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找回蠻荒肉體的奢華 蔣勳
「破解」系列寫過了「達文西」、「米開朗基羅」,二○○七年寫完了《破解梵谷》,我心中知道,下一個一定是《破解高更》。
達文西與米開朗基羅相差二十三歲,高更與梵谷相差五歲;如同李白與杜甫相差十一歲,歷史有時是以極端衝撞的方式激射出創造與美的燦爛火花。
寫米開朗期羅時不能不提到達文西,缺了他們中的一個,文藝復興的歷史不完整;同樣的,談梵谷時不能不談高更,缺了其中一人,十九世紀下半葉的歐洲美學也不完整。
他們在一個時代相遇,也在一個城市相遇,他們相遇在文明的高?。
梵谷一八八七年在巴黎與高更相遇,很短的相遇,然後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梵谷去了阿爾,高更去了布列塔尼。
他們對那一次短短的相遇似乎都有一點錯愕──怎麼忽然遇到了前世的自己。
因為錯愕,所以會思念,嚮往,渴望,終於會有第二次相遇。
第二次相遇在阿爾,時間是一八八八年的十月到十二月,他們同居在一間小屋?兩個月。
第二次相遇成為悲劇的糾纏,兩個月一起生活,一起畫畫,在孤獨的世界中尋找到唯一知己的夢幻破滅,梵谷精神病爆發,割耳自戕,住進精神病院,以最後兩年的時間創作出震動世界的狂烈的繪畫,在一八九○年七月舉槍自殺,結束(或完成)自己的生命。
高更沒有參加梵谷的葬禮,他默默遠渡大洋,去了南太平洋的大溪地。
高更六歲以前是在南美渡過的,他似乎要找回童年沒有做完的夢。
在去大溪地之前,高更曾經長達十年任職於當時最火紅的巴黎股票市場,做為一名成功的證券商,在巴黎擁有豪宅,娶了丹麥出身高貴的妻子,有五名子女,出入上流社交場所,收藏名貴古董與美術品。
一個典型的城市中產階級,在養尊處優的生活中,忽然有了出走的念頭。
高更出走了,走向布列塔尼,走向荒野,走向大溪地,走向沒有電燈,沒有自來水,沒有現代工業與商業污染的原始島嶼。
高更是十九世紀末歐洲文明巨大的警鐘,宣告白種人殖民文化的徹底破產。
他拋棄的可能不只是自己的家庭、妻子,他拋棄的是歐洲文明已經喪失生命力的蒼白、虛偽與矯情。
高更凝視著坐在海邊無所事事的大溪地女子,赤裸的胴體,被陽光晒得金褐的肌膚,飽滿如豐盛?實的乳房與臀部,明亮的眼神黑白分明,可以大膽愛也大膽恨的眼神……
高更畫下這些女性的胴體,像一個贖罪的儀式,使遠在歐洲的白種人震驚,殖民主人被「土著」的美學征服,文明被「原始」征服,高更宣告了另一種後殖民的反省與贖罪。
高更一直到今天,仍然是充滿爭議的人物。他在大溪地連續與不同幾名十三歲至十四歲少女的性愛關係激怒了許多女權主義者與反殖民主義者。
一個歐洲白種男子,在土著的島嶼上借著「進入」一個少女的身體做為「儀式」,高更究竟在尋找什麼?救贖什麼?
關在精神病院用繪畫療傷的梵谷容易得到「同情」,然而,在遙遠荒野的島嶼中解放肉體的高更可能要揹負「惡魔」的批判。
在高更最著名的「亡靈窺探」與「永遠不再」兩張名作?,都是匍匐在床上赤裸的土著少女,都是高更在島上的新娘,都是他借以救贖自己的「處女」,都是他要借「性」的儀式完成的「變身」──從歐洲人變身為土著,從文明變身為原始,從白變身為黑褐,從男性變身為女性,從殖民者變身為愛人,從威權的統治變身為單純性愛中的擁抱與愛撫。
在十九世紀末凝視一尊土著豐美肉體的男子,高更,如他自己所說──我要找回蠻荒肉體的奢華。
我們能找回蠻荒肉體的奢華嗎?
歐美的豪富階級仍然用金錢在經濟貧窮的南美、非洲、亞洲購買男性或女性的肉體,另一方面,道德主義者仍然大加撻伐殖民霸權,高更在兩種論述之間,即使在二十一世紀,依然是爭論的焦點。
也許回到高更的畫作是重要的,再一次凝視他畫中的荒野,原始的叢林,海洋,果實纍纍的大樹,樹下赤裸的男子或女子,他們在文明之前,還沒有歷史,因此只有生活,沒有論述。
我們從哪?來?
我們是什麼?
我們到那?去?
高更最後的巨作是幾個最原始的問句,如同屈原的「天問」,只有問題,沒有答案。
沒有答案的問題或許才是千百年可以不斷思考下去的起點。
這本書在二○○八年一月在泰國完成,四月在歐洲修訂,十月在台灣做最後校訂,以此做為孤獨者高更的致敬。
二○○八年十月六日於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