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三年前在李德畫室和許多同學討論杜布菲(Jean Dubuffet)的問題,氣氛熱烈而嚴肅,尤其又看到了李老師所保存的那麼多杜布菲晚年〈活力〉或〈聚焦〉等那麼有力而自由之純線條之作,實在令人不忍釋手,更驚訝不已。藝術家把藝術做到這種地步,實在也沒什麼可以贅言的了。它早已不是什麼「形式」或「結構」的問題(也許像有人所說,小孩子也畫得出來),可是這卻是一位藝術家,幾乎完全在藝術史以外,堅持他自己之主張,用了五十年自由而堅苦之複雜道理的操作而出的成果,更何況是他那極其純粹之原創性的藝術心意呢!所以,很多年來,我都想為他寫一本書。其實草稿也寫好了,課堂上也講過了,只是我什麼時候會下筆把它完成那就不知道了。假如真能寫成,書名我想叫做「藝術以外的真藝術」。
講著講著,不知怎地竟又轉到黃賓虹身上去了。原因是李老師曾畫過一幅向黃賓虹致敬的畫,大家都很欣賞。我也一樣,既欣賞李老師的畫,更愛好黃賓虹的藝術成就。那畫筆之山水,簡捷有力,更富節制性之書卷氣,再如他穩定而嚴謹之構圖與素描,往往都不是近代知名的畫家所能比的。於是有人說:「史先生,你為什麼不寫一本黃賓虹?」
乍聽之下,我怔住了,因為我從來都未曾有為中國繪畫寫書之想法。這事對我自己來說,是自自然然的事,但給人一問之下,卻變成不是那麼自然的事了。於是不得已,我竟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說:「你知不知道,在我來說,寫一本黃賓虹,和寫一本整個中國繪畫史幾乎是同一件事?」我知道大家不怎麼懂我的意思,正停頓看,於是又有人說:「史先生,你為什麼只寫西方繪畫,卻不寫中國繪畫?」
這確實是我的問題,更是大家對我的印象。我曾經寫了五本有關西方繪畫的書,即林布蘭(Rembrandt)、塞尚(Paul C?zanne)、畢卡索(Pablo Ruiz Picasso)、賈克梅第(Alberto Giacometti)及杜布菲(唯杜布菲尚未出版),卻沒有寫過一本有關中國繪畫的書。原因很難說,要說,就是這樣:西方文明,除有關基督教之文明外,多半對客觀ˋ理性或方法有所注重,甚至其整個文明之發展都有著強勁的辯證性,所以,其藝術家由於潮流所趨,對於概念或方法之流變上,不論其內容或形式,都有著較清楚的說明或把握。對我而言,在哲學的處理上較容易上手。
但在中國繪畫方面,其情形卻全然不同。儘管說,中國繪畫不論在內容或結構上,早在唐五代至北宋間,已達其高度的藝術成就,甚至在南宋後,也不斷成就文人風格之繪畫,但在理論上我們脈絡缺乏一種清楚而確實之哲學與方法同其重要之哲學性辨明。其實我三十幾歲時已深知於此,但中國繪畫一直圍繞在道家與禪宗的題旨上,完成一些看似清楚的形容之外,很難找出一些有關中國繪畫之清楚而又系統化的解釋或理論來。久而久之,我們早已習慣於此,甚至把北宋前之山水和清初之繪畫一視同仁,無分高低,實在令人莫可奈何,當然我也不敢獨自貿然從事,有所言表。
可是,如今我七十多了,這件事又被人提起,我也忘記當時怎樣回答了問題,或許搪塞、嘲弄一番。只是回來了,不知為什麼這次一旦被提起,好像觸動了我的痛處一般,心中始終不能平服,直到深夜依然。於是大清早一起身,天方亮,我就開始翻找那早已塵封了近數十年之筆記、畫冊、畫論、故宮名畫、海內外的倖存者等等,坐在圖書館裡,開始準備這一冊《哲學觀畫—水墨十講》之綱要性小書。
其實我在十來歲時既已接觸了水墨與書法,和接近西方畫繪畫,相距恐有十年之久,可是直到我七十多歲才來準備這本有關水墨之小書,這是我平生怎麼都沒想到的事。本來還只想在課堂上講一講就好了,可是後來我思前想後還是由我自己下筆來寫,就是簡要也好。最後花了八個月的時間,我竟然把它完成了,真是謝天謝地。
史作檉七十五於新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