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能不為主修法國文學這件事感到「心理上的不舒服」,需要花上一段很長的時間。就如我在其他文章中所提到的一樣,因為我是在很偶然的狀況下才選擇主修法國文學,因此幾乎沒有什麼內在的必然性,就算當了老師,我還是一直在為「我當初是不是選錯路了」這件事感到焦慮。
第一、我一直強烈的感覺自己不是研究法文的那塊料。因為每當有人問我從事什麼職業,而我回答「老師」時,人家總會說「是體育老師嗎」,所以,我一直覺得,(彷彿)被人認為是文學老師中最聰明的法國文學老師的形象對我來說實在是很不相稱。
同時,我對研究外國文學這件事一直感到非常空虛。關於那些早在一、兩百年之前就已經被評價過的文學作品,對那些被認為很了不起的「文學研究」的存在價值,我反而沒有什麼興趣。但是,關於研究外國文學這種行為的空虛,無論如何都要談它一下。在專攻外國文學研究的人當中,如果有人不曾感覺到這種空虛,那個人應該是個極其偉大之人。
如果在更早之前,外國文學的專家們也懷抱著翻譯未知的文學作品,並加以介紹的這種崇高使命。但是,在對外國文學的好奇心已經完全喪失的現今的日本,翻譯文學作品的機會可說是相當少。
如果能用那個國家的語言寫文學論文、並在那個國家鄭重發表的話,應該是很不錯的--如此這般的「正確言論」似乎近來常常聽到,然而,即使是可以做到這件事的人(這樣的人最近漸漸地增加了)也絕對無法逃離剛剛所提到的空虛。不,應該是說,越是擁有這樣的能力,越是會感到空虛。總之,「空虛」根本就存在於外國文學研究之中。
總之,只要研究著外國文學,掩埋這種空虛的道路,就完全是被封閉的。
然而,現在,如果對邏輯學相當熟稔的人讀了以上的命題,應該會注意到某個必然的事實。也就是說,如果拿掉命題的條件,也就不會有所謂的結果,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如果不做外國文學的研究」、「空虛也沒有了」。實際上,在日本大學的外國文學研究者中,沒有實踐這個前提的可說是微乎其微。最初,在前往留學的國家取得博士學位,然後意氣風發地到大學任教,但再過個五到十年,依照慣例,就要開始被空虛折磨,很快地,在不得不休息一下的藉口之下,終於走到了這個前提,有的人一點一滴地進入到日本文學研究的世界,有的人則放棄文學研究本身,轉而沉浸在自己有興趣的世界。不管如何,若意識到只要不拿掉「從事外國文學研究」這個前提條件,空虛就不會消失,就會變成這種情況。
就我而言,因為選擇法國文學的動機本來就不單純,讀研究所時又以休學來逃避,在成為大學教師的時候,已經完全意識到這個命題和前提。因此,「教授」法國文學這件事對我來說,真的很痛苦。正當那個時候,我選了巴爾札克的「高老頭」作為授課的教材,我受到了一些啟示。簡而言之,如果要「研究」外國文學,是不能從「教授」開始的,就只要像青春期時的閱讀一樣,只要單純地享受唸書的快樂就可以了。在談論說話論的構造和intertextualit鋑有多麼偉大之前,因為巴爾札克一如往常的囉唆描寫,在我們這些讀者的內心裡,被喚起的寄宿旅館渥凱爾旅館的意象和拉斯提良克(『人間喜劇』的主角)的身影依照作者的意圖被忠實的描繪,宛如自己也投宿在那裡一樣,如果可以想像其食衣住行的所有細節,而且,如果也可以教導這種「技術」的話,我想就再也不需要別的東西了。但是,同時,我也注意到這樣單純的事情事實上是出乎意料的困難。而且,也知道那個困難度是起因於以「外國文學」為教科書的關係。但是,就算它是一種「困難」,卻不是一種「空虛」。也就是說,這種「困難」是有消除的「意義」的。當然,雖說做了這種消除的動作,並不意味著存在於外國文學內部的「空虛」會就此消失,但,至少,在熱衷於這個動作的這段期間,並不會感受到「研究」外國文學的那種心理上的不舒服。
總而言之,我所選擇的形式,若以稍微難一點的話來描述,便是把文本(texte)送回事件背景(context),之後再將文本(texte)和事件背景(context)以辯證法加以連結、研究,但事實上,正式想以這種形式繼續做下去,也不過是得到可以在巴黎滯留一年這個機會以後的事。
因為,滯留在巴黎的期間,我深刻感受到作為事件背景的巴黎的份量。感覺就好像是文本(texte)被事件背景(context)狠狠吸進,很清楚地看見它們難分難解地相互融合在一起。現在回想起來,這說不定是只有在巴黎這種過去和現在能以理想的型態混合在一起的特權都市才有可能發生的現象。也就是說,並非像威尼斯一般,過去的一切就一直保持著以往的模樣,也不是像東京一樣完全見不到過去的任何痕跡,可以說是過去和現在幸福地相互糾纏,就因為巴黎是不斷喚起「再次構築過去」的慾望的「時間拼貼」都市,文本(texte)可以很容易地在事件背景(context)之中還原,然後,下次應該就可以把文本(texte)那東西奪回來,拿到自己身邊吧。只能用這種稍嫌平庸陳腐的比喻來表達實在讓人焦急,但總之,把文本(texte)還原為巴黎這個事件背景(context)之後再回收,一定就是在巴黎做時間旅行這件事。
具體說來,這趟時間旅行歷經種種嘗試,好不容易變為可能之時,就是開始動筆寫「想買一輛馬車!」的時候,很不可思議的,因專攻法國文學而感受到的「心裡不舒服」也減輕了。至少,在讀著巴爾札克和福樓拜,在望著巴黎的小巷弄或拱廊街的深棕色照片時,我漸漸忘了自己根本沒那資格,但卻做著法國文學教師工作的惡劣感覺。說不定這種事在其他人看來,根本就無所謂,但是,對我而言,只要不能安定自己的這種思緒,我就沒有寫文章給人家看的心情。
基本上,在這本書中,不管哪篇文章都意圖在巴黎中穿梭,通過拱廊街、街燈、或者,單單是光、聲音、味道等這些時光隧道,在這個時間都市旅行著,盡情吸入十九世紀的空氣。雖然我覺得,最近,時間旅行已經變成老套陳腐的科幻情節,但是,我很嚴肅的認為H.G.威爾斯 H.G.威爾斯(H.G.Wells),1866-1946。英國科幻小說之父。重要代表作包括《時間機器》(The Time Machine)、《世界大戰》(The War of the Wars)等。(H.G.Wells)的這個點子和普魯斯特的鬆糕(madeleine)同為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發明。還不只是如此,如果哪一個天才發明了時光機,我一定會搶先去當那個實驗品,搭著它到十九世紀的巴黎去。當然,就算沒有辦法回到現實世界也沒有關係。
到目前為止,我一直深信自己是個長跑者,所出版的五本書,每一本都是主題明確的新作(其中還有一本是連載的),但在試過這種二、三十張稿紙的中距離賽程之後,我知道我絕不討厭。依據不同的主題,這樣的長度有時反倒更能寫出紮實的內容。但是,因為雜誌等媒體的邀稿包含各式各樣,其中,我覺得自己可以寫的主題也還很多,不過,如果積極地把它想成--外界來的約束反而可以開發我的各種可能性,好歹也可以找出與自己問題意識的接點。在這本書中,嘗試選錄了以十五到五十張左右的稿紙寫成的有關十九世紀的巴黎和法國的文章,只有〈不可思議之謎--莫札特的馬車〉這篇例外,但它是因為和《想買一輛馬車》的關聯而被選入。
雖說如此,因為是第一次寫出這種感覺的書,畢竟沒有自信可以提出一本書該有的的連貫性。但是,幸好,經過筑摩書房的岩川哲司先生的巧妙編排,總算是可以統整出一本書該有的樣子。在此特別寫出這件事情,以玆感謝。此外,雖然我沒有一一列出姓名,對藉由刊登初次文章和共同研究鼓勵我寫作的各位編輯們,我也在這裡獻上最誠摯的謝意。
鹿島 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