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蹤跡

距離諾貝爾文學獎最近的台灣作家 ─ 楊牧

《人文蹤跡》自序

　　文學創作如何發端，展開，收束而終結，這是我們時常為之耿耿於懷的題目，無論對作者或研究者皆然，有時遂演為理論，不免異同分歧，各馳其騖。但我長久以來反而私自保有一個想法，或許所有文學都是未完成的。蓋文學作品無論其啟闔擅場，在發展過程?堨誑R滿變數，作者蓄意的理念和結構有時就於情節轉折，或意象呼應處不覺消失了，被另外一些事件，隱喻，或象徵所取代，於是眼前這首詩，這篇小說，似乎並不像我起初計劃的，若有神差鬼使，竟超越了或趕不上預期，所以那詩，或小說，就整體言，仍存在於一種文不逮意的狀態，所以說是未完成的。

　　的確如此，我們的創作在它逐步朝向終結（Denouement）的過程?堙A似乎也若即若離地和我們的心志疏遠著。有時甚至使我們為之精神渙散，冥冥中聽到陌生或熟悉的呼聲，將我們帶領到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不免恐懼；有時因為那所在似曾相識，或者長久嚮往，一旦竟然到達了，覺得歡喜。這也就是說，我固然是我的創作的執行者，但我是不是我在這樣一個書寫過程?埵菃皕N志的主導？可能我只是這兼有奉獻和祈嚮的大場面?堙A一個偶然被點到的助祭，負責一些如儀的工作，將原先失散的精靈召喚，安排到他們指定的位置，遂使虛無的世界獲致真實的人物，背景，以及愛，恨，生死情節。文學創作有許多不可說的層次。有些突發如電擊，稍縱即逝，卻長久不可或忘；也有沉鬱困頓始掌握到的效應，回顧剎那已隱遁無形，彷彿從來就不曾發生過，不曾屬於我。

　　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說所有文學作品都是未完成的。我有時回頭檢視自己的創作，眼看它奈何就在那特定的一點戛然終止，更何況仔細觀察它整體發展的脈絡，行止間不乏讓我覺得詫異，驚訝的地方，風格取捨既有繁簡，甚至文氣造句與遣辭也多有不能言傳，勢非得已的時候。就是因為這樣類似的體會，使我覺悟，原來所有文學作品都是未完成的，也即是說，當作者運筆朝向一首詩之卒章如預期地將它結束的時候，他並不能將這首詩就此結束，或封閉在結束的狀態?堙A反而，留在案上的是一件開放的藝術，可以讓他人繼續思考，詮釋，包括作者自己，在重來的時候。

　　人在他的行動範圍內，總因為有意或無意就留下一些沾染的圖形象飾，是我所謂具體而微的人文：無論是偶然寤覺的賸餘，如「開軒聊直望，曉雪河水壯」，或專注若西斯提尼聖堂穹窿的彩繪頂禮，終於留下來了，其餘大都在時間無聲的侵蝕之下，漫漶幽埋。則人文本是時空有限的產物，縱使在我們習慣的追逐?堙A常以為它恆久；我們揣測其殘缺，譎幻，知道大致就像風聞的獸?痔M鳥跡一樣，可辨識的就是未完成的，曾經屬於我的並不一定屬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