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戰鬥的小說家 九把刀
除了有心成為一個敗類,一個人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並不是自己說了就算。人類的生命週期充滿了變數,干擾,驚異,與脫出軌道。
大學一年級時,因為沒有錢買摩托車,在大家忙著騎機車到處把妹時,我只好窩在交大圖書館裡看遍不知所云的雜書,租借完整面牆的參差不齊錄影帶渡過。大二後有了一台摩托車,便開始非常自我的啃食旅程,我愛上在新竹、竹北、新豐的二輪電影院享受廉價卻極歡愉的幾個小時,泡在清大夜市裡漫畫租書店的時間比待在教室多,並在系館地下室偷偷舉辦了兩屆很man的自由格鬥賽。到了大四,在所有同學都埋在準備企管、傳管、財管、人管等前途似錦的研究所考試時,廢物般的我仗著一肚子渾沌不明的雜學能量,挑上了冷門卻很硬的社會學研究所。
在挖著鼻孔闖過筆試,進入清大社會所碩士班的口試後,所方規定考生必須準備一份「學術作品」供教授審閱。但我大學念的是交大管理科學,毫無相關的作品,於是興致勃勃地寫出生平第一部長篇小說「語言」的前六個章節,號稱「具有社會學意義」的奇想小說,並附上未來一系列社會學意識小說的出版計畫,自信十足地對著教授們笑。
然而我落榜了。
「沒辦法,那我只好成為地上最強的小說家了。」
一年後,我考上了東海社會所。但我並沒有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社會研究者。
重考的那一年,我寫了五部小說,完成了人生旅程中奇異又錯愕的突變。
都市恐怖病系列是我創作生涯的第一部作品,內容包括長篇,中篇,以及短篇小說,題材涵蓋五花八門的胡思亂想,各有各的新鮮嘗試。在都恐系列的創作過程中幾乎沒有先天的包袱或後天的顧慮,創意先行,熱血掩護,放肆地用破壞敘事結構的方式建築一個非常自我的故事世界。非常過癮。 我先看見了自己,然後才看見了讀者。
在網路上發表故事的漫長時間裡,讀者從好心的大老爺兩三頭,到浪潮般的浩蕩駕臨,我們在網路上一起建構出獨特的G板文化,製作音樂,設計圖案,惡搞故事角色,每次小說結局發表的夜晚都有數百名瘋子同我徹夜痛快。在我成為網路小說世界裡最怪異的集體現象核心之後,傳統的出版市場才不得不注意到有這麼一個小說家的存在,瞇起打量怪物的眼神。
Smart致富雜誌訪問我,要我給希冀靠創作致富的新進小說家一些建議。
致富的建議?
我想說的是,這些小說家到底是想致富,還是真心想創作?錢這種東西當然是賺越多越好,沒有「賺得剛剛好」這種事,但我看過許多小說家在請求讀者購書支持時,常用「我需要到處旅行擷取靈感」、「我創作一篇小說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期間不能沒有經濟來源」、「我家由於買了豪宅欠很多錢待償」等理由。
真是太詭異了。
作家憑什麼覺得自己應該過著跟其他老百姓不一樣的生活?為什麼上班族朝九晚五工作,作家就不能每天寫八小時的稿?為什麼大家在惱人的卷宗與十幾吋電腦螢幕前蒐集瑣碎的市場資訊,作家卻必須悠閒地躺在地中海的小船從日月精華裡吸取靈感?當大家都活在灰濁的城市節奏裡汲汲營營,為什麼作家會認為光鮮亮麗的自己能夠帶給死老百姓人生的意義?
這些必須過好日子才能寫作的「作家」開始用偶像外衣包裝自己,並希望過著偶像的生活,呼吸跟所有人不一樣的乾淨空氣,並開始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幻想自己的言行將成為讀者的圭臬。致富對於這些作家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事,出書不過是其中一個方法,一個幫助致富的形象經營。
這可不是我認同的創作本色。
帶給世界巨大影響的作家,必定誕生在人群之中,過著與所有人一樣的忙碌生活,踩著同樣搖搖欲墜的土地,偶而感嘆前途茫茫,時而被女孩當笨蛋拋棄。然後靠著拙劣的本事,變強。
不管是否想改變世界,身為作家就要有自己養自己的覺悟,沒有人應該為你選擇創作這一條路負責。靠著熱忱與實踐,不靠一刷再刷的版稅,一個月出版一本書、幫雜誌寫短文補天窗等硬漢方式,也能夠幫助一個作家繳清助學貸款,蝸牛般還光房貸車貸,就跟所有人一樣。大家都在戰鬥,作家也沒有道理置身事外。
我的骨子裡還是那個,老是嚷著一天要寫五千字的小鬼。我的每一天,都是踏踏實實的戰鬥。有名氣我很快樂,不紅的時候我仍覺得自己才是王道。捏緊的拳頭沒有人扳得了,除非自己放開。
這是我創作都市恐怖病的初衷,這份初衷來自膽氣十足的自我。這部系列作品裡有許多生澀的斧鑿,畢竟那是個創意凌駕我的處理故事結構能力的時代,我在其間彷彿駕馭可怕的華麗巨獸,終於馴服的得意搏鬥。是我人生出軌的美好記錄。
往後的熱血人生,我都將期許自己的小說能夠帶給所有人生存的勇氣。
這個的目標非常值得戰鬥,不停不停地戰鬥。
二○○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