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海洋流寓,如夢之夢 蕭義玲
被視為台灣海洋文學代表作家的廖鴻基,向來以作品所透出的濃厚海洋味擄獲了廣大閱讀者的注意力,想到廖鴻基的作品,我們腦中會自動浮現海洋印象,關於漂流、出航、鯨豚、海上戰鬥乃至天涯海角等,那泛著波濤流光的文字似帶著海濤拍打的魔力,如真似幻,似實若虛,島嶼之海與生命之海在他筆下交相輝映、澎湃推移,從近海到遠洋,廖鴻基以踩踏在不同甲板上的足跡,演出一齣齣不斷突圍陸地疆界的戲碼。
海是廖鴻基的生活場域,亦是命運的應允之地,「航海」是廖鴻基回應命運召喚的真切履行。遠洋《漂島》後的三年,來自深海的浪潮再度打上岸來,以一艘安靜偉岸如移動城堡的貨櫃船來邀他,邀他聆聽出航的訊息,邀他離開陸地,踩入那「浩大與美麗超乎想像」的貨櫃船(竹明輪)甲板,邀他以四十七天的航行換一個永恆的視野。然而與以往不同的是,這趟以宏偉船舶展開的安穩航程,往返半面地球的廖鴻基卻展現了融合參與、觀看為一的視角,《領土出航》中,廖鴻基試圖為「航海」所內蘊的:出走與回歸,兩個在單向回答中看似迥異、矛盾的生命課題作出了同時的「雙向自我解釋」,不論是使島嶼命脈獲致生機的貨櫃船「海運」,或使潛意識得以釋放自由的「航海夢」,這次,「航海」的奧祕在海與領土∕岸的雙向回應中揭示。這是廖鴻基在多年的航海之後,終於以安穩之姿對「為什麼再出航?如何回來?」的篤定回答。海與岸、流動與停靠、斷離與擁抱,雙向並在的命運詩學裡,領土出航。
之一:啟程、流光
數百年來通過這海上十字路口的每一艘船,裝滿了貨也承載了流光……
雖被名為自然作家,但廖鴻基的海洋寫作,每每有從寫實之海寫進生命之海的魔力。經歷多年的海洋體驗與島嶼觀察,隨著竹明輪這艘六萬四千噸如城堡之巨舶的啟程,廖鴻基在《領土出航》中讓自己航入更深更遠的歷史之海。作為「海運」的參與及觀察者,廖鴻基與竹明輪共同繞行了半面地球:從高雄港出發,經南中國海、麻六甲海峽、印度洋、紅海、蘇伊士運河、地中海、北大西洋、北海。沿途泊靠新加坡港、埃及塞德港、荷蘭鹿特丹港、德國漢堡港、比利時安德衛普港、英國佛斯列多港,再返程。這是一趟在洲與洲、洋與洋、國與國、港與港之間往返約一萬六千六百浬的航行。站在歷史的高度上,廖鴻基再次提出了「海運」──如血脈的流通作為島嶼生機之啟示:島嶼所意味的絕不僅是土地本身,而是一方蘊含流動生機的領土∕夢土,「海運」所踐履的是我們最為深情的「領土」之夢,於是,以「領土」之名,「海運」啟程。宜注意此一視角的重要性,航於歷史之海,廖鴻基筆下的「竹明輪」已不僅是一艘滿載貨櫃的現代貨輪,更是一艘衍譯流通的歷史巨舶,「流通」以貨櫃裝載卸除的效率展現,以一次次靠岸離岸的堅定意志展現,以蒼茫海面上新航向的再尋找、再確認展現,更以不測海況中,安然度過與陌生他者交涉的潛在危局展現。在深切體認貨櫃船所代表的領土義下,我們遂能明瞭書中,廖鴻基對一個個泊靠港口加以審視的用心。
「一艘船,一世界」這是廖鴻基所以不斷以安靜、沉穩,內斂來詮釋「竹明輪」的精神素質之用意。唯踏上這方甲板領土,方能航於流動,航於與大洋接軌的深潛之海中。航海交付流光,流光湧成波浪,航海是依違於海陸之間的流動軌跡,巨舶是廖鴻基海上夢土的具體化身。
之二:漂流、故事
季節亂了節奏,再也分不清雨水、淚水和浪花的鹹度有何差別;所有眼睛看著的點都在經過、都在流逝;北半球、赤道、南半球,平直的航線早已流動成地球球面上的一段彎曲弧線。
隨著竹明輪「離去的航向及速度如此毅然決然」,航於流動、航於深潛之海的反面意義是:斷離的局面已成,無可挽回、無從索償,廖鴻基如此寫道:「此後光影流動,水波擾攘;單調、清冷、寂寞也將攀著船速並肩同行。」航程始於離岸,夢土須以轉身告別的意志踐履,眼前,如飛的船速換來一片海面蒼茫,回頭,陸地輪廓已吋吋陷落,此趟航行的奧秘是已踩入安穩巨舶的廖鴻基,卻在講求流通效率的貨櫃船離岸瞬間,再次跌入不測深海,再次遭遇了現代文明亦不能解的命運難題。文明與原始俱匯流入海中,凡航海者皆不免要在「岸上之我」與「航行之我」的劇烈爭辯中獲取自身,我以為這是《領土出航》中甚為動人之處,當巨舶以其內歛的船身駛出一片平穩海道時,廖鴻基海洋書寫的複調之筆卻隨之寫下隱在船身水流中,海的嗚咽回聲。航入海中,即航入一切堅固之物消逝於水的命運中,海與消逝,水與死。廖鴻基再次從航海命運認出了自己的形象,認出了潛意識中那方領土∕夢土的方向,廖鴻基為所有尋找夢土的航海人道出了心中隱痛,航海者的命運在海的流動中現形。
一切堅固之物俱在消逝中,這是命運加諸於所有航海者身上的嚴苛考驗。《領土出航》裡,手機訊號隨著船速的爬升節節摔退於水光飄邈裡,岸上情話破碎,依戀斷訊。「艙外的天光時鐘、舷牆上懸掛的時鐘、身體內的生理時鐘、遙遠家鄉只能依憑想像的時鐘」,時間與時間相互推擠叛離,終於墜入那片流動復流動的海,終於融入海中成為海本身。航海的暗夜,海與肉身俱是一片混沌一片黑。船舶給予航海人岸一般的依靠,然水夢飄搖,高聳保衛的舷牆瞬間化為控管嚴厲的現代水牢,囚住了無法從流失中脫困的人,而牢外,無限漫溢的海水仍在唱著永不停息的消亡之歌,水是死,困於死水,那是甚於陸地擱淺的絕望困局,水牢底下,一切堅固之物仍在消逝中。
終於,所有曾經航於歷史之海的航海者被一一帶到命運之前:航程是否繼續?如何繼續?命運的奧秘沉落深深海底,如巨舶行至紅海時與摩西之遭遇,前行無路後有追兵,漫天大海中,一方足堪踩踏的乾地領土是窮途末路中的唯一生路。於是我們看到堅固水牢前,書寫意義萌現:若廖鴻基能為自己,為竹明輪船上二十二位海員,為所有航海人帶出一則則海上故事,便能讓水牢詛咒破解,故事是對抗消亡的奮力創造,故事是生命本身。於是我們看到廖鴻基海洋書寫的用心,出航前,廖鴻基在躊躇中說服自己:「要不要,四十七天而已;四十七天的出走和隔離,交換一萬六千六百浬航程,以及無數的風景和見聞」,而當航程接近終點,廖鴻基歸結一生的航海夢,又說道:「當浪漫、好奇的階段一一都過去了;這趟,我只想聽故事,聽他們海上一趟趟生活故事,聽他們起起落落一輩子的故事。」故事,是廖鴻基在死水漫溢至船身肉身前的奮力創造,當巨舶靠岸,船員們再離去,故事,是留在島嶼的廖鴻基再次看海的航行。
之三:回家,夢
船頭停留許久,反覆傾聽艏尖犁浪的細碎低語。終於聽懂了,一次又一次的,他說:「就要到了,就要到家了……」
終於,航海與海航人,海潮與命運之聲一一匯聚為海上故事,終於,以貨櫃船航行為終點航行的廖鴻基,要在行至海深處,講出存在於航海人心中,那不測心海裡的永恆之夢,航海的終點在靠岸,那是存於心上夢土的如夢之夢,航海是一個寄寓於海天之際,不斷啟程的回家之夢。
於是有雀躍聲響打破書內單向瀰漫的清冷水聲。貨櫃船折返,船頭擺正,日出破曉,深海中領土浮出生機萌現,出走與回歸的航道合一。是的,航海最終要以船的回返來證明這不是一段「背離、出走或逃亡」的航行。回家。靠岸。島嶼。雖仍要涉過深海險阻,然刻在水上心上的,已是那方淘洗復淘洗,琢磨復琢磨的夢土形貌,那是航海人以全然純摯之思所致力航向的,在海與岸「密密無縫、抓緊彼此」處所鏤刻的一方永恆夢土,那是光影所出,領土與夢土的合一處。折返,所有的航海人都要相遇於折返之海中,領土在前方召喚:「那將是可以倚靠的肩頭,穩固的胸懷,蜂蝶的蜜源,倦鳥的歸巢」,這是廖鴻基以「領土」之名帶來的海之隱喻。海,是內在於所有生命逆旅行者心中那面幽微難測的拍岸之海、奧秘之海,航行其上,定位迷途,定位那輪廓漸次泯滅的家園方向。那夢土上,親愛家人正聲聲喚著,喚航程已到終點,喚船身渴望永恆泊靠,喚航海人快快回家。
四、終點,中點
離去前的世界,回來後,往往已經無跡可循。
二○○七年六月,隨著《領土出航》完書出版,這趟貨櫃船航程也真正抵達終點了。走出竹明輪這艘現代巨舶,踏上陸地,進入自己這艘肉身船舶的廖鴻基,能否在「領土出航」後,以「出航領土」之姿,繼續在島嶼航出生命的美麗夢土?能否不斷為自己,為島嶼上的居民與家人帶來更多更美更動聽的故事?能否以海洋般的靈動書寫解救我們易於在陸地擱淺的困局?
海洋湧動不息,航海夢永不停歇。於最後一趟航程,於清楚看見終點後,折返,廖鴻基仍要再啟程,他須換以「陸地行舟」之夢航入陸地這片人世之海,航程已在前方展開,且讓我們繼續閱讀,也期待著,下一則海洋故事。
2007年6月
(本文作者為中正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