現代的一切,包括文化和文明,縱身跳進過去數千年的時空,用早期人類的生活方式,過一種極為富裕卻極其簡單的生活。」
這個實驗比康提基號的航海更早十年,過程也是驚險萬狀;這種伊甸園式的實驗把他們帶到馬貴斯群島(Marquesas Islands)中的法圖希瓦島(Fatu-Hiva),距離後來康提基號漂洋著陸的地點僅在咫尺,真是彷若天意。事實上,他在島上聽到老人說先民從大陸乘船而來,加上聽洋流沖刷海岸的聲音,是啟發他展開康提基號探險的源頭;一件事導向另一件事,人生因緣如此,有時也令人驚嘆。
康提基號另有一個插曲,也值得提供笑談。在一九四六年,三十二歲的海爾達正在為康提基號探險奔走之際,他帶了「求證之旅」的計劃拜訪美國《國家地理雜誌》(National Geographic)的總編輯,問他們是否願意提供一點小額的預付稿費,取得未來探險行動的刊載文字;但這位年輕的挪威人類學者的學術資歷實在太單薄了,輕木筏橫渡太平洋的計劃也太荒唐了,向來贊助探險活動不遺餘力的《國家地理雜誌》竟然無動於衷地拒絕了海爾達。結果,輕木筏越洋航行成了二十世紀最扣人心弦的冒險行動,它的記錄文字(也就是本書)被譯成超過六十種語言。這位拒絕海爾達的可憐總編輯,不管他一生做對多少事,直到退休以前,他都被稱為「那位拒絕康提基號的人」(The man who say no to Kon-Tiki)。
詹宏志
編輯前言
探險家的事業
探險家的事業並不是從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 1451-1506)才開始的,至少,早在哥倫布向西航行一千多年前,中國的大探險家法顯(319-414)就已經完成了一項轟轟烈烈的壯舉,書上記載說:「法顯發長安,六年到中國(編按:指今日的中印度),停六年,還三年,達青州,凡所遊歷,減三十國。」法顯旅行中所克服的困難並不比後代探險家稍有遜色,我們看他留下的「度沙河」(穿越戈壁沙漠)記錄說:「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這個記載,又與一千五百年後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 1865-1952)穿越戈壁的記錄何其相似?從法顯,到玄奘,再到鄭和,探險旅行的大行動,本來中國人是不遑多讓的。
有意思的是,中國歷史上的探險旅行,多半是帶回知識與文化,改變了「自己」;但近代西方探險旅行卻是輸出了殖民和帝國,改變了「別人」。(中國歷史不能說沒有這樣的例子,也許班超的「武裝使節團」就是一路結盟一路打,霸權行徑近乎近代的帝國主義。)何以中西探險文化態度有此根本差異,應該是旅行史上一個有趣的題目。
哥倫布以降的近代探險旅行(所謂的「大發現」),是「強國」的事業,華人不與焉。使得一個對世界知識高速進步的時代,我們瞠乎其後;過去幾百年間,西方探險英雄行走八方,留下的「探險文獻」波瀾壯闊,我們徒然在這個「大行動」裡,成了靜態的「被觀看者」,無力起而觀看別人。又因為這「被觀看」的地位,讓我們在閱讀那些「發現者」的描述文章時,並不完全感到舒適(他們所說的蠻荒,有時就是我們的家鄉);現在,通過知識家的解構努力,我們終於知道使我們不舒適的其中一個解釋,就是薩依德(Edward W. Said)所說的「東方幻想」(Orientalism)。這可能是過去百年來,中文世界對「西方探險經典」譯介工作並不熱衷的原因吧?或者是因為透過異文化的眼睛,我們也看到頹唐的自己,情何以堪吧?
編輯人的志業
這當然是一個巨大的損失,探險文化是西方文化的重大內容;不了解近兩百年的探險經典,就不容易體會西方文化中闖入、突破、征服的內在特質。而近兩百年的探險行動,也的確是人類活動中最精彩、最富戲劇性的一幕;當旅行被逼到極限時,許多人的能力、品性,都將以另種方式呈現,那個時候,我們也才知道,人的鄙下和高貴可以伸展到什麼地步。
西方的旅行文學也不只是穿破、征服這一條路線,另一個在異文化觀照下逐步認識自己的「旅行文學」傳統,也是使我們值得重新認識西方旅行文學的理由。也許可以從金雷克(Alexander W. Kinglake, 1809-1891)的<日昇之處>(Eothen, 1844)開始起算,標示著一種謙卑觀看別人,悄悄了解自己的旅行文學的進展。這個傳統,一直也藏在某些品質獨特的旅行家身上,譬如流浪於阿拉伯沙漠,寫下不朽的<古沙國游記>(Arabia Deserta, 1888)的旅行家查爾士.道諦(Charles Doughty, 1843-1926),就是一位向沙漠民族學習的人。而當代的旅行探險家,更是深受這個傳統影響,「新的旅行家像是一個來去孤單的影子,對旅行地沒有重量,也不留下影響。大部分的旅行內容發生在內在,不發生在外部。現代旅行文學比起歷史上任何時刻都深刻而豐富,因為積累已厚,了解遂深,載諸文字也就漸漸脫離了獵奇采風,進入意蘊無窮之境。」這些話,我已經說過了。
現在,被觀看者的苦楚情勢已變,輪到我們要去觀看別人了。且慢,在我們出發之前,我們知道過去那些鑿空探險的人曾經想過什麼嗎?我們知道那些善於行走、善於反省的旅行家們說過什麼嗎?現在,是輪到我們閱讀、我們思考、我們書寫的時候。
在這樣的時候,是不是<旅行與探險經典>的工作已經成熟?是不是該有人把他讀了二十年的書整理出一條線索,就像前面的探險者為後來者畫地圖一樣?通過這個工作,一方面是知識,一方面是樂趣,讓我們都得以按圖索驥,安然穿越大漠?
這當然是填補過去中文出版空白的工作,它的前驅性格也勢必帶來爭議。好在前行的編輯者已為我做好心理建設,旅行家艾瑞克.紐比(Eric Newby, 1919- )在編<旅行家故事集>(A Book of Traveller’s Tales, 1985)時,就轉引別人的話說:「別退卻,別解釋,把事做成,笑吠由他。」(Never retreat. Never explain. Get it done and let them howl.)
這千萬字的編輯工作又何其漫長,我們必須擁有在大海上漂流的決心、堅信和堅忍,才能有一天重見陸地。讓我們每天都持續工作,一如哥倫布的航海日記所記:「今天我們繼續航行,方向西南西。」
詹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