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筆下劍氣豪
李長聲
禮尚往來,三國年間魏明帝回賜日本,禮物有?把「五尺刀」。日本出土過這種刀,銘曰:「百鍊精鋼,上應星宿,下辟不祥。」日本傳承了吳越之地的鑄劍技藝,多能工巧匠,把刀打造得更其精良,似劍非劍,單刃而長身,尤其那弧度別具美感。到了宋代就臻於用刀進貢,歐陽修贊之為寶刀,明代更成為大宗貿易。日本刀集殺人與審美於一身,恰好代表了他們的兩重性德行。劍在前秦時代已極為發達,但日本拿了來基本是用作祭祀,而後被接踵傳來的鐵刀取代,就掛在貴族腰間裝飾身分了。刀也混稱為劍,是一個美稱,明明在那裡耍大刀,卻稱作劍道。他們的劍士或劍豪,讓我們來看其實是刀客,卻不妨人云亦云。日本人愛刀,不管他由愛刀而尚武,抑或因尚武而愛刀,總之,刀與武都不現實了,就衹有向「劍豪小說」尋求所愛,樂在其中。
劍豪小說類似於我們的武俠小說,是「時代小說」的一個種類。時代,指的是過去的時代。當初時代小說基本寫江戶時代(十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葉),但時代推移,後來明治時代也被當作小說的時代舞臺。而今時代演變得更快,或許過不了多久,昭和時代也將蒙上歷史塵埃,滿紙蒼茫了。時代小說不同於歷史小說,雖然兩者的涇渭從來不分明。歷史小說應該是虛構為史實服務,站在現代的高度審視已往如煙的歷史,進而思考今天以及明天的生活方式;而時代小說向來是史實為虛構服務,作家用天馬行空的想像編造故事,人物穿戴了歷史衣冠,底下卻還是一顆現代心,所以又稱作「頭上挽髻的現代小說」。讀者可以藉時代小說遊離不勝其煩的日常,讓劍豪武俠替自己整治這難以順心如願的世界。從文學史來說,時代小說濫觴於中里介山的《大菩薩?》,大成於吉川英治。《大菩薩?》中以濫殺為能事的一刀流機龍之助,吉川英治創作的劍禪如一的二刀流宮本武藏,皆仗劍橫行,可見時代小說本來以劍豪小說為主流。吉川說:「歷史上的人物,所謂故人,絕不是一死了之,無論何時應社會形勢一招呼就活在地下,幫助日本的文化。故人被喚回,那就是小說,就是電影,就成了書,在人們中間傳播。」日本戰敗,美國占領軍認為劍豪小說裡魂兮歸來的是封建武士道、軍國主義,當即下禁令,對砍砍殺殺的小說及電影嚴加限制。在這樣的社會形勢下,作家們隨風放下「屠刀」,當春乃發生的是「捕物帳小說」,也屬於時代小說,近乎我們以前的公案小說,由岡本綺堂的《半七捕物帳》發軔,一時滋潤得蓬蓬勃勃。境未遷而時過,一九五六年日本「不再是戰後了」,經濟起飛,出版社競相創辦周刊雜誌,劍豪小說因之重振江湖,蔚為大觀,掌門人就是五味康祐。
五味是大阪人,生於一九二一年。三十歲時浪跡東京,身無分文之中偶然結識了《新潮》雜誌編輯長齋藤十一,寫小說找他換錢。有了錢喫飽肚子再接再勵,但寫了多少篇都不能刊用,終於對自己的寫作才能絕了望。齋藤幫他找生計,做社外校對。五味從中學時喜歡聽音樂,太想給舊收音機配一個好喇叭。打算向齋藤預支工錢,沒容他開口,齋藤說:「你來得正好。」原來雜誌要出一期專號,給五味機會寫一篇。那就賺來這筆稿費買喇叭,可是寫甚麼好呢?聽著德布西的《西風所見》忽現靈感,決定寫一個男人的自殺,但切腹沒意思。到圖書館查了四、五天資料,一氣呵成了《喪神》,寫的是天下無敵的劍豪。還加了副題「西風所見」,這一抹文學青年的乳臭被齋藤去掉。西風看見了甚麼?不知為何,我讀《喪神》不由地聯想日本與中國以及美國的歷史關係,似乎是一個隱喻。五味買了喇叭,沒能買最好的。《喪神》刊登在《新潮》一九五二年十二月號上,新年伊始,獲得芥川獎。五味筆下的劍豪造型截然有別於克己修行的宮本武藏形象,開啟戰後劍豪小說新潮流。夢想成真,五味有點暈,夫妻倆高興得一夜沒闔眼,晨起聽莫扎特的交響曲。就勢把以前不被採用的舊作翻出來交《別冊文藝春秋》雜誌發表,慘遭苛評,被打擊得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衹能聽音樂,聽韓德爾和巴哈,還有韋瓦第。日子更難過,把獎品歐米茄懷表也送進當鋪,這當口電影公司購買了《喪神》。電影上映,攜妻去電影院看。五味突然流淚了,從電影上分明看見了一個作家的才能,沒有才能是寫不出這樣的原作的。自信油然而生。幾天後偏巧在街頭遇見《別冊文藝春秋》編輯長,約他寫稿,從此再起。《秘劍》、《柳生連也齋》等佳作頻頻出手,率先垂範,捲起一場劍豪小說熱。他感嘆:培育一個作家的,不是作家本身的才能,而是編輯。我想,還有音樂。
五味興趣廣,簡直是五味雜陳,評論棒球,講授麻將,也會看手相,更擅談音樂,是音響發燒友先驅。據說《柳生連也齋》的決鬥也是從俄國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的交響樂聽來的。真正使他名聲鵲起,作品走俏的,是這個短篇小說。最後的決鬥別開生面:在城外天白原,鈴木綱四郎背向朝陽,柳生連也齋腳踏他身影的尖端。太陽上昇,萬象運行。連也齋看似不動,其實隨綱四郎身影一點點縮短而逼近。雲遮日的瞬間,雙劍交輝,誰的額頭現出一道紅。上應天道,揮劍斬影,但到底誰倒地,需要讀者來自作結論。《喪神》的結尾,究竟是幻雲齋要殺死哲郎太,還是打算讓他如願復仇,殺死自己,作家也不去點明。笑而不答心自閒,東方劍客的刀光閃處飄渺著西洋樂曲。
文藝評論家秋山駿推崇五味康祐,說他的《柳生武藝帳》在多如繁星的時代小說中首屈一指,遠遠超過吉川英治的《宮本武藏》。三島由紀夫也同意這個看法。劍豪小說寫劍寫人,高低首先取決於打鬥的描寫。《柳生武藝帳》中,霞多三郎和獨眼柳生十兵衛在左賀街道不見身形的捉對拼博,十兵衛、友矩、又十郎三兄弟對浮月齋、印南勘十郎、井元庸之介的聯手對陣,獨出心裁的場面此伏而彼起,令人稱快。劍豪給人的印象每每是孤傲的,憑莫須有的絕妙劍法獨步天下,自五味始,組織與個人的問題意識被納入小說,出現了集團群像,單打獨鬥也變為成群結夥的廝殺,這是戰後日本上班族社會的反映。他畢生寫「柳生」系列,《柳生武藝帳》是集大成之作,也是戰後時代小說代表作。所謂武藝帳,不是中國武俠小說裡常見的劍譜,而是柳生派門徒名簿。柳生派表面是武藝流派,其實是忍者集團,所以這個小說也先於司馬遼太郎的《梟城》,是另一類時代小說即「忍者小說」的嚆矢。忍者集團隱藏在幕府內部,為首的柳生宗矩充當第二代將軍德川秀忠家的劍道教頭。秀忠施壓,把女兒和子送給後水尾天皇為妃。天皇不願皇家血脈裡流有德川幕府的血,要殺掉和子所生皇子。宗矩呈上武藝帳,聽憑天皇指定殺手。兩個皇子接連遇害,宗矩也不知何人所為。要知道誰接受了天皇密詔,唯有把散在三處的武藝帳合在一起。三卷武藝帳攸關皇室和平、幕府安泰,而一旦暴露也危及柳生一門。各路英雄尋找武藝帳,你爭我奪,大顯身手,或許因故事繁雜,規模宏大,終於是未完成品。
刀是凶器,閃著生的光,濺起死的血,就在這生死之間,作家寫出人情世態。日本人凡事好新,從推理小說、戀愛小說來看,確然如是,但時代小說及歷史小說多有例外,人們更愛讀過去有定評的作品。五味康祐於一九八○年去世,最後在病榻上聽的是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他在讀者心目中寶刀不老,從未退出時代小說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