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授獎詞
──中國當代文學學院獎評委會
畢飛宇的小說寫作通常在潮流之外,他用自己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為日漸平庸和格式化的文壇打開了另外一條語言的通道,因此,他成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最具個人風格的漢語小說家。在《青衣》、《玉米》和《平原》之後,畢飛宇的《推拿》不只是證明了他非凡的才華,並把他不斷生長的自信和抱負落實在他對世界與人性的獨特把握與敘述之中。《推拿》既挑戰了他自己的傳統,也改變了小說關涉人性的方式和想像世界的成規。畢飛宇成竹在胸,以曲徑通幽之筆,抵達人性的根部,在黑暗中鑿取光明,在殘缺中呈現完整,在俗世中尋覓詩性。小說張弛有致,將絢爛歸於素樸,衝突化為平和,以妥貼而深刻的敘事,把人的尊嚴、愛欲、生存等等問題逼近我們的內心。畢飛宇因此有了不僅是屬於他自己的人性哲學。 生活就是要對得起每一天
──鄭重推薦畢飛宇以及《推拿》
一部《推拿》讓畢飛宇大江南北忙著領獎,先在遼寧省領了首屆「小說雙年獎」,又在北京獲頒「人民文學獎」、《當代》長篇小說年度獎,今年六月,先是獲頒「中國當代文學學院獎」,七月應邀為香港書展的貴賓,英國的安德魯納伯格代理公司則買了這本書的全球版權,預計在法蘭克福書展向世界推出各種版本。
戴上了徐志摩的眼
從八○年代開始寫作,畢飛宇頻頻獲獎,首屆魯迅文學獎的短篇小說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馮牧文學獎、三屆小說月報獎、兩屆小說選刊獎、首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等,大陸文壇戲稱他是「得獎專業戶」。然而,《推拿》獲獎,對他來說,意義更加重大。
「《推拿》是一顆種子,它埋藏在我心底有二十年了。」畢飛宇說。
一九八七年畢飛宇自揚州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分發到南京特殊教育師範學校,那是一個為殘障人學校培養老師的學校,剛去時,內心沮喪,任教五年,離開時,他決定為盲人寫一本小說。他熱愛運動,加上長期伏案寫作,他開始在南京住家附近的推拿中心推拿放鬆,很快的和盲人建立友誼。每次和他們相處,盲人帶來的快樂遠遠超過自己帶給他們的快樂。他們的樂觀讓他感動。 ?
二○○七年過年後,一位盲人朋友說:「你寫小說為什麼不寫我們盲人?」他嚇了一跳,反問,「你們希望我寫麼?」朋友回答說,當然,他們一直沒有讀到描寫他們生活的小說。自此,畢飛宇開始有意識接觸社會上的盲人群體。
「就像徐志摩第一天戴上眼鏡嚇了一跳,因為他看到了漫天的星斗,他沒想到天是那樣的。當我決定寫《推拿》的時候,我覺得我戴上了徐志摩的那副眼鏡。」
一個封閉的世界就此打開。
《推拿》完成於二○○八年,距離上一本小說《平原》正好三年。
畢飛宇隔海對台灣的讀者進一步說明他寫《推拿》的動機:「一:中國處在一個經濟騰飛的時期,這很好,但是,有一個問題,沒有人再在意做人的尊嚴了。我注意到盲人的尊嚴是有力的,堅固的,所以,我要寫出盲人的尊嚴,這對我們這個民族是有好處的。二,就我們的文學史來看,我們沒有一部關於盲人的小說。以往的作品中,有過盲人的形象,但是,他們大多是作為一個『象徵』出現的。我不希望我的盲人形象是象徵,我希望寫出他們的日常。」
一個錯位的世界《推拿》
就是一群盲人的日常生活、野心、對愛情的執著與對尊嚴的維護。與《玉米》,《平原》書中的歷史、命運、社會批判等大主題不同,這次他解下沉重的包袱,寫盲人生活的細節。他們在黑暗中摸索,尋找生命中的安全感,這安全感不只來自生活上的有形障礙,更來自他們對感情的信賴,對人的放心。他們的基本信念是對得起每一天,要工作,要愛情。回歸到生活的原貌,他們與正常人無異。
近十八萬字的長篇小說,畢飛宇以人名為章名,一個個登場,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辛酸的過去。因為目盲,所有過去都有與正常人社會相抵抗的艱辛過程,他們無法戰勝看得見的世界,只能戰勝自己:有人為事業犧牲了健康,有人企圖自殺,有人為尊嚴放棄了夢想,更有人以愛情照亮自己黑暗的世界。他們一一來到了南京「沙宗琪推拿中心」。
首先登場的是王大夫,以他為主線牽起推拿中心裡幾個盲人推拿師,他的愛人小孔,野心勃勃的負責人沙複明、張宗琪,還有個性潑辣不遠千里追求愛情的金嫣,墜入欲望和倫理糾葛的小馬,在傳奇愛情中受傷的泰來,令人驚豔卻又令人惋惜的都紅……人物鮮活,故事從千禧年跨年夜一對盲胞相戀始:
「小孔就從推拿床上下來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來了,他們的雙手幾乎是在同時觸摸了對方的臉。還有眼睛。一摸到眼睛,兩個人突然哭了,這個事先沒有一點先兆,雙方也沒有一點預備。他們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對方的指尖上。」
章章環環相扣,故事在黑暗中進行。那些摸索中的愛情,他們看不到彼此的面龐,靠著身體的接觸,貼心的語言,相愛時淚眼相對,時而浪漫,有時令人發噱,「比紅燒肉還要好看」等愛語,卻有更多的心酸。畢飛宇讓我們看到令人動容的人生細節與生命感喟。
畢飛宇說:「我在《推拿》裡沒有寫我朋友的故事,『真人真事』我都沒有寫,作為一個小說家,想像是我的基本能力,在了解的基礎上,我擁有想像的邏輯,還有,我愛他們,這也是很重要的。」
「我以《推拿》描述了一個錯位的世界,在他們的命運和經歷裡,我看到和我們同樣的遭遇。說到底,我想通過這個小說寫人類之盲。」
最了解女人的男作家
因為筆下的女性形象引人注目,從《青衣》裡的筱燕秋到《玉米》書中的三姊妹玉米,玉秀,玉秧,有人譽之為「最了解女性的男作家」,有人則調侃他把自己寫成「女作家」,對這樣的說法,畢飛宇說:「說我是『女作家』,就等於讓全社會都要尊重我,但是,我是有自知的,不敢當,實在不敢當。」對於擅長寫女性,畢飛宇說:
「我是一個男人,男人對女性的關注往往是誇張的,甚至偏執,這裡頭一定有無意識的有意。我必須服從一個男人的感受,是吧?對我來說,那些不講理的關注,那些沒有來由的關注,往往是小說的關鍵。」
畢飛宇現居南京,對於小說美學,他有這樣的看法:「寫作最初的萌芽是從『過日子』中來的,你天馬行空,最後,你的文字重新體現出了『過日子』的風貌,對我來說,差不多是我現在的小說美學標準。這裡有一個前提,你的文字所表達出來的東西是『生』的,是『動』的,生動,活生生的動態。」 ──編 者