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莎士比亞曾說:「音樂是愛情的食糧」。倘若把音樂比作一道「大餐」,那麼,這本談音樂的書也許稱得上是一杯豐醇濃郁的陳釀。然而,它並不是餐後的果飲,而是一杯「苦酒」,因為它所講述的是我曾聽過的最憂傷的音樂。
不過,這杯「苦酒」卻與西方哲學之父蘇格拉底一飲而盡的「毒酒」大不相同。確切地講,這是一杯「烈酒」,足以讓讀者通體激爽、精神振奮──至少,我是這樣希望。
對許多人來說,這樣的酒也許只會讓人覺得苦澀,但它是我精選許多材料,苦心釀制而成:從古希臘到當代,從文學到音樂,本書囊括了西方藝術和思想的方方面面。
於我個人而言,音樂的含義亦非這樣一個簡單的比喻所能表達。我認為,音樂就是生活的寫照。人生的種種境遇情懷,欣喜快慰、憂鬱哀傷,無不在音樂的廣闊天地中揮灑得淋漓盡致。
雖然,我提到了「欣喜快慰」,但我主要關注的還是生活中悲戚與愁苦的一面。所以,在我的書裡,我所描寫的幾乎都是憂傷的、令人心碎的音樂,一如其名《碎心曲》所示。
此外,也如它的英文書名所暗指的那樣,貫穿我這本書的思想是尼采──不只是那個在《悲劇的誕生》中討論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尼采,更是那個終身體弱多病、但最終在哲學聖殿中為自己贏得一席之地的尼采。
儘管如此,我對於尼采的態度並不是一味的溢美之辭。恰恰相反,我對他有我自己的看法。在書裡,我運用黑格爾的辯證法,雖贊同尼采的真知灼見,但也指出了他(至少在我眼中)的瑕疵和盲點。與此同時,我也試圖超越這種一分為二的觀點,得出我自己的結論。
這結論好不好,我想讀者會比我更清楚。無論如何,我覺得它可以算得上振奮人心。尼采一生身體孱弱,命運多舛,但他卻一直在黑暗中尋找光明。同樣,我也提醒讀者,即便在生命中最陰鬱的時刻,也會有一線希望之光在閃耀;即使在刻骨哀傷的音樂中,也會有一縷甜蜜的音符在跳動。
雖然我在這裡提到的都是哲學,但我這本書並不是為哲學家而寫。其實,我相信,即使讀者不瞭解哲學,他們的閱讀也不會受到影響。
同樣,我覺得讀者也不需要對文學和音樂有特殊的研究。本書涉及文學、音樂和哲學,但我試著讓這三條主線環環相扣,融為一體。只不過,織成的「錦繡」,是從一個悲傷隱暗的視角來品賞玩味。因此,在這部「四重奏」中,我加入了一個令人不安的演奏者──自殺。
最後,我想強調的是,雖然很多人會在這本書中品嘗到「苦酒」的滋味,但這並不是一杯「毒酒」。事實上,它是一部肯定生命價值的作品。寫這本書,讓我踏上了一段不平凡的旅程,走過漆黑的子夜,最終迎來黎明的第一縷陽光。旅程結束之時,我心中最深刻的感受,是對生命的敬畏和感激──這,也許就是一名作家在創作過程中可以得到的最大收穫。
人人每刻都在逃避自我,但他仍然還是沒有方法擺脫他所想逃避的自我,只好不情願地纏著自己,恨透自己,因為他病了,而且還不懂自己的病根。
──盧克萊修(Lucretius),《物性論》
我是個反復的死念。
──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牆壁之後》
朋友!此刻,我就站在這道帷幕之前,馬上就要掀開,看看帷幕後面,是否更和平,更寧靜。這絕非瘋狂絕望之下的衝動:僅憑我度過的幾節歲月鎖鏈,我已深知歲月的鐐銬。我太累了,不想繼續。在此,我將立刻死去;最多,熬到天明。造物,你就收回我這塊料吧,重新揉成生命的麵團,做成一叢灌木,裁成一片雲彩,隨你所願,哪怕再造一個人也可以,只要不再做回我自己。幸虧有哲學,不會有人插科打諢,攪了我的念頭。夠了!我一無所念、毫無可懼。行,掀開帷幕吧!
──里希坦伯格(Georg Christoph Lichtenberg),《自殺序曲》
編輯手札:
碎心曲不碎心
文/李香儀
這是一本有門檻的書。
道德上,或知識上,它都帶有一定的深度。
分析一部文學作品是否真能引發自殺效應。
深思最嚴肅的哲學問題:自殺的原因到底為何?
探索最難用言語描述的音樂:從情歌談到不諧和音,究竟雜亂的音符該不該從社會上被消滅,音樂這門藝術,是由知性的阿波羅管轄,還是能稱為感性的「狄奧尼索斯的藝術」?
不管讀幾遍這本書,總是在腦中被不同的思緒撞擊。每次都有不同的領悟。每次,又很怕體會不到作者的真意。只能感歎:他的構思繁複疊沓。
自殺,要不就被人美化,要不就引起同情。
《碎心曲》看似吹捧死亡之美,書中提到的自殺人物卻給人一種荒謬感。
瘋狂的種族歧視者,猶太籍的魏寧格,精心設計在貝多芬去世的房間內自殺,他的作品《性與性格》因此大暢銷,甚至影響希特勒和十九世紀整整一代歐洲的藝術家和知識份子。而作者清楚地點出他的「死亡姿態」造就了這一切:
要是他沒有在那間租來的房間裡搞出那一場告別演出,我們可能連他的名字都不會耳聞。
從這一點看來,《碎心曲》並不是魅惑人結束生命,而是點醒世人,自殺有麼多矛盾。但,我並不懂作者的用意。
癡愚的我,一開始讀《碎心曲》時,心中縈繞一堆「鉛灰色的沉悶句號」。
我之所以怯步,是因我深怕自殺。
生活之苦之煎熬,本來就超乎想像的多。讀了《碎心曲》,會不會學了書中人物: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魏寧格,把人生活成一齣鬧劇,把自己演成一個死亡表演者,用「句號」告別一切煩心事物?
我真怕死。更怕失去了生活的動力。
忽而翻到目次,跳出文字牢籠,我突然看出此書想描寫的生命之歌。
人不需要用「句號」揮別這世界,只要以「哭笑」的態度迎向人生。
此書的巧思還不只這些。
兩字一組的極簡篇名,搭配音樂的調性旋律,越讀,越覺得滋味十足。
若要為自己的人生配樂,誰不希望這首曲子:從地獄上行,升上煉獄,再升上天堂;從悲傷、絕望,一路吟唱到成功、喜悅呢?這樣看來,《碎心曲》書名看似碎心,卻是一首上行之歌。
另外,《碎心曲》英文書名直譯成「酒神之歌(Song of Dionysus)」,酒神名字的另一個直譯是:「提供解脫者」。酒神(狄奧尼索斯)的精神雖然是癲狂、混沌,帶著野蠻、兇惡的力量,卻被阿波羅的知性限制住,使魔力在你我能控制的範圍中。這本書看似以酒神之歌的「音樂」為主題,卻一再探討生命真意。
樂評家焦元溥,他也為此書留下了短評:
雖不是主角,在《碎心曲》裡
音樂當配角卻當得如此美麗,
美在巧思獨具,又美得理所當然。
《碎心曲》為我們演奏了一曲繁複的交響曲。它提醒我們去「聽」,聽見自己的主題曲。
遺憾的是,編輯《碎心曲》過程中,李煒的母親曹又方女士驟逝。死亡突然逼近,新聞媒體大幅的報導中,死者卻恍如在世,不斷以自己生命的主題曲,對世人訴說她的人生價值觀,與看淡生死的超然。我突然覺得,死亡的毒鉤徹底的被打敗了。生命,和生活的信仰亙古永恆,只要熱情、真切地活過一回,鉛灰色的沉重句號幾時來,都無礙於生命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