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死亡的啟蒙
余德慧
對於臨終,我總是有著不自主的親暱,總覺得人必定朝向死亡卻還肯日復一日地活下去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活著,就如五十歲的托爾斯泰突然驚覺到自己必死而憂懼,不斷詢問自己「為何要活著?」、「活著是什麼意思?」托爾斯泰在半百之後的三十二年,日復一日地想解決這問題,他讀了許多存在哲學家如齊克果、尼采的著作,叩問哲學家知道死亡的訊息否?可惜,每個存在哲學家只解決自己的生死大事,無暇昭示他人,於是他也去敲宗教的門,希望東正教的主教們能夠給答案,他更日復一日鑽研福音書,跪下祈禱,可惜讓他看破宗教經文的無能為力,三年而頹然作罷。
於是,他乃自行其事,認為與其雙眼緊盯著死亡,死咬不放,不如鬆手,放棄聰明才智,如農夫的古拙,於是他放棄華服,身著農衣破履,親自下田耕種犁田,寫「懺悔錄」。然後為拋棄田產與作品版權知識與妻兒鬧得不可開交,三度離家出走,終於在最後一次,以八十二歲的耄齡之年出走,坐在破舊的火車板凳,身體日衰,終於病死在一個小站的站長辦公室裡。人就如此以不同的姿態,沉入死亡,投向歡愉。
一個簡單的死亡卻生產出人類豐盈的生命文化,就不談與死亡相關的體制,如醫療、法律、民俗、儀式,光是臨終的心理學,死亡主體與他人、與世界、與救贖、與自我轉化等的關連,幾乎就是罄竹難書。我想,投入臨終研究就會浸淫到如此豐富的瀚海,這是死亡最吸引我的地方。
另外,作為臨終者的陪伴志工,我總是注視著志工與病人之間奇妙的關係,一種陌生的親近,這不是詞藻的雄辯,而是再真實也不過的現象。志工是病人的陌生人,未曾有過任何恩怨情仇,也就是說,病人與志工的相遇,猶如路邊的行人之間的互相點頭,但是當陪伴慢慢發生,就會出現某種非親非故的親切關係,這親切關係往往是比較真理性的關係,意思說,病人比較能以真實的感情流露,而無須遮瞞,不似親人與病人之間,反而有諸多難以啟齒的話。
然而這只是表面的現象,真正的問題是連我都想不到的深刻。在我們活著的現實裡,我們以為落實的東西才實際,只有那摸得到、看得見,具有世間的有用性的才是實惠,而不是口水,但是,經過落實的現實其實並沒有定性,一切都會變化,身體會變化,感情會變化,境遇會變,這一切的變化都涉及托爾斯泰探詢的「活著是什麼意思?」現實的變化也意味著虛構的幻變,意即我們所謂的「落實人生」其實是對存在真正體會的障礙,但是任何動心起念想讓現實幻滅的人為工夫都將失效,使用語言試圖去除幻念都是妄想(即康德所謂「超越的錯覺」),想超越現實的任何念頭皆悉妄想,只有當人無能為力之時,人才回到存在(即空無),亦即只有當人對現實無能為力時,他才有了空無的存在資質,他才有了超越的可能。
照法國作家布朗肖的說法, 現實本身即是隱藏,隱藏就是沉在亟無聲息的否定當中,這否定就是對現實的無能。無論是病人或是家屬,只要他們在臨終病床邊或上,表現自我的精明,都會變成諷刺畫,例如,陪病的家屬如果還在死神之前表現其醫學、哲學或宗教的精明,例如拚命找救命藥單、拚命想哲學地或宗教地超越生死,都顯示出人極端的愚不可及,任何大言去斷生死,都顯示出其虛張聲勢,令人難過,任何以教育口吻教病人如何才能解脫放下,也屬老太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布朗肖進一步說:「當有生命之物缺少時,存在顯現似掩藏深處,存在在其中成為缺乏。」意思是說,隱藏自身顯現之時,那就是「使一切消失」,亦即現實乃是叫一切存在消失,所以當表象浮現,隱藏就跟著浮現,所以存在就在那缺乏之處──缺少就是「存在顯露」。
這一點都不是耍嘴皮子,也不是玩文字遊戲,而是句句如實,如果你專心在臨終病床做無目的的義工。志工的無目的性並不容易,姑且不說把義工當作善行或功德,或把義工當作學習生死,把意義的顯露當作一種表意,一切都說得太過分,也都是一種隱藏存在的形式。義工就是乞丐,就是流浪者,向存在乞求,用缺乏去兌換真理,用無視於現實去實現存在。但是乞兒沒有乞討的對象,也沒有乞討的空間,所以乞缽缺乏,是以存在。
光是「是以存在」四個字就夠讓人修行不已。這修行就叫做「負向開展」(developmental negativity),簡單的說,就是讓無能、空乏、痛苦把人帶到一種質地的邊緣,使得生活空橋必須是異質的跨越,亦即兩種質地的生活會在對立的情況被連接起來,而這連結是不自主的,可能來自現實的破滅,或者是病魔的侵襲,或是突來的意外。在病房多年,也深知「負向開展」幾乎已經成為生命轉化的經典程式,任何人都無法自外於此程式。
但是,這程式顯然是難以被接受,其實許多病人都心裡有數,只是不能言之於表,但對陪伴的親人來說,這程式是不見的,因為離意願太遠,離知識太抽象,虛渺無度。
每個人要的剛好是這程式的相反,人們需要「善終」,於是人們捏造臨終者「含笑蛻化」的故事來安慰自己,也捏造宗教意涵的祥瑞來遮住真理的眼睛,這些遮蔽都是「有常」的擴延,刻意的想像。有時在臨終病房會有種交錯,常常會在瞬間瞥見這些遮蔽,例如,昨晚陪著的病人還好好的,隔天早上志工興沖沖到病房,一進房間,已是人去床空,病人昨夜過世。透過這麼一次的交錯,志工可能楞在病床邊,撫床無言,無常在瞬間的縫隙涉入真理之光,人無言無語,進入真實。
然而,這些所謂「障礙」的現實卻是令人迷戀與依戀的,對人來說,真假其實並不重要,感情的依附往往只是某種想像「安身立命」的安心,所有的在世的光采都是令人愉悅的智障,甚至更徹底地說,連如何活下去的意義或者生存的理由都可能是虛構的真實。
臨終處境是個讓人看透的地方,但是沒有深刻的領悟,人們即使當一輩子的安寧醫護或志工,往往流於語言的俘虜。臨終是個一無所有的地方,甚至也不斷顯露語言的智障,我的學生石世明在安寧病房當心理師,他有一句名言:「病人的話是會expired的」,expired本是醫院在病人過世之後,病歷封面蓋上的字眼,但石世明卻指語言的expired,原因是病人的話,言猶在耳,但身體卻一瀉千里,語言迅速失效,無法指涉實在。這是臨床經驗,但是卻可以從這個小領悟發現語言是個障礙,也就是說,當我們吐言之際,人的主體早已經走開了,可是那透過語言去認識世界的人卻死盯著語言的摹本,以為語言依然指涉著主體,而對主體的消失毫無所覺。
這使我們不得不轉向沉默的領域,一個沒有語言的地方。沉默不僅是安寧陪伴者最深刻的陪伴技術,也是生命深刻的修為。沉默是一種縱深的時間向度,它首先是自己與自己相處的最自然狀態,當我們聚精會神做事之時,非常自然的放下語言,而「聚精會神」這四個字的每個意思都意味著自己接觸自己的「精」與「神」之現身,也就是那是真正自己遇見自己的時刻,這與橫向勾連的時間完全不同,橫向勾連是我們的世界經營時間,我們必須對外在訊息十分警覺,必須迅速反應,但是,臨終處境的一無所有,任何把床邊照顧或陪伴當作事情來處理,很快地就會發現其可笑的姿態。臨終處境只能用「無能」來感受,任何能力在場都會使得怪異。就如同長袖善舞的企業家臨終之前,若依舊顯露他的在世犀利,對於事情處理指揮若定,一定會在病房形成一種荒繆的諷刺畫,任何話語都會與自己的身體產生強烈的對比,正在消亡的身體配上一副剛強的腦袋,猶若科學怪人。
深刻體會一無所有是生命難得的領悟。真正的臨終陪伴志工常能體會自己是個乞討者,但他不是向人間乞討,而是無對象的乞討,我們彷彿拿著乞缽,向神乞討,但是神已經退場,無影無蹤,我們托著空缽,望斷天涯,無法獲得點滴的挹注。這就是無能,而這無能的志工,無語望蒼天的心情正好就是澈念。
如果澈念是我們臨終陪伴者的內在性,那麼這內在性恰好必須是無知。我們在世得強行之知是為了經營世界,所有的知識都朝向有用性,而對無功能、非功能的領域幾乎一無所知,我們看到無用之物,只能將之棄置,其實也棄置了我們與世界、與他人之間的無功能部分。我們傳統的知識系統對無功能之物不給予命名,不給予知識,這就是無知。無知剛好就是契入無功能關係的敲門磚。無知在世被視為可憐,但是從基督教仁者盧雲的經驗,完全闡明了其中的奧妙。盧雲以一個博學神學家的身分去智障兒中心擔任志工,他照顧的智障兒亞當使他獲得神祕的醒悟,每當在大學工作繁忙之際,他會突然想起亞當迎面而來的安靜,那是一個無人照顧就會立刻死亡的孩子,他的無助無能教導了盧雲,彷彿說著:如果沒有這周遭環繞的愛,我就無法生存,而這個意涵恰好反過來教導我們給予愛的真諦,這愛無關乎憐憫,無關乎效能,而是在某個時刻突然迎面襲來的、突然觸動我們內在汨汨流動的生命感。
所有這些臨終啟蒙一再顯示「積極的負性」(negative affirmation)的知識論及其實踐,它教導我們非現實的閒散深度:在那裡我們有了寧靜,真正的平安,以及......在世的一切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