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賀電

閱讀夏樹靜子

溫婉細膩、迷人愉悅的懷舊之旅：夏樹靜子
文/ 余小芳

只要提及日本的推理名家，絕對無法跳過夏樹靜子不談。

　　夏樹靜子一九三八年出生於日本東京，她的本名為五十嵐靜子，自小喜愛寫作，中學三年級便與朋友創辦同人雜誌，受其兄長啟發與影響而對推理小說產生興趣，並畢業於慶應大學英文系。大學在學期間，以本名投稿的《□□違□□死（交錯死）》入選為江戶川亂步獎後補，之後於日本ＮＨＫ電視台擔任劇本作家的工作。

　　「出光」是以石油起家的日本財閥，婚後的夏樹靜子因為從夫姓而改名為出光靜子，並與丈夫居住於石油總公司所在地的福岡。雖然當時由於全力投入家庭主婦的身分而擱筆，然而日後仍敵不住對寫作的熱情而重新提筆寫作。

　　試問，約略與森村誠一同期的夏樹靜子，她究竟如何進軍推理文壇？又怎能成為日本首席的推理大師之一？

　　一九六九年，夏樹靜子撰寫的第一本長篇推理小說《天使已消失》描寫母子之間的羈絆，因為獲得提名，得以角逐第十五屆的江戶川亂步獎；僅管最後敗給森村誠一《高層的死角》而居於佳作之位，但由於隔年出版該作，因而正式走入推理作家之列。一九七三年，夏樹靜子所發表的《蒸發》與森村誠一《腐蝕的構造》共同獲得第二十六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使得他們奠定自身於推理文壇的地位，從此成為第一線的推理作家。一九七八年《第三之女》於隔年出版法文版，並榮獲法國冒險小說大獎。

　　另外，夏樹靜子於推理作家之列，除了女性的身分外，更難能可貴地參與世界性的推理座談會，並享譽國際。艾勒里．昆恩（佛列德瑞克．丹奈，Frederic Dannay）相當賞識她，助其出版英譯本，彼此之間交情甚篤。

　　日本的推理小說原本區分成兩條路線，一為強調邏輯、解謎的本格派，另一則是側重妖異氣氛、注重變態心理、充斥鬼怪幻想的變格派。然而松本清張於五○年代末期至六○年代初期致力於書寫，推出《點與線》、《眼之壁》、《砂之器》等膾炙人口之作，在日本廣大的社會根基之下，揭示真實的犯罪根源和分析人性潛藏的犯罪動機，其運用日常可能發生的事件取代異常的犯罪行動，減輕對於犯罪工具與詭計的高度重視，突破以往由本格派與變格派統領的範疇，開啟了社會派的先河，並意外地引發眾多讀者群熱烈的迴響。

　　在以松本清張為首的社會派推理小說為主流的出版背景裡面，夏樹靜子與森村誠一迅速於文壇崛起，從他們的作品中清晰可見，於重視寫實、貼合時代脈動的本質之外，亦融入解謎推敲的特色，達到謎團技巧和現實性並行不悖的局面，稱為「新社會派」。

　　據說夏樹靜子在寫書之前總是經過大量取材，為求培養臨場的真實感，時常前往實地進行考察，是位面對創作，態度十分認真嚴肅的作家。她進入推理文壇之後，開拓推理小說的廣度與可能性，深入淺出地描述、凝視、碰觸和整體社會、日常生活相關的普遍性問題，也由於創作能量極強，持續地寫作而讓讀者們難以忘卻。

那麼，夏樹靜子的書寫特質又是什麼呢？

　　首先是針對社會內部問題的直視與省思。在塑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個性和心理活動之外，直攻隱藏於生命的沉重與情趣，亦挖掘生存的意義及價值，並且對於日本衰頹的社會風氣多有著墨，其中包含失蹤、壽險、教育問題、醫學等問題，題材運用與時代的推移相當貼近，容易使讀者產生身歷其境之感。

　　其次，對於人類心理層次的細緻刻劃。事件發生的主軸與機會，時常與人物之間的內心情緒流動、深層想法息息相關，而角色的一舉一動自然也源自於不為人知的心靈層面；以普羅大眾為對象，生動活潑、鞭辟入裡地描寫環繞家庭親情、朋友之情、男女情愛的人際關係，貼切地掌握錯綜複雜的行事動機。

　　再者，於社會派的外衣之下，包裹正統推理的寫作模式。其作品架構緊實、布局嚴謹、內容絲絲入扣，即便著重於心理層面的解析，然而卻也能同時顧及懸疑性與解謎性。有時挑戰不在場證明的破解，有時以時刻表詭計、死前留言當成書寫重點，成就大膽、創新的謎團設計，令人耳目一新。

　　第四，無論創作長篇小說或短篇作品，皆能遊刃有餘、駕馭自如且剪裁得當。突出的人物性格、流暢的情節設計與曲折的小說內容，夏樹靜子一手撰寫長篇，一手書寫短篇，前者高潮迭起、精彩自然，後者具備獨特的小品風采，顯現作者雕琢作品的筆力與功力非常厚實。

　　最後則為發人深省且餘韻無窮的閱讀後勁。作者筆下擁有各式各樣不同型態的作品，可能是溫柔和緩，也可能為邪惡憎惡，不管是節奏快速，抑或是步調閒適者，作者所期望的是，讀者能理解角色的心理且認同他們的作為，因此在這樣的訴求之下，常常在字裡行間瀰漫著深遠長久的韻味。

　　夏樹靜子對於生活事物發揮想像力與創造力，設定一主題為小說核心，再賦予優異的謎團，透過幾項元素反覆將作品組合而成。她創造了律師朝吹里矢子、檢察官霞夕子、刑警遠山怜子等女性偵探，秉持認真肅穆的寫作態度、樸實無華的書寫筆法，以女性的視角關懷整體社會的前進、弱勢與傷痕，致使作品富含社會性、故事性及文學性。

　　其在台譯作散見於《推理雜誌》及坊間出版社，只是隨著時光的推進，她的作品在台灣也逐漸成為回憶的一部分；而今透過新雨出版社熱切地引介，總算有這樣的機會，來場溫婉細膩、迷人愉悅的懷舊之旅。

（本文作者為暨南國際大學推理同好會顧問）

推薦序

熱愛司法的主婦作家──夏樹靜子
法蘭酥

　　夏樹靜子，本名五十嵐靜子，婚後從夫姓為出光靜子。一九三八年出生於東京，為日本七○年代的代表性推理女作家。

　　因受到兄長五十嵐鋼三（小說家五十嵐均）的影響，夏樹靜子在高中二年級時便已翻閱過大半的外國推理經典名作。就讀慶應大學英文系期間也以本名發表的《□□違□□死（交錯死）》而入選為江戶川亂步獎候補，並開始擔任ＮＨＫ電視台「只有我知道」推理劇的編劇。大學畢業後，以筆名夏樹忍在推理雜誌《寶石》上發表短篇小說〈玻璃的鎖〉（一九六○年）。婚後因生兒育女而暫時擱筆，直到一九六九年才再度復出，並以長篇小說《天使己消失》再度入選江戶川亂步獎候補，從此正式以筆名「夏樹靜子」展開推理作家的生涯，有「主婦作家」之稱。

　　一九七三年，以第二部長篇小說《蒸發》榮獲第二十六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一九八九年所發表的《第三之女》在譯成法文後，榮獲法國冒險小說大賞。細膩的心理描寫、高超的小說技巧、詭計巧妙的故事，以及結局的意外性，令夏樹靜子躍升為第一線的實力派作家。此後，她也努力蒐集具豐富社會性的題材，致力於創作寫實本格派的推理小說，一九八三年所發表的《午後二時的訃聞》便是其中的傑作。夏樹靜子和社會派一代宗師松本清張都名列於國外的推理作家百科詞典中，在國外享有高知名度。代表作包括：《天使己消失》、《蒸發》、《第三之女》、《W的悲劇》、《午夜二時的訃聞》。律師朝吹里矢子和檢察官霞夕子的短篇女偵探系列經常被拍攝成周二推理劇場兩小時的電視劇。

　　《W的悲劇》（一九八二）、《M的悲劇》（一九八五）、《C的悲劇》（一九八九）的悲劇三部曲，是夏樹靜子依循艾勒里．昆恩的名作《Y的悲劇》的命名模式所作。《W的悲劇》在拍攝為電影時，一時蔚為話題，但電影內容顯然經過大幅改動，與原作已大不相同。

　　夏樹靜子曾一度為腰痛為苦，還因此在一九九七年出版了《椅子很硬，我的腰痛流浪記》。喜愛下圍棋的她還因乾眼症的問題，開發了深綠色和淺綠色的圍棋。夏樹靜子盃綠色圍棋大會至今仍每年舉辦一次。

　　《天使己消失》雖然在江戶川亂步獎中敗給了森村誠一的《高層的死角》，但故事的精彩度卻絲毫不遜色。先天性心臟病的社會議題，母性與殺機交錯的世界，夏樹靜子以她身為母親的角度出發，特別能引起女性讀者的共鳴，是讀來相當令人動容的作品。

　　《蒸發》除了獲得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之外，也曾被台灣的《謎詭》雜誌票選為六十本必讀的日本推理小說之一。在滿載乘客的噴射機上，一位女性突然消失，如此華麗的登場方式，令人眼睛為之一亮。書中同時置入了「移動的密室」、「時刻表」及「不在場證明」等三項詭計，也令人見識到作者勇於挑戰不同推理風格的野心。

　　一九八八年發表的《有人不見了》則是向謀殺天后阿嘉莎．克莉絲蒂致敬的作品。她模仿經典作品《一個都不留》的模式，只是將場景轉移到遊艇上，並加入了作者自己的新意，即便是已讀過原作，早已洞悉書中詭計的讀者也不會感到失望，可視為夏樹靜子經典的本格作品。

　　夏樹靜子崛起於社會派興盛時期，同時期的作家還包括同為日本推理的代表性女作家山村美紗。山村美紗向來將夏樹靜子視為強勁的對手，她的作品亦帶有淡淡的社會性，但仍以科學鑑識的本格風味為重，而且作品中融入了女性的柔美及浪漫情懷，清新而華麗的風格有點像是推理小說中的草莓蛋糕，是大眾都能接受的口味。而夏樹靜子的作品則從最平凡無奇的市井小民生活中，挖掘出人性及社會的黑暗面，帶有淡淡的感傷，有點像是不加糖的黑咖啡，剛入口時味道略淡、微苦，但卻具有香醇回甘的力道。

　　若與其他社會派作家，像是松本清張、森村誠一及近期的宮部美幸等人的作品相比較，讀者會發現其中有很明顯的性別差距。松本清張和森村誠一等男性作家擅長描寫日本政界和財界的黑幕，而夏樹靜子和宮部美幸等女性作家則擅長從教育、公害或信用卡問題等與一般老百姓生活息息相關的社會議題著手，充分顯示出男女兩性在日本社會上角色的分野，導致著眼點的不同。

　　本書《午夜的賀電》發表於二○○○年，為女檢察官霞夕子系列的第二部作品，由〈橋下的兇器〉、〈黎明的書信〉、〈不知道〉和〈午夜的賀電〉四篇短篇作品所構成。

　　在〈橋下的兇器〉中，守寡的媳婦與公公之間奇特的互動，一開始便吸引了讀者的目光。看似再尋常不過的日常紛爭，卻隱隱埋下殺機。兇手的身分和行兇過程在故事一開始便昭然若揭的手法，並不會妨礙閱讀的趣味，反倒讓讀者更貼近兇手內心的掙扎與情感。

　　〈黎明的書信〉從一封自殺的預告信開始觸動殺意，兇手的縝密安排仍在夕子的細心辦案下露出馬腳，並意外牽扯出更多不為人知的內幕……

　　〈不知道〉描述一名長期忍受妻子精神虐待，但卻也風平浪靜度過二十餘年夫妻生活的丈夫穗割守突然對妻子豐野痛下殺手，並巧妙地偽裝成天衣無縫的車禍意外，此篇為作者挑戰可能性犯罪的傑作。

　　在〈午夜的賀電〉中，山口美幸在三十九歲生日即將結束的午夜時刻接獲神祕的賀電，生日也是忌日的她，清楚地在紙上留下了訪客的名字，其他的物證也一應俱全，但事情真的有這麼簡單嗎？

　　幾篇短篇皆以日常生活中極尋常的事件所組成，但正因貼近一般人的生活，所以就像將石頭投入原本平靜的湖面中，會在讀者心中盪起一圈圈的漣漪，而夏樹靜子在故事的最後所埋下的結語也往往令人不勝唏噓。

　　女檢察官霞夕子長得並不是特別美，卻擁有一張受人歡迎的福態臉，身材嬌小，慢條斯理的語氣，和一般人眼中精明幹練的女性肖像略有不同，但也使得她在辦案時格外具有威嚴，即使對意欲爭奪搜查主導權的警察來說，親自到犯罪現場查案的檢察官簡直就是個刺眼的存在，但她敏銳的觀察力和洞察力卻往往成為破案的關鍵，專業的形象令人不容小覷。

　　夏樹靜子筆下另一位系列女偵探則呈現出不同的風格。女律師朝吹里矢子為美日混血，輪廓猶如雕像般深刻鮮明，是一位長腿美女。美籍的父親在她誕生前便因飛機失事而過世，里矢子因而成為舅舅的養女。在司法考試合格後，經過兩年的實習而成為律師，她辦案的信條是不屈不撓和細心。初登場時芳齡二十五歲，登場作包括《星的證言》、《花的證言》、《霧的證言》和《贈的證言》四部短篇集。

　　推理小說中的女性偵探多半為安樂椅神探類型的角色。由於先天體格上的限制，女性偵探往往不賣體能，而是以智力取勝，但不知是女性作家骨子裡的浪漫因子作祟，還是潛意識裡想與男性爭雄的緣故，在她們筆下的女性偵探身邊往往有男性的護花使者做為輔助的角色，例如山村美紗創造出的凱薩琳與濱口，而在本書中則是女檢察官霞夕子搭配男事務官櫻木洋的組合。

　　日本女作家的作品大多涉及女性的戀愛和婚姻題材。從仁木悅子、夏樹靜子、山村美紗到男作家佐野洋，這類將愛情的題材融入推理小說的作品至今仍相當受歡迎，也常引發日本人對婚姻、家庭的深思。夏樹靜子作品的基調幾乎不脫婚外情、第二春等元素，她的文風細膩深沉，擅長描寫女性心態，這自然是男性作家所做不到的。

　　夏樹靜子作品的另一項特點是對司法界的關注，這點從主角的選擇上便可略知一二。從女律師朝吹里矢子到女檢察官霞夕子，夏樹靜子喜好透過正常的司法程序，在反覆的現場查訪和科學鑑識下，將真兇給揪出來。夏樹靜子本人曾表示，她很喜歡看與審判及法律相關的小說和電影，並把翻看六法全書當作是興趣（據她所說有安定神經的功效）。她對於同樣身為人的法官如何面對人性的弱點也感到相當好奇，於是於二○○一年發表了《量刑》一書。

　　本格派向來以佈置「密室」、「不在場證明」等詭計及恐怖懸疑的氣氛見長，社會派則著眼於犯罪的動機，即人性如何在社會及事件的壓迫下觸發殺機。因此，被歸納為社會派的夏樹靜子較擅長細膩的心理描寫，強調犯罪動機而不是犯罪過程，她的作品讓人感同身受，透過她對社會的關懷，也讓讀者對自己生活的社會多了一分省思。

（本文作者為推理小說評論金鑰獎導讀潛力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