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張釗維
從有記憶以來,父親就常常不在家。他是個進出口商,每隔兩三個禮拜就需要出遠門去談生意、做交際。但每次他回來,總會從沉重的行李相當中拉出一些小東西,讓我們感到驚喜。在記憶中,他回家的那個晚上是最開心的時光,就像聖誕老公公降臨,一下子是泰國的人偶、一下子是英國的火柴盒小汽車、一下子是荷蘭的小木鞋、一下子是日本的甜點…
我想,父親是個喜歡旅行的人。
1970年代末,冷戰結構中的台灣歷經了第一波的經濟成長與石油危機,中小企業在美援與政府政策的帶動下,已經站穩了腳步;台灣的小資社會正在形成,國民的自主意識逐漸在滋長,許多原本戒嚴時期對於市民生活的限制,漸漸在撤退。那時候,政府開放觀光護照的申請,父親利用這個機會,跟著旅行團展開一次環遊世界的旅程。在出發之前,他問我:「你想要什麼禮物?」
我那時候是國小六年級,從教科書或課外書上聽說過一些國外的名勝古蹟;但是對於環遊世界這檔事,其實沒什麼概念。不知怎麼地,我回答說:
「我想要石頭。你到的每一個地方的一塊小石頭。」
父親答應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約在我考完兩次月考之後,他繞完地球一週,回來了,照樣拉著沉重的行李上樓。在點著60瓦燈泡、全家聚集的臥室裡,父親打開行李,「這個要給大伯…這個要給舅舅…這個要給姑媽…」這樣地分配禮物;但不管怎麼分,行李箱的空間似乎並未減少多少。最後,他從衣服底下拉出十幾個塑膠袋:「這是釗維要的石頭。」行李箱一下子空出一大片,而全家人眼睛都亮了…
我是個拘謹的小孩,不會「摟著爸爸歡叫」之類的動作;只會喜吱吱地抱著這一大堆石頭,放到自己的書桌上,仔細的觀看。父親在略事休息之後,過來跟我說:「這是從金字塔下撿的…這是希臘神殿的…這是比薩斜塔的…這是倫敦大英博物館台階上的石頭…這是紐約自由女神像底下的石頭…這是大峽谷的…」我跟著用小塑膠袋,一個一個放進去,並標上地點;然後,找個小盒子裝著,收在書桌底下。家人一直在嘟囔:「真不知道這個小孩,要這些石頭做什麼?真奇怪。」
我那時並不意識到自己的奇怪,不時還會把幾十顆石頭拿出來摸摸看看;每一顆都不太一樣。現在我還記得,金字塔底下的那顆比較嶙峋、偏黃;神殿那一顆,比較白、有光滑的觸感;比薩斜塔那一顆,烏灰色、圓圓的、像常見的鵝卵石、但又比較潤澤;大英博物館那一顆,四四方方、沒什麼特色、有點無聊;大峽谷的,是一套當地的礦石標本,硫磺、青磷、赭鐵、石英…,斑斕多彩;還有另一套,有五六個印地安人的石製箭簇,看著鋒利的石質箭刃,最引人遐思。但無論是哪一顆,都跟台灣的石頭不太一樣;把玩這些,就可以讓一個小男孩消磨掉一個週末下午的時光。
如果說,因為這些石頭,我就可以盡情懷想關於這些名勝古蹟的種種情狀,進而透過這奠定世界文明基礎的材質,來捕捉世界的風貌,那就太神奇了。這些石頭並不是阿拉丁的神燈,我在撫摸它們時,並不會有一個Dr. Know跑出來,告訴我每一顆石頭背後的故事。我只是單純地感受它們,稍稍想一下,它所曾經在的那裡,大致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企圖把手上的這塊石頭,跟那個巍峨神聖的文明建築意象連結起來,如此而已。
於今想起來,如果真要說有什麼意義的話,我現在漸漸可以體會到,當時的我,不經意地,或者說,下意識地,渴望透過對於實體物質的肌膚接觸,來認知、感受外在未知的世界,而不僅僅是透過課本、課外書,或是影像。而這實體物質,是經過人的巧手精心雕琢過的。
石頭正是這樣一種媒材。父親帶回來的這些,是在千百年前,由那些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工匠,一刀一斧敲出來的。然後再把它,以及它千千萬萬的兄弟姊妹,一一親手嵌入一道牆、一條步道、一座地基,或是,放在箭頭上。今天我們很容易可以看到金字塔、希臘神殿、比薩斜塔、大英博物館…的種種形象,也很容易可以聽得到它們所被傳誦的、詮釋的種種悲歡離合的故事:英雄美人、君主奴僕,效忠或背叛、愛情或仇恨。而建構起這些形象,收納這些故事的容器,正是由這些石頭所構成的。一顆顆石頭像是一粒粒原子,有了千千萬萬的它們作為基本單元,一個個文明的生態體系,或大或小,或輝煌或平凡,於焉被建構、被展開、被包容。
在後來我學習與拍片的生涯中,有幸遊歷了不少地方。面對那些容納無數歲月與人事的文明象徵,都會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以肉體的實感去體會人與這文明呈載體的關係。不管是蘇格蘭城堡、日本城堡,陜西土房、德國土房,排灣石板屋、雲南石板屋,荷蘭風車、西班牙風車…;它們或者粗礫,或者溫潤,或者因為風沙的消磨而剝蝕、因雨水的打淋而褪色,但仍然可以感受到,當年創建這些文明承載體的工匠,如何雕琢這些材料,讓它們可以彼此神妙地契合在一起,共同渡過千百年的時光。而當曾經在裡頭上演的歷史大戲、家國糾葛等種種分分合合,終因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在這空間當中,留下一片空無;但那些石塊、木板、土方,乃至屋瓦、窗架、門板,依然歷歷健在。
只不過,後世的人們記住的,多半是在那空氣中看不見摸不著的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乃至那些關乎忠孝節義、族群與道德的微言大義;至於承載了這些主角靈魂與義理氣味的實體空間,以及當年辛苦構築這空間紋理的工匠,即使可能近在眼前、伸手可及,但多半不會對它們有太多細膩的認知。
我想像我所從事的紀錄影片工作也是如此。我們一如撫摸石頭般地親歷現場,接觸社會、文化與歷史變遷的真實肌理,把玩、認知其流變的動量與形貌,還有這一段時光與那一段時光相互嫁接的來龍去脈,然後以一種工匠的技藝,將影像素材一一琢磨、建構起來,然後最終,就如建築物一般,成為一種詮釋。而對我來說,僅僅去掌握那詮釋是不夠的,我更想進一步掌握那物質性的肌理。
上了國中之後,有一次老師要同學們一一上台,選一個自己喜歡的題目作口頭報告。那時候,我正著迷於看各種戰史,常常跑圖書館去借軍事的書籍來看,我報告的題目是,1944年6月6日的諾曼地登陸戰。現在還依稀記得,為了準備這篇報告,我還好好地研究了當天諾曼地海灘的狀況;我站在台上,半緊張、半興奮地講了個半天,也不管底下的同學跟老師懂不懂。後來我在想,那一陣子K的課外書,恐怕種下了往後我成為一個歷史癖的遠因。
但我喜歡讀戰史,還有一個物質性的因素。剛上國中不久,在同學的引誘之下,我迷上軍事模型。製作那些嬌小的、塑膠原料的戰車、士兵、大砲與飛機,成為我課餘最大的娛樂。我甚至還企圖DIY、土法煉鋼地造出一個戰場的地景,但是由於草皮的製造一直無法得到解決,因此成果並不是太令人滿意﹙當時現成的模型草皮太貴了,我捨不得買﹚。而僅僅作模型還不夠,漸漸地,我開始迷上各種關於戰爭歷史的書籍,乃至注意電視上的戰爭影片。
玩模型的經驗,使得歷史對我來說,從一開始就不只是文字的知識,而是包含著圖像與實體之間的相互映照,以及在組裝過程當中,所需要的一種組合的邏輯、細心的巧手,以及完成一個彷如承載了歷史意涵之實體模型的滿足感;就好像一面把玩那些石頭,一面懷想,一個文明如何從這樣一些不起眼的零件,積沙成塔地在歷史時空當中矗立起來。於是,文化與社會的觸感,便無法僅僅由文字語言產生;它們之被實體化、具像化,被真正感知到,還要來自那些親歷、親手、親眼的過程。而在這些過程裡頭,所有的工匠都站在第一線上,但,他們始終不被後人看見。
這種不被看見,就如同我在多年的紀錄片工作之後,終於又想起那些因為多次搬家,而不知被收藏到哪裡去的石頭。回憶起當初拿到石頭的快樂,突然之間,我開始想到一個問題:當年遠遊的父親,在那些名勝古蹟底下一一撿起它們,小心地放進行李箱,上機下機、出關入關,飛行十幾個國家、繞了地球一週之後,終於交到我手上,對他來說,這個小兒子的交代,到底,有多沉重?
但,令我永遠遺憾的是,如今我已經錯失了詢問父親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