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甘心A-讀小川洋子《貴婦人A的甦醒》
這個時代缺少神話,俄國凋敝衰敗之羅曼諾夫皇朝也許不是最後一則,卻絕對是現代神話的極致。革命大旗迎風獵獵,金粉皇朝如煙消失,時代洪流下流有黃金血統的族裔四散,死生不明。此後世界上陸續有人跳出表明身分,像是革命那時零星的槍響,卻不見得命中事實。以此為素材,不見大時代煙硝,一幢洋房應也就夠,小川洋子以清冷筆調,讓這樣一則金框銀邊之神話退居為夢中遠景,和佈滿整棟房子的動物標本共聚一室,貴婦人醒來,成為皇朝最後一位公主,安娜塔西亞(Anastasia),反而是這個世界彷彿猶在夢中,不時咬手指掐膚拍臉想用各種方法試探,那是不是真的,是誰醒著,說出真正的風景。
我的舅媽竟然會是安娜塔西亞公主?這樣的懸念貫穿整部小說,讀者與書中之敘述者於認知上站在同位格,一樣不解,好奇這究竟是虛構或是真實、存在或是不存在,細究之,這樣的質疑往往是建立在截然二分之衝突面上,非A即B,非是公主便是騙徒,但在這部小說中,質疑是存在的(她是誰?),但質疑造成的對立卻在小說情節發展中被轉化了,這便是小川洋子獨特的小說術。
在他筆下,故事成為一層又一層箝入的機關盒,或可用公主家鄉那層層包覆的俄羅斯人形娃娃說明,在小說裡頭,不相干的人事物之間存在堅韌而微薄的聯繫,透過神秘的對應而互為表裡或遙相呼應,敘述者舅舅與舅媽這對不被人祝福的黃昏之戀是「彷彿舅舅的影子配合舅媽的身體互為凹凸」、舅媽那藍色的眼睛是「把大草原深處的動物眼睛挖出來以後,塞進舅媽臉上的凹槽」,而舅媽的晚年則反過來恰恰被塞進那個滿佈「大草原深處的動物」的別墅中,又如舅舅死時頭剛好垂落北極熊標本口中,相似的死法則是不久之後敘述者「我」的父親猝死之際頭埋入書桌上成堆書籍中(「我始終無法認為他們兩個人的死毫無關係」書中的我說。 ),小說中那些散聚的元素在小川洋子筆下重新排列,並且彼此相銜,生與死、外在物質與內在身體、命運與行動、他人與自我,一環扣著一環,「內與外」、「非彼即此」的對立被巧妙解除了,正如小說中藉著豹子標本言說:「藉由永恆的靜止,創造出超越活著時的生命力」,事件的元素彼此相依,並不只是對立,而是共生。
事件多半是發生在室內,但不意味著別墅或牆壁便將世界分隔成裡外,電視媒體進入豪宅向舅媽求證真相,對整個世界而言,似乎舅媽所在的那個世界,才是「外面的」-未知的、不能理解的,但在追索真相的過程中,裡外相依存,我們依然無法辨明真相,卻逐漸融入這一切。「我的舅媽竟然會是安娜塔西亞公主」曾經是一堵堅實的厚牆,但最後他成為門,由此進入,那便是小說的核心-「我終於發現,她那雙眼眸的藍之所以如此美麗,是因為其中隱藏著獨自被留在這世上的孤獨。」亦即,如何貼近他人之心?或者,如何破解孤獨。
「如何進入」,小說中另一個重要的關鍵字是「儀式」,透過未知的順序與規範,而進入另一層次。小說中敘述者「我」的男友「兩顆」患有強迫症,每次步入建築物都必須要經過獨特的儀式,擴而觀之,舅媽在小說中簽名似在丈夫遺物上不停繡著字母「A」是一種儀式,而小說中人乃至讀者苦心探究舅媽身分-「經由證實而確認對方是誰」,這不也是希冀藉由一套儀式得到結果嗎?
存在尚不可知的裡由、儀式結束了還會有下一進程的儀式,小川洋子的小說總是神秘而深遂,經過「儀式」並不見得就能得出結果,「儀式」本身就是一種結果。在小說各種或隱或顯的儀式中,敘述者「我」更深的愛著「兩顆」,而也是因儀式,他們對舅媽舅舅的認知由初始的模糊「因為不是輪廓線很模糊,就是有著出乎意料的奇怪形狀」而至最後,藉由電視螢幕播放舅媽影像:「對我們來說,那就像一本相冊,我和兩顆因為因緣際會參與舅媽的晚年……隨時可以喚醒他的身影」,不確認的形狀獲得固定,不確認的情感猛烈的感覺到「這就是愛」,甚至進一步「每當出神的看著錄影帶,會有那麼一剎那,感覺死去的舅舅和父親就在身邊……」,小說中種種儀式不僅滋生愛與親密,更成為一種喚靈術,解放了舅舅與父親困陷在什麼之中的魂靈,內外相翻轉,他人之心、孤獨、密藏的死亡,都在小說中有了突圍的可能,於是始然可以坦言「舅媽並不是孤獨的,我陪伴在他身邊,完成自己的使命」,讀者如我也得以在那一刻,從名為閱讀的儀式中,感受深深的救贖。
小川洋子的小說總是觸及「記憶」,但那不單單是「我記得……」,「記憶」不只是完結式,在結束時想起初始,小川洋子的記憶術,其背後連結的是「存在」,如何確認彼此的定位,如何愛,如何確認自己與世界的距離,在《貴婦人A的甦醒》中,「記憶」更是一種創造,謠傳死去的公主之生平乃是別墅中貴婦人埋葬的記憶,活著便是持續創造「記憶」,敘述者描述與舅媽相處的當下是一連串記憶的「現在式」,而舅媽則依靠記憶的「過去式」-我曾經是王朝公主,而成為之後每一日記憶的「未來式」起始-所有的事件因此發生,他們的生活將更緊密相依,而舅媽在其中,重新照現生活的光。並不只是「我是誰」,而在於「我知道我是誰」,舅媽形容舅舅乃是「他知道真正的我」,而舅媽最終「成為她自己」-無論是由梨亞或是安娜塔西亞,那時候,她才真正的醒來。
那一刻,也許正如某則電視廣告之標語「就甘心A」,A是一驚嘆,也是一個名字,是不是一女子最初始的名字我們不得而知,卻是她最後的名字,如此匹配。而我們如此甘心而感心,亦彷彿乍醒,感覺警醒,而酣暖。
銀色快手
原名本鄉洋子的小川洋子,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日生於岡山市,早稻田大學文藝系畢業,一九八八年以<毀滅黃粉蝶的時候>獲海燕文學新人獎,一九九一年<懷孕日記>獲芥川獎,這幾年她的作品《博士熱愛的算式》深受讀者們的喜愛,還改編成電影搬上銀幕,使她成為家喻戶曉的知名暢銷作家。主要作品有、《秘密結晶》、《無名指的標本》、《凍結的香氣》以及本月即將推出的《貴婦人A的甦醒》。
和台灣人崇拜旅美投手王建民在大聯盟的表現一樣,小川洋子也是個棒球迷,而且還是前阪神隊的外野手新庄剛志的粉絲,在《博士熱愛的算式》裡也有提及蒐集棒球卡和棒球賽事的情節,也是從看棒球得來的靈感。小川洋子的記憶力相當好,她學生時代勤於寫日記和作筆記的習慣,對日後的寫作大有助益。但她曾在隨筆裡坦承自己是個大路癡,明明要到紀伊國屋去買書,卻誤打誤撞走進了百貨公司,只好進入超市買點東西回家,又有一次她打算去百貨公司買件衣服,結果卻找到了伊紀國屋書店,最後是買了一堆文庫本小說回去。
素樸的家庭主婦兼作家的身分之外,小川洋子也是個熱心而虔誠的教徒,信仰的是日本自江戶時代開創的金光教,穩定的信仰基礎成為她心靈上強大的支柱。她對於人類的死和記憶究竟是與什麼東西聯繫在一起,始終有著莫名的興趣,她的作品中經常可見生與死的意象和思索,說她是站在死者與生者世界的中心點寫作,這樣的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歧路花園的神秘引路人
對我來說,小川洋子是歧路花園的引路人,一步步帶領讀者走向未知之境,引導至一處不受干擾,絕對冰冷、靜謐的空間,所有人性的醜惡、殘酷、陰暗面在那裡毫無遮掩,如實地呈現。在閱讀的過程中,總會忍不住想一窺究竟,看接下來會有怎樣不可思議的情節發生?看過<羊男的迷宮>的朋友,肯定也會喜歡她的小說,溫馨猶如童話世界的故事背後,小川洋子徹底揭露了成人世界無情冷酷的一面。
她的筆鋒冷洌,充滿想像力與官能性。豐富的詞彙表現,宛如一座人類心靈的博物館,所有過往的時間、歷史、物件各自被安置在最好的角落裡,讓讀者可以身歷其境感受那些被製成標本或是陳列品所代表的特殊意義。小川筆下的世界,細膩刻劃現代人對於身處環境的不確定感,對於感情抱持的徬徨不安,面對未來的茫然無助,她以全知之眼,如佛陀般覺察世間有情眾生的煩惱。
像是《秘密結晶》裡頭的女主角,也是個愛做夢愛編織幻想的女孩,卻面臨了極其可怕的記憶掃蕩,身家財產及性命遭受到威脅,最後甚至消滅了身體,在空無一物的房間裡,只留下淡淡的嘆息和回聲。隱喻性強烈的殘酷童話,直指存有的虛無與歷史現場的荒謬可笑,如此饒富深意的作品想必與她的閱讀成長歷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文學少女的養成階段
就讀岡山小學的時候,因為她的個子嬌小,對於美勞課和體育課實在一竅不通,只有待在圖書館的時候,才能忘掉這些課程給她帶來的壓力和煩惱。每到放學後,她總愛沉浸在福爾摩斯的推理故事、偉人傳記、動植物圖鑑的世界。小學三年級,母親為她訂購全套的「世界兒童文學全集」每個月都會寄來一本,她每次都很認真地閱讀,長大後才曉得原來那是專為兒童改寫的簡明版。(有點類似東方出版社的世界文學名著),她記得這些書的橘色封面,有著淡淡的塑膠味道,紙頁的觸感和重量,這些兒時的點點滴滴,都清楚的浮現在腦海。
在非文學作品裡,小川特別喜歡《法布爾昆蟲記》雖然是描寫觀察昆蟲的生態,但是對她來說,那些書裡的內容再配上插圖,簡直就像是童話世界般,與其說是帶著科學的興趣去讀她,不如說是從這些文字的描述中,感受到一種故事性的魅力,所以小川常用一種感性的眼光去看待生活周邊的物質世界,彷彿所有的事物都生動活潑的佔據著空間中的各個角落,像是在與我們對話似的。
成為作家的起點
念中學的時候,同學借給她《安妮的日記》這本書,開始養成寫日記的習慣。對一名中學生來說,要理解這本書的內容,似乎有點過於勉強,安妮所使用的語彙也比較接近成人的思維,直到小川上了高中,讀到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歷史,看到奧修維茲集中營的攝影集,她回頭重讀了《安妮的日記》感動不已,她覺得用語言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和感覺,是上天賦予自己的一種自由。因此,她發現自己也可以透過書寫的途徑,去開拓內心的世界,這樣的觸發成為她從事寫作的原動力。
高中時代,小川洋子初次打工賺來的錢,全部拿去購買岩波書店出版的古典文學系列《萬葉集》,也曾經讀過萩原朔太郎和中原中也的詩集,對於立原道造的詩情有獨鍾,後來也讀了川端康成、太宰治、谷崎潤一郎等文學大師的作品,對於她的寫作風格影響最深的莫過於金井美惠子《愛的生活,森林裡的美人魚》,在探索人性的深沉的孤獨與黑暗面這方面,小川確立了日後一貫的寫作方向。
作家的書架
小川習慣將一些長年累月愛不釋手的好書,擺在她的工作桌上容易拿得到的位置。她很喜歡讀武田百合子的《富士日記》有時候讀到淚水盈眶,還是興味十足的讀下去「當我不想寫小說的時候,或是很想要寫小說,卻無法靜心坐在書桌前的時候」我會從書架上找出這本日記來閱讀。甚至會覺得「只要有這本書就夠了,寫小說不再是必要的事。但是,不得不寫,或強烈的寫作欲才是身為作家的本分」
對於保羅奧斯特和村上春樹的短篇及長篇作品,小川洋子有著不同的感受,尤其是村上所寫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秘密結晶》裡故事線採雙軌式進行最後又合而為一的寫法,和《世界末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無名指的標本》裡提供人們訴說心中秘密的<六角形小屋>也讓人想起《發條鳥年代記》裡納茲梅格替人療傷的假縫室。閱讀激發她創作的靈感,藉由她獨特的女性觀點塑造那個被人遺忘的神秘世界,也帶給讀者們無窮的想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