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人生規劃中的意外 吳念真
「人間條件」系列的舞台劇對我來說完全是人生規劃中的意外。
這樣說好了,我始終不覺得「劇場」是一種專屬於「菁英」的藝文活動形式。我始終記得四、五歲的時候,祖父背著我翻山越嶺到九份昇平戲院看「新劇」的經驗。五十年前的舞台上出現的火災特技場面,以及歸途大雨,祖孫兩人躲在有應公祠躲雨,看著雙層的彩虹在天邊淡入的瑰麗景象。
我始終覺得,是一些太自覺為「菁英」的創作者用很「菁英」的作品把多數的觀眾給隔絕在劇場之外。
說我通俗也好,我還是頑固地認為,唯有把新的觀眾給拉回劇場,是活絡劇場的第一要務。因為有足夠的觀眾,劇場工作者才有足夠的資源、熱情去從事多元的創作。
「人間條件」第一部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做出來的,成果還算不壞。觀眾很熱,演員也很開心,可以了。
當然,如果說「通俗劇」就沒有創作意圖的話,那也太矯情了。這幾年來,我一直希望在自己參與的所有相關工作中,試圖重現臺灣某些已被淡忘的傳統性格以及這個國度裡的人們特殊的情感表達方式。無論廣告、電視節目、電視劇等等多多少少都有自己這種不自覺的意圖在。
舞台劇當然也是。《人間條件1》我想說的是「了解、溝通與感恩」,《人間條件2》我想說的是「了解、溝通、情義與責任」,《人間條件3》我想說的是「了解、溝通與友情」。
也許你會問我,哪來那麼多瞭解與溝通啊?
或許,這又是我自己的問題了。因為我老覺得,當傳播工具愈多元、愈方便的現在,其實,人與人之間反而愈冷漠愈隔閡。我希望有個地方能讓一堆彼此或許無關的人聚集在一起,看著舞台上某些部分與自己其實相當類似的經驗,一起歡笑一起流淚。如果一場之中有幾個人可以在走出劇場之後,把心打開一點點,那我覺得一切就都值得了。
【劇評】
認命過活才是最重要的幸福
撰文:于善祿.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講師
不知是湊巧還是刻意,開場戲的拆除違建竟與劇院外的拆除「大中至正」相互呼應,原本企劃案裡的「故事大綱」其實並沒有提到這場戲,只說「多年前,有一首台語歌,歌名叫『台北上午零時』」,大綱最後則只提問「最後女人(按:女人由黃韻玲飾)會愛上誰?嫁給誰?或者……根本不是他們任何一個?」這是作家吳念真說故事常見的手法,以一首歌曲帶出記憶與歷史,一群小人物的故事就此展開,最後則留下開放或迴旋的結局,讓作品繼續縈繞在讀者或觀眾的腦海之中,三日不去。吳念真在接受記者訪問時,他說,「我一向對政治沒有興趣」,但是演出的這個禮拜正巧碰上「大中至正」拆除糾紛,工作人員、演出人員、觀眾通通像是進出「圍城」一般,層層盤問,諸多不便,搞得吳念真百感交集、五味雜陳,竟在首演場的謝幕舞台上哽咽難語,戲裡戲外都是情真意切啊!
這個故事主要牽涉到三個從南部到台北鐵工廠當學徒的年輕人──阿生(陳竹昇飾)、阿榮(林木榮飾)、阿嘉(林聖加飾),同時喜歡上了隔壁麵攤老闆娘(林美秀飾)的外甥女阿玲(黃韻玲飾),在那樣淳樸含蓄的年代裡,三個年輕人既覺得阿玲喜歡的一定不是自己,卻又覺得自己要有所表現,讓阿玲能夠喜歡自己。故事中所下的最具戲劇性的猛藥是,令鐵工廠的老闆(李永豐飾)性侵犯了阿玲,導致阿榮怒殺了老闆而下獄九年;阿玲堅持生下小孩,但卻怕未婚生子,受人嫌話,於是與阿嘉成了法律名義上的夫妻,阿嘉也因此去做了結紮手術;阿生則持續地以阿玲的名義寫信給獄中的阿榮,給他打氣,讓他一直抱著希望,直到出獄。多年後,當這些小人物再次相聚,雖有人事已非的惆悵,但是深鎖在內心的情感與秘密也一一打開,對錯過的情緣與人生彼此釋懷,並不約而同地將最美最純真的回憶永遠存放在各自的心頭,認命地過活才是人生最重要的幸福。
常常在換場時,左下舞台的平交道號誌就會閃爍,並有火車駛過平交道的音效,我覺得這不只是簡單地切合劇名而已,「火車」其實可視為該劇的重要象徵:倘若仔細地聆聽其重逢相聚後之間的對話,經常會出現「我這世人……」的句型,彷彿將一輩子的心力與情感投注在某些人與某些事上頭,這是一種對人生的全力以赴,就像火車賣力地行駛在軌道上一樣,偶有和其它列車相會、或者在同一車站暫歇,但隨即又繼續往前行駛;人生就像在車窗外飛逝的風景一般,無法再重新來過。
寫實的戲雖然還是假,但是演員的情卻真,一場阿秀要阿嘉發誓照顧阿玲的戲,表演上雖然有點呼天搶地,但是卻賺了觀眾不少熱淚;不單觀眾看這齣戲是哭了又笑,笑了又哭,連台上的演員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老早將劇場外的政治紛擾丟棄到一邊。常有人覺得(或者我自覺)寫評論的肯定理性冷酷,但我得說,這齣戲我也常常看得喉頭哽咽,熱淚盈眶,除了人物和故事之外,我也深深感慨台灣這樣純真的年代早已消失!
(選自網路新聞台LULUSHARP)
【劇評】
充滿愛的人間條件3
撰文:唐立淇.星座專家
就在中正紀念堂吵嚷著拆除牌匾鬧得最兇的那一天,我去國家劇院看了一齣,有史以來,我覺得最好看的舞台劇「人間條件3」。
由吳念真編劇、導演,綠光劇團演出,我坐在二樓的包廂,與舞台距離有點遠,眼睛不太好的我其實看得很吃力,但舞台劇的魅力就在這裡,透過聲音、舞台光影、與演員清晰的口齒,絲毫沒減損我必須接收到的感動,那種很台灣的,既含蓄又奔放的美,讓每個人笑中帶淚。舞台劇在此一點也不布爾喬亞,因為組成這齣戲的所有元素都來自庶民生活的點滴,就在你我身邊,善良人們的細膩情感轉折,令人動容。提醒了在紛爭場地裡看戲的我們,拋卻偏見吧,在這純樸的土地上,曾有著這麼一群純真的人,用他們的方式表達自己對這塊土地的人的深愛,含蓄得如此高雅,情操如此高貴,可以捨棄自己只為了成全他人。
我真的要讚美念真桑一下,他寫劇本的功力真的已臻化境,整個戲的佈局結構,台詞傳達的精確,都已經到了經典的境界,而我猶記得黃韻玲跟林美秀來我們節目宣傳時,還提到劇本尚未趕完,因為導演自我要求太高了,才不過多久時間,這齣戲不但完成,而且結構如此嚴密好看,我只能說,念真桑,有你這麼棒的編導,可以證明好人才真的不是學校生出來的,而是一個人的人格特質使然。是他的認真與溫厚,才能讓溫暖傳遍每個人心中,讓感動化成經典。
哎,我不會形容這齣戲啦,只是一個勁兒的感動,你們一定覺得我說話沒頭沒尾,但是我認真要用力推薦這齣好戲。相信我,這是一齣媲美電影的好戲,我只能用太划算來形容這次觀戲的經驗,大家一定會感謝我的推薦的,呵呵。
另外,我真的覺得,變動宮真的都是超棒的好演員,雙子座林美秀、雙魚座李永豐、處女座羅北安的演出真的讓我歎為觀止,他們充分發揮了演員最需要的特質-把自己拋開,盡情融入劇中人物的喜怒哀樂,看他們的演出真的好過癮,像我這種自我這麼強的、站到台上便一直在意“自己表演得如何“的人,是無法達到他們這種境界的,所以啊,我雖然也是劇場出身,但還是乖乖地做自己就算了,上台演講或發表感言就好,若要演戲,也要演跟自己很像的人才行得通吧?哈哈哈!
歐,基本宮的小玲也演得很棒,不過她的角色很含蓄,一如基本宮的特質,所以就有不夠搶眼之嫌,尤其我又距離舞台這麼遠,她的細膩表情我就看不到了,真的好可惜喔。還有柯一正柯導,他的角色是坐牢的文縐縐老頭,超傳神、超爆笑的,我懷疑他是變動宮(不知道他的星座說),因為他實在太會演了。
(選自奇摩部落格:唐立淇星座部落格)
【劇評】
誰能掌握永遠的真情人間?
撰文:傅裕惠.劇場導演、劇評人、台大戲劇系兼任講師
儘管直覺這次綠光劇團編導吳念真在節目冊中所寫的那幾段話是衝著像我這樣的劇場人而來──「是一些太自覺為『菁英』的創作者用很『菁英』的作品把多數觀眾給隔絕在劇場之外」,我還是必須肯定綠光劇團耕耘所謂「國民戲劇」的嘗試──如果是長期耕耘的話;然而,當我身處在「國家戲劇院」這樣的看戲情境裡,即使被台上搬演舊時鐵工廠外、麵攤內的人情世故所吸引,我還是會聯想到有一批真的還在鐵工廠掙扎、在顧麵攤而奮鬥的「觀眾」,也許一時無法或永遠不可能進來這座劇院,而感嘆台上、台下的格格不入。
商業型劇場罕見的創作選擇
我寧可相信創作者的動機是為了表態自己的誠意與純粹。
從一首戰後創作民謠「台北上午零時」而延伸出這次「人間條件系列第三部」作品,創作群大膽地刻劃了一個關於一座形同廢墟的台北城過去的故事。「紅綠燈」化成台前警示/警世的平交道號誌;路邊菸酒直接轉為「路邊麵攤」;「深更談情」的是那對深情不表卻相守終身的中年男女(分別是演員羅北安飾演的山東仔與林美秀飾演的阿秀);「一見鍾情彼日起」串連了四個男女彼此之間關於友情與愛情的人生點滴。台北城市令人感傷、叫人多愁,而且分明齷齪。我很佩服在商業票房壓力下的吳念真,在作品系列一、二的人間悲喜劇後,敢於描繪這麼灰色、壓抑甚至悲慘的臺灣生活;現場觀賞《人間條件3》的首演,體會了這齣戲情節醞釀的深沉緩慢,相信應該是這類所謂訴求大眾的商業型劇場罕見的創作選擇。
《人間條件3》談的是一個時代台灣人掙扎求生(Survival)的故事;台詞的生動幽默與寫情的真切誠懇,絕對是吳念真獨步的創作才華---從電視媒體經常曝光的廣告就足見吳導親民的魅力。相較於一般商業型或大眾劇場的創作概念,《人間條件3》細節豐富的寫實場景──諸如擺了一張上下舖加一張單人床、開放的二樓宿舍與門窗封閉、叫人看不清內幕的一樓鐵工廠,幾乎都能找到背後象徵的設計概念,而路邊攤的一景一物,其實也透露了設計者的人文關懷。
全劇第五場、第七場、第八場與第十一場鐵工廠麵攤外的情節和表演,不僅是關鍵性的轉折場景,演員在壓抑的互動下,更能揮灑「要人命」真情詮釋;比如阿秀以下跪的方式懇求三個年輕人保守阿玲被糟蹋的秘密,會是阿嘉以結紮手術表示自己對阿玲的尊重和對友誼的尊敬等等。即使表面看來全劇是在指控台北城市的齷齪,但骨子裡凸顯的卻是齷齪時代下底層人的良善與純真。
國民戲劇需要製作,菁英創作也需要保育
首演當晚,我沒有抗拒自己被這樣精采的劇情打動,雖然我更期待下半場的情結鋪陳,不是角色的回顧和什麼都說白的對話而已。想想,所謂的劇場創作「菁英」,的確也該需要反省;然而無可挽回的是一個個時代的結束。有人創作是為了回顧過去的美好,也有人是為了前瞻未來的獨特,殖民者與後/被殖民文化的「混搭」,形成了台灣文化的混亂和錯置。有人希望能不費腦筋地生活,也有人打破了頭都在想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
我們需不需像綠光這樣的劇團製作這樣的國民戲劇?當然需要。同時,我也誠懇希望大家都來「保育」創作「菁英」所發芽的「菁英」創作;還不成熟,所以,更需要保育。
(原文轉載自《PAR表演藝術雜誌》181期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