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羡慕有些作家寫小說好像是在做絹人兒,做起來輕輕鬆鬆愉愉快快,做出來的人兒又都是漂漂亮亮俊俊秀秀的。這還不算,人家們還能接二連三做了一個又一個。
我卻不能。
我寫小說是在生孩子。受盡勞累,痛苦不堪。生出來的毛頭嬰孩還遠不如絹人兒們那般好看。更糟糕得是,我還不能馬上接住再生。要想再生的話,還得經過好長好長的時間,許多許多的磨難。
我的「溫家窯風景」系列小說就是這?寫出來的。
汪曾祺老先生看了我這個系列的最初五題草稿後說,「我看題名就叫《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好。」另有一位評論家在一篇文章中闡解《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這個「怪題名」時寫道:「我猜想,那一定是個寂靜的夜。作者手執蘸水筆,心卻回到了天老地荒的小山村。一顆激動的心痛苦不安,怎?也找不到一種穩定情緒的角度。突然,他從鍋扣大爺那悲愴的山歌『到黑夜想你沒辦法』聽到了靈感的召喚。於是,這句古老的山歌便成了統攝這一組系列小說的情感基調。」他們說得對。我決定仍用《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作?我這個「溫家窯風景」系列小說集的總題名。
中國作協主辦的內部刊物《作家通訊》編輯室有次來信問我說,你的創作最關心的問題是什??我的答覆是,「食慾和性慾這兩項人類生存必不可少的慾望,對於晉北地區的某一部分農民來說,曾經是一種何樣的狀態。我想告訴現今的人們和將來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後的人們,你們的有些同胞你們的有些祖先曾經是這樣活著的。」
我之所以關心這些饑渴的農民,是因?我出生在農民的家庭。可以說我是半個農民。最起碼我身上流動著有農民的血液,腦子裡存在著農民的種種意識,行?中有許多農民的習慣。比如說,我不喜歡吃單炒菜就喜歡大燴菜。我不好坐在寫字台前寫字,就喜歡盤腿兒坐在床上扒在蓋窩垛寫。再比如,儘管我住在樓房的中層,可每當室外下大雨我總要不時抬頭看看房頂是否漏進了水,看看大雨裡是否夾雜著能把莊稼打壞的冷蛋。每次當我睡覺鋪床時,我總是輕手輕腳,怕把床頭櫃上的檯燈讓被子搧起的風給吹滅。還有別的,還有別的。總之,我是個穿著警服的農民。
這一系列小說的前五題,是我預先設計的「溫家窯風景」序幕,或叫做引子。實際上還應該加上〈男人〉和〈賊〉,以後的所有篇什,都由這七題引出生發。作?引子,這七題寫得短小,後邊各題的篇幅不專意追求精悍,該長則長,該短則短,順其自然。
汪老跟我說,你寫吧,這個系列出集子時我給你作序。可我要結集出書了,汪老卻已離我們遠去。那我只好借用他老人家對前五題的評論,作?代序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於山西大同槐花書屋
導讀
關於曹乃謙和他的著作 馬悅然
我一九九○年代初,在一個雜誌上找到了曹乃謙的幾篇很短的短篇小說, 題名為 《溫家窯風景》。我一看就發現他是一個很特殊的、很值得翻譯的作家。一九九四年我的瑞文譯文發表在一個瑞典的文學雜誌上。我給我的老朋友李銳寫信,問他能不能告訴我曹乃謙是誰?李銳回答說他跟乃謙很熟,也告訴我,他是一個大同市的警察。
去年八月底,我有機會跟李銳和陳文芬到呂梁山去,在李銳文革時期插隊的山村邸家河住了難忘的幾天。回到太原以後,我們跟曹乃謙見面,大家在一起高高興興地吃一頓飯。乃謙那時把他所寫的短篇交給我,其中有短篇小說集 《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一共二十九篇。我已經把那二十九篇翻成瑞文,希望今年秋天會出版。
翻譯過程中,我每天和曹乃謙通信,請他解釋一些我不懂的方言詞語等等。他每每解釋得非常清楚,對我的幫助很大。
我簡直簡不能懂為什麼大陸的文學評論家沒有足夠地注意到曹乃謙的作品。(最後一個句子容有山西北部方言的一個詞語:「簡直簡」。這種加強語氣的詞語常常出現在曹乃謙的語言裡。他小說裡的主人翁不會說 「每天」, 一定說「日每日」。像李銳一樣,曹乃謙很會模仿生活在貧窮山村裡農民的語言。兩個作家小說中的對話裡所運用的髒話與罵人話真是粗得嚇人。什麼 「狗日的」、「日你媽」、「我要日死你千輩的祖宗」跟英語的「mother fucker」 和「fuck you」一樣普遍。其原因是很好懂得:兩個作家在文革時期插隊在山西的山村裡,李銳在呂梁山的邸家河,曹乃謙在山西北部的一個更窮的山村。
有的讀者也許會認為曹乃謙的語言太粗,髒話太多。其實,他是一個單純立身在農村裡的作家,他的耳朵很靈便,他會把農民的語言搬進他的小說裡。我自己認為他的文學藝術成就非常高。我最大的希望是曹乃謙的小說在台灣發表之後,大陸的出版界會發現他是當代最優秀的中文作家之一。
曹乃謙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到底是一部短篇小說集,還是一部長篇小說?這個問題據我看不管重要。曹乃謙的著作跟李銳題名為《厚土 》的短篇小說集差別相當大。曹乃謙書中所描寫的事件和情節相互關聯得很緊,故事裡頭的人物和場景又相互交叉得很緊。我自己覺得曹乃謙的著作比較像李銳的長篇小說《萬里無雲》。
李銳在他的短篇小說集《厚土》和他的長篇小說《無風之樹 》與《萬里無雲》所描寫的農村生活方式,主要靠他在邸家河生活那幾年的記憶。山西省的地圖上根本找不著曹乃謙的溫家窯。像 Faulkner 的Yoknapatawpha 一樣,溫家窯只存在於作家的想像裡。可是那貧窮的山村的環境,生活方式,經濟條件和人物都是真的。
曹乃謙在他的一封信裡說:「溫家窯裡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有原型的,都是真實地存在過的。當然了,這些真實存在著的原型以及他們的事,不一定都是發生在這個我給知青帶隊的北溫窯村裡……,反正,都是我們山西省雁北地區農村的人和事。我把他們集中在了溫家窯。」
曹乃謙在他小說的「自序」說:「中國作協主辦的內部刊物《作家通訊》編輯室有次來信問我說『你的創作最關心的問題是什麼?』我的回答是:『食慾和性慾這兩項人類生存必不可少的慾望,對於晉北地區的某一部分農民來說,曾經是一種何樣的狀態。我想告訴現今的人和將來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後的人們,你們的有些同胞,你們的有些祖先曾經是這樣活著的。』」這就是曹乃謙的使命。
已故的作家汪曾祺是曹乃謙的老朋友。小說「跋」汪曾祺說:「曹乃謙曾問我說:『我寫東西常常激動得不行,這樣好不好?』我說『要激動。但是,想的時候激 動,寫的時候要很冷靜』。曹乃謙做到了這一點。他的小說看來不動聲色,只是當一謙說:『問題是他們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他們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是可悲的。些平平常常事情敘述一回,但是他是經過痛苦的思想的。他的小說貫串了一個痛苦的思想:無可奈何。對這樣的生活真是沒辦法。曹乃』曹乃謙冷靜狀態之下藏著對那山村居民的真正的愛,對他們的艱苦命運的猛烈的憎恨。
溫家窯離台灣的鄉村或者離我瑞典家鄉有幾千光年的距離。雖然如此,我深深地感覺到那山村的居民,除了那狗日的會計以外,都是我的同胞們,都活在同一個世界裡,在同一個蒼天之下。
溫家窯容有三十戶人家,一共不到兩百個人。出現在曹乃謙的小說裡不到五十個人,男女,老小在內。山村的領導人物是一個愛虐待村民,非常可惡的會計,一個比較寬大的隊長,和一個下鄉的幹部。另一個權力較大的人物作者描寫得真妙:「一個臉上的皺紋像耕過沒耙過的山坡兒地,下巴的鬍子像羊啃過沒啃淨的墳頭草」的老頭兒。那個好像跟李銳小說裡頭的神樹起一樣作用的老頭兒,代表中國可怕的傳統家長的社會。
小說裡所敘述的事多半發生在一九七三和一九七四兩年。在文革恐怖的十年,人人最怕的是 「群專」,就是「群眾專政委員會」,一個當時各級政府維護治安的組織。
出現在故事裡頭的人物多半是一些可憐的年輕或者中年的光棍兒。除了渴望吃飽以外,他們都渴望跟一個女人睡覺。真奇怪的是,口裡裝滿了髒話的光棍把「睡覺」說成「做那個啥」但是那貧窮的光棍兒哪兒去找買一個女人所需要的兩千塊錢呢?買不起女人的話,就只有跟自己的妹妹,或者跟自己的女兒,甚至跟自己的母親做那個啥。要是簡直簡沒有辦法的話,就得找一個母羊來代替女人。
光棍們的頭頭叫「下等兵」。他年輕時候當過兵,見過世面,玩過妓院。這個人自認是他媽一條好漢,什麼事都辦得了。他知道怎麼樣對付女性,也知道怎麼去應付個人的肉慾與渴望。下等兵早年在傅作義將軍的部隊當過伙頭軍,會做菜。光棍們唯一的樂趣是隔上個一月兩月的,「打平花」。打平花的意思是我拿我家裡有的,你拿你家裡有的,然後大家在一起打牙祭。家裡平常有的只是蓧麵(一種燕麥的麵粉),山藥蛋或者玉米。
山村裡的生活非常苦:村民所分到的穀子只能保證他們不會餓死。年底算工分分紅的時候,每一個出勞動力的人所得的是九十到一百塊錢,夠買煤油,鹽和火柴等,土地生產不了的用品。煤油燈是村裡唯一個近代化的事物。村民常常餓肚子。他們肚子越餓,他們越夢想到吃八八六六。(八八是八個涼盤和八個熱盤,六六當然是六個涼盤,六個熱盤)。可八八六六當然是永遠吃不到的。那可憐的村民吃什麼呢?平常吃的是糊糊,那就是燕麥麵或者玉米麵做成的比漿糊還稀的粥,或者齋齋苗兒(一種野生的韭菜)。農民們也大量地採野生的苦菜,煮半生後,醃泡在大甕裡,能吃一年。他們也常常吃燕麥麵做的麵條(魚魚)。農民最喜歡的食物是用黃米做的油炸糕。可是每一個人一年才能分到半斤油。如果全家是四個人,只能分到二斤油。那二斤油全家要吃一年,他們怎麼會捨得吃油炸糕呢? 他們只有吃不用油炸的素糕。曹乃謙的一封信裡說:「溫家窯的光棍們最喜歡吃的是油炸糕,最盼望的是能娶個女人。最需要滿足的就是這兩種慾望。有一首要飯調說:『油炸糕,板雞雞,誰不說是好東西。』」(板雞雞指婦女的生殖器)。
曹乃謙是一個非常認真的作家。他不迴避一般的大陸作家所不敢提到的非常嚴重的社會問題,比如亂倫。書中的頭一篇的主人翁黑旦只花了一千塊錢買了一個女人。因為價錢很低,黑旦的親家每年把女兒接回家去,自己用她一個月。黑旦把親家和女人送走的時候,心裡想:「球,去哇去哇」人家少要一千塊,就頂是把個女子白給了咱兒。球,去哇去哇。橫豎一年才一個月。中國人說話得算話。」(黑旦的口頭禪是「中國人說話得算話」)那貧窮的村民有他們自己的道德觀。
第三篇的主人翁愣二為了性慾的壓迫有時發瘋了。他母親就讓她丈夫到離村比較遠的煤礦去跟他們的女兒要錢。丈夫過了幾天回家的時候,愣二好了。像 Faulkner 一樣,曹乃謙的一個特點是他讓讀者讀出言外之意。
在中國大男人主義的農村裡,婦女的地位很低,比毛驢稍微高一點點。第二篇講的是叫溫孩的一個光棍兒總算是娶上了女人。全村的人都很高興。可是聽房的人說:「啊呀,新娘不願意脫褲子!」後來有人說:「她也不願意出地,也不願意給丈夫做飯!」溫孩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一個臉上的皺紋像耕過沒耙過的山坡兒地,下巴的鬍子像羊啃過沒啃淨的墳頭草的人就說:「你去問問你媽。」溫孩的媽說,非把那女人好好地打一頓。好,溫孩回家去,把女人打得臉上盡黑青。後來,溫孩女人就給溫孩做飯了。再後來,溫孩女人就遠遠地跟在溫孩屁股後頭扛著鋤出地了。那結婚日不願意脫褲子的新娘後來變成一個男女平權主義者,找著一個愛他的情人。
村裡男女之間也發生不求肉體之愛,比較浪漫的愛情。愣二最喜歡的姑娘叫金蘭。愣二明明知道他永遠沒有希望娶她,可是非去看她不可。他去找她的時候,金蘭光著腳板坐在炕上撕棉花。「你看,我一看就知道你在撕棉花呢」,愣二說。金蘭只顧撕她的棉花,沒言語。「金蘭,你撕棉花撕得可好看呢,我可好看你撕棉花呢」,愣二說。 「金蘭,我也可好看你的光腳板兒呢。你看你的光腳板兒可好看呢。你看,你給壓住了」,愣二說。」在這兒,曹乃謙又讓讀者讀出言外之意。金蘭聽愣二說: 「我可好看你的光腳板兒」,就有一點害羞,用腿膝把光腳板兒壓住了,不讓愣二看。
曹乃謙的著作裡最值得佩服的角色都是婦女。其中給人最深刻印象的是柱柱家的,一個正義感很強而且非常寬大,非常能幹的婦女。她給她丈夫柱柱生了兩個兒子。老大和老二都是二十來歲的光棍兒。他們家裡還有柱柱的弟弟二柱,一個快四十歲的光棍兒。他們雖然攢了一筆錢給二柱買個女人,可是總沒找著一個合適的對象。他們終於決定「朋鍋」,那就是每兩個星期輪流跟柱柱家的睡在西房的炕上做「那個啥」。這種安排不是很好麼? 原來打算用來給二柱買女人的錢,就用來蓋一個三間窯房,等老大買了女人以後讓他住在那兒。可是買女人就需要錢,需要錢就得在縣裡的磚瓦廠找工作,在那兒找工作,就需要走後門兒,要走後門兒,就需要找下鄉的幹部老趙。老趙是一個又善良又有辦法的人,只要是柱柱家的願意跟他做那個啥,什麼問題就會解決了。好,老趙給柱柱,二柱和老二玉茭在縣裡的磚瓦廠找工作。對老趙來說,這樣的安排不是一舉兩得麼?性慾過度的玉茭因為偷看女人上廁所,被群專抓了,被打了一頓後,就趕回家去。他忽然一天發現他媽和下鄉的幹部在西房的炕上做那個啥。他氣得發瘋了,把下鄉的幹部趕出去,然後強姦他自己的媽。柱柱和二柱從磚瓦廠趕回來之後,玉茭給抓住了。抓了以後,把他捆在 一扇平放的門板上,嘴裡給實實的填進一些驢糞,然後把他放在新蓋的窯房裡,把門鎖了。第十天,柱柱僱了下等兵給玉茭洗身,給他穿上新的衣服。(我從這兒開始讓曹乃謙自己把故事講完)
「第十七天的頭兒,柱柱家又熱熱鬧鬧大紅火起來。這天是大吉大慶的日子。這個大吉大慶的日子是給玉茭娶鬼妻。
鬼妻是玉茭的親舅舅在他們村給花了三百塊錢訂下的。鬼妻是個姑娘家,半年前因為不想嫁給一個人,從家偷跑出來在西泃的歪脖子樹上吊死的。為這事,溫家窯的人很氣憤,說你們村人為啥跑我們的歪脖子樹來上吊。要知道歪脖子樹是我們村的歪脖子樹又不是你們村的歪脖子樹。可是這會兒看來,這事鬧對了。那女娃死對了地方。沒死錯。
當鬼妻的小木棺材從板板車上抬下來時,玉茭媽哇地放聲哭了。
人們說你甭哭玉茭媽玉茭媽你甭哭,大吉大慶的日子你甭哭。玉茭媽這才不哭了。
人們說玉茭想要個女人,這下有了,這大慶的日子你該笑才對。玉茭媽的腮幫子動了動,想裝笑可笑不出,差點兒又要放開聲哭。她趕快拿上牙咬住下嘴唇。」
我頭一次讀這個故事的時候流眼淚,感覺到玉茭媽很像古希臘悲劇裡頭的一個女傑。我再讀,覺得她真是大慈大悲觀音菩薩的化身。
曹乃謙是一個 minimalist writer(我不知道這個英文詞該怎麼樣譯成中文:極微形式的作家?)他的著作中不多一個字,也不少一個字。他會用不超過五百字個字,把一個人的命運或者一個家庭的災難都寫出來。我覺得他的寫作方式類似音樂的演奏。一個拉二胡的人要是把一個音符拉走了,整個的調子就完蛋了。其實,曹乃謙也是音樂家,他小的時候學會吹口琴,後來也學會橫笛,二胡,豎簫,三弦,管笙,嗩吶和揚琴。乃謙的音樂之才也表現在他著作中的對話,他會非常巧妙地利用對話之間的沉默。
乃謙也很喜歡唱歌,而且唱得非常好。去年九月初,李銳、蔣韻、文芬和我在太原跟曹乃謙吃晚飯的時候,李銳和乃謙兩個都給我們唱要飯調。我記得乃謙唱的是:
你在圪梁上,我在溝,
親不上嘴嘴,招招手。
紅瓤西瓜撒白糖,
不如妹妹的吐沫香。
這些要飯調的那種天真,樸素的美感讓我想到我很欣賞的南北朝的〈子夜歌〉。
沈從文是五四運動以來我最欽佩的作家。我沒有跟乃謙談過沈從文的作品。他既然很欣賞汪曾祺的小說,我相信他也會欣賞沈老的著作。在我的散文集 《另一種鄉愁》我把沈從文說成是「鄉巴佬,作家與學者」,乃謙也是一個真正的鄉巴佬,我知道乃謙會同意我這個看法。
他在「自序」裡說:「我之所以關心這些飢渴的農民,是因為我出生在農民的家庭。可以說我是半個農民。最起碼我身上流動著有農民的血液,腦子裡存在著農民的種種意識,行為中有許多農民的習慣。比如說,我不喜歡吃單炒菜,就喜歡大燴菜。我不好坐在寫字台前寫字,就喜歡盤腿兒坐在床上扒在蓋窩垛寫。再比如,儘管我住在樓房的中層,可每當室外下大雨,我總要不時抬頭看看房頂是否漏進了水,看看大雨裡是否夾雜能把莊稼打壞的冷蛋。每次當我睡覺鋪床時,我總是輕手輕腳,怕把床頭柜上的檯燈讓被子搧起的風給吹滅。還有別的,還有別的。總之,我是個穿著警服的農民。」
跋
讀《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汪曾祺
這幾篇小說我是在一個討論會開始的時候抓時間看的。一口氣看完了,脫口說:「好!」
這是非常真實的生活。這種生活是荒謬的,但又是真實的。曹乃謙說:「我寫的都是真事兒。」我相信。荒謬得可信。
這是苦寒、封閉、吃蓧麵的雁北農村的生活。只有這樣的地方,才有這樣的生活。這樣的苦寒,形成人的價值觀念,明明白白、毫無遮掩的價值觀念。「人家少要一千塊,就頂把個女子白給了咱兒」,黑旦就同意把老婆送到親家家裡「做那個啥」,而且「橫豎一年才一個月」,覺得公平合理。溫孩在女人身上做那個啥的時候,就說:「日你媽你當爺鬧你呢,爺是鬧爺那兩千塊錢兒。」溫孩女人也認?應該叫他鬧。醜哥的情人就要嫁給別人了,她說「醜哥保險可恨我」,醜哥說「不恨」,理由是「窯黑子比我有錢」。由於有這種明明白白的、十分肯定的價值觀念,溫家窯的人有自己的牢不可破的道德標準。黑旦的女人不想跟親家去,而且「真的來了」,黑旦說:「那能行!中國人說話得算話。」他把女人送走,就走就想,還要重複一遍他的信條:「中國人說話得算話。」醜哥的情人提出「要不今兒我就先跟你做那個啥吧」,醜哥不同意,說:「這樣是不可以的。咱溫家窯的姑娘是不可以這樣的。」?什?不可以?溫家窯的人就這樣被自己的觀念釘實、封死在這一片苦寒的小小天地裡,封了幾千年,無法衝破,也不想衝破。
但是溫家窯的人終究也還是人。他們不是木石。黑旦送走了女人,忍不住扭頭再看看,看見女人那兩隻蘿蔔腳吊在驢肚下,一悠一悠的打悠悠,他的心也一悠悠的打悠悠。
〈蓧麥?窩裡〉是一道很美的、極其獨特的抒情詩。這種愛情真是特別:
「有錢我也不花,悄悄兒攢上給醜哥娶女人。」
「我不要。」
「我要攢。」
「我不要。」
「你要要。」
這真是金子一樣的心。最後他們還是歸結到這是命。她哭了,醜哥聽她真的哭了,他也滾下熱的淚蛋蛋,「撲騰。撲騰」滴在她的臉蛋蛋上。也許,他們的眼淚能把那些陳年的習俗澆濕了、澆破了,把這片苦寒的土地澆得溫暖一點。
作者的態度是極其冷靜的,好像完全無動於衷。當然不是的。曹乃謙在會上問:「我寫東西常常自己激動得不行,這樣好不好?」我說:要激動。但是,想的時候激動,寫的時候要很冷靜。曹乃謙做到了這一點。他的小說看來不動聲色,只是當一些平平常常事情敘述一回,但是他是經過痛苦的思索的。他的小說貫串了一個痛苦的思想:無可奈何。對這樣的生活真是「沒辦法」。曹乃謙說:問題是他們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他們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是可悲的。然而我們從曹乃謙對這樣的荒謬的生活作平平常常的敘述時,聽到一聲沉悶的喊叫:不行!不能這樣生活!作者對這樣的生活既未作?奇風異俗來著意渲染,沒有作輕浮的調侃,也沒有粉飾,只是恰如其分地作如實的敘述,而如實地敘述中抑制著悲痛。這種悲痛來自對這樣的生活、這裡的人的嚴重的關切。我想這是這一組作品的深層內涵,也是作品所以動人之處。
小說的形式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樸素、一般意義上的單純,簡直就是簡單,像北方過年夜會上賣的泥人一樣的簡單。形體不成比例,著色不均勻,但在似乎草草率率地勾畫出的眉眼間自有一種天真的意趣,比無錫的製作得過於精緻的泥人要強,比塑膠製成的花仙子更要強得多。我想這不是作者有意追求一種稚拙的美,他只是照生活那樣寫生活。作品的形式就是生活的形式。天生渾成,並非「返樸」。小說不乏幽默感,比如黑旦陪親家喝酒時說:「下個月你還給送過來,我這兒借不出毛驢。」讀到這裡,不禁使人失聲一笑。但作者絲毫沒有逗笑的意思,這對黑旦實在是極其現實的問題。
語言很好。好處在用老百姓的話說老百姓的事。這才是善於學習群?語言。學習群?語言不在吸收一些辭彙,首先在學會群?的「敘述方式」。群?的敘述方式是很有意思的,和知識份子絕對不一樣。他們的敘述方式本身是精緻的,有感情色彩,有幽默感的。趙樹理的語言並不過多地用農民字眼,但是他很能掌握農民的敘述方式,所以他的基本上是用普遍話的語言中有特殊的韻味。曹乃謙的語言帶有蓧麥味,因?他用的是雁北人的敘述方式。這種敘述方式是簡練的,但是有時運用重複的句子,或近似的句子,這種重複、近似造成一種重疊的音律,增加了敘述的力度。比如:
溫孩女人不跟好好兒過,把紅褲帶綰成死疙瘩硬是不給解,還一個勁兒哭,哭了整整一黑夜。
溫孩從地裡受回來,她硬是不給做飯,還是一個勁兒哭,哭了整整兒一白天。(〈女人〉)
比如:
愣二媽跨坐在鍋台邊瞪著愣二出神地想。想一會兒撩起大襟揉揉眼,想一會兒撩起大襟揉揉眼。
愣二媽跨坐在鍋台邊就看愣二裱炕席就想。想一會兒撩起大襟揉揉眼,想一會兒撩起大襟揉揉眼。(〈愣二瘋了〉)
對話也寫得好。短得不能再短,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是非常有味道:
「醜哥。」
「嗯。」
「這是命。」
「咱倆命不好。」
「我不好,你好。」
「不好。」
「好。」
我覺得有些土話最好加點注解。比如「不楔扁她要她撓」,這個「撓」字可能是古漢語的「那」。
曹乃謙說他還有很多這樣的題材,他準備寫兩年。我覺得照這樣,最多寫兩年。一個人不能老是照一種模式寫。曹乃謙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寫法,別人又指出了一些,他是很可能重複一種寫法的。寫兩年吧,以後得換換別樣的題材、別樣的寫法。
——一九八八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